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烽火戏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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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八宗师战死城外,北莽军死伤枕藉(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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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莽左右两翼各五千骑的两名主将,几乎要失心疯了。他们能够以骑军身份参与攻城,捞取这种唾手可得的头功,虽说战功注定不大,可胜在轻而易举,远远不用像首拨三万步卒那么拼死推进到城墙下,然后豁出性命去蚁附攻城。作为两翼骑军,其实不过就是在马背上象征性进行多轮仰射,尽量帮助南朝边镇的那几支精锐步军压制城头箭雨,加上北莽本身就有弓弩阵地和两千多架投石车作为抛射主力,所以两支骑军根本就不用承担任何责任。

北凉铁骑早就摸索出一条规律:北莽蛮子的边军,是老爷军或是儿子军还是孙子军,只要看他们领军主将的身份即可。出身北庭的将领驻扎南朝边关,往往不会差到哪里去,但也绝对不会太高,故而麾下统辖兵马,往往是中游偏上的位置,以儿子军居多。一则是北庭大姓贵胄和大悉剔根本瞧不上眼西京庙堂,在那帮眼高于顶的草原大人物看来,恐怕除了黄宋濮、董卓、柳珪这些大将军和持节令,就没有几个真正可以算是当官的人。再则皇帝陛下一直贯彻春秋遗民与陇关贵族共治南朝的策略,并不支持北庭大人物掺和到南朝。南朝本土将领的话,大抵就按照家族品第的高低来看,以陇关豪阀子弟最为金贵。例如亲自赶赴流州老妪山战场的完颜银江,他那支完颜精骑就是南朝边线上的老爷军,无论战力还是装备,都首屈一指。然后便是陇关系势力以外的甲乙高门,同样在南朝军政根深蒂固,且往往对北凉各支野战主力骑军十分熟稔,不容小觑。

这两支骑军便是典型的南朝边关儿子军,家族祖辈早已暗中托关系走门路,好不容易依附了御驾亲征的太子殿下,这才获得这份近似于躺着捞功劳的待遇。哪里能想到还没进入马弓射程之内,就各自碰到了两颗铁钉子,给扎得血肉模糊,心肝都疼!

两支骑军,出现将近千骑的巨大伤亡,结果一支箭矢都没抽出箭囊,到头来连拒北城的城墙都没碰着,主将能不心惊胆战?

拒北城最右侧战场,两人拒马。

南诏韦淼与东越剑池柴青山,两位中原宗师之前素未谋面,自然更无交手切磋的机会,却配合得堪称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韦淼多以赤手空拳对敌北莽骑军,出手大开大合,极为干脆利落,每次出拳势大力沉,以至于往往一名冲杀而来的骑卒,会连胳膊带刀一起被崩断,北莽骑卒手中的那柄优质弯刀简直就像纸糊的一般脆弱。

而柴青山向来以剑术精妙、剑气幽深著称于世,刚好与韦淼的刚猛拳路相辅相成。这位剑道宗师很快便不去刻意追求气势如虹的杀招,多以挑刺两式杀敌,剑尖所吐剑芒长不过两尺,却已如同手持五尺青锋,刚好能够站在地面上精准刺中北莽骑卒心口,抑或轻轻斜挑骑卒脖颈,一柄长剑竟始终不染猩红。

此时只见韦淼骤然改变先前一招半式便置敌于死地的凶悍拳风,或是以弧形走转的轻灵之势,或是以脚不过膝的蹚泥行步,身形快速游走,拧腰摇身抖甲,每一次以肩顶背靠迎上北莽骑卒的战马,凭借金刚体魄,根本不顾及战刀劈砍,瞬间就能够将一匹边军战马撞得马蹄离地横飞出去。由于韦淼步伐急促,总能够在数骑之间见缝插针,虽然北莽有意识铺展开冲锋宽度,一下子拉伸出七八骑甚至十数骑并列的锋线,试图打破两位中原宗师一前一后的稳固格局,尽量不给两人转换气息的机会,可是韦淼随之改变的快进快退快打快收,仍是阻挡下了一拨拨的骑军冲阵。北莽骑军虽说已经意识到必须不惜以十骑百骑性命去换对手一口气,只求慢慢耗死这两位中原宗师,但在这种险峻形势下,韦淼每次只去针对坐骑而不针对北莽士卒的出招,开始蕴含有巨大的螺旋暗劲。这就造就出一幅幅夸张荒诞的画面:许多北莽战马的飞掠方向,简直就是匪夷所思,有可能向两侧横飞,有可能倒撞而去,甚至有可能倾斜向上飞起,如此“庞大”的暗器,让北莽同一列骑军和后方骑军皆是防不胜防,极大限度地限制住了北莽骑军快速推进形成两座包围圈的企图。

即使有一些漏网之鱼,想要越过韦淼向两侧绕弧包抄,可柴青山也自然不会刻板死守着你前我后的规矩,作为剑术冠绝离阳东南的一宗之主,当真以为老人的剑气只有两尺而已?

死了两三百骑,这支北莽骑军不愿退缩,更不敢怯战。

死了五六百骑,那名千夫长一咬牙,希望凭借车轮战拖死两名武道高手。

死了足足千余骑后,这名始终没敢亲身陷阵的骑军主将,已经杀红了眼,知道自己完全没了退路,便一声令下,让麾下所有骑军一律弃刀!只靠往死里加速前冲,用战马冲撞那两人!

之后整整五百匹疯狂冲锋的战马,如同自杀于两位中原宗师之前。坠马北莽骑卒,只要没有当场昏厥或是毙命,皆主动起身,抽刀厮杀。

天下精锐,悍不畏死,确实不独有北凉铁骑。

第一场凉莽大战,凉州虎头城、幽州葫芦口、到流州青苍城,北凉边军人人奋不顾身,北莽士卒也同样轰轰烈烈而死!

第二场凉莽大战,从西域密云山口,流州那条北方廊道、老妪山战场,再到凉州关外左骑军对阵冬雷精骑和柔然铁骑,每一处战场,敌我双方,俱是杀得荡气回肠!

所以北莽一直坚信,只要打下北凉,就等于已经打下了幅员辽阔的整个中原。

而北凉也始终认为,真不是他们故意看不起什么中原精锐、什么两辽铁骑,只要是在那种易于骑军驰骋的广袤地带,一旦对上了大规模草原骑军,离阳军伍的脑袋再多,也不够北莽蛮子砍的。

在一场注定会湮灭在历史尘埃的围炉夜话中,坦坦翁笑问某位手掌朝柄的至友:若是惹恼了徐家,干脆造反,与北莽联手南下中原,到时候你我咋办,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你碧眼儿位列榜首,我桓温得榜眼?

那位当时在离阳朝堂如日中天的首辅大人,神色淡然给出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谐趣答复:只希望到时候咱们庙堂之上,衮衮诸公别都觉着殉国水太凉、悬梁家无绳。

桓温犹在那座庙堂之上,依旧是屹立不倒的坦坦翁,可在今年入秋之后,就已经逐渐淡出朝堂视野,几乎不怎么参加小朝会了,老人深居简出,越发沉默,不愿与人言。

如此一来,首辅张巨鹿内心深处,对于藩镇割据的北凉徐家,到底持有何种看法,便更加不得而知了。

反正随着江南世族与辽东门阀在离阳庙堂的斗争愈演愈烈,某些两袖清风却肩挑道义的读书人,在太安城站稳脚跟后,便开始发出一些声音,语不惊人死不休,说那个叫张巨鹿的老国贼,不但专擅朝政,甚至还秘密勾结西北边军,故意养虎为患,以便自固地位。

这些人虽然暂时数量不多,但身份往往不俗,被视为空有一身学识抱负,却只能在永徽年间,被妒贤嫉能的碧眼儿领衔之张庐打压排挤,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便应当仗义执言,为苍生社稷说几句公道话。

一时间赞誉一片,文人风骨,道德宗师,一国栋梁。

这些已经鲤鱼跳龙门的读书人,或是本就生在将相公卿之家的名士,相比绝大多数的普通读书人,人数不多,但说话的嗓门最大、听众最多。

在这个祥符三年入秋之后,太安城庙堂最高处,甚至连跟西北徐家斗了那么多年的兵部衙门,其实都没有刻意隐瞒密云山口一役的惨烈胜利,加上之后通过两淮道驿路传至京城的流州老妪山捷报,以及陆大远部凉州左骑军的全军覆灭,两淮道新任经略使韩林和节度使许拱,都一字不差地据实禀报给了朝廷。但依旧很奇怪,整座太安城,从庭院深深的高门大户,到鸡鸣犬吠的市井巷弄,从头到尾都没有谈论此事,大概是因为前者不愿意说,后者听不到。

离阳京城的老百姓,至多听说了北凉徐家在流州那边打了几场小胜仗,在凉州关外吃了个大败仗,然后很快就要被北莽几十万大军围住了那座拒北城。

没办法,也委实怪不得这座习惯了二十年坐看云起云落的太安城,它的燃眉之急,是遥领兵部尚书衔的征南大将军吴重轩,亲自统率十万南疆劲军,竟然仍是抵挡不住三大藩王向北推进的叛军。

大柱国顾剑棠的两辽边军,按兵不动。

据说继承顾庐遗产的兵部侍郎唐铁霜,即将动身出京,率领京畿大半精锐在吴重轩大军身后,布置出第二道防线,只等两支辽东铁骑火速南下,相信到时候便能够转守为攻,必会一口气将叛军赶回广陵江南岸。什么白衣兵圣陈芝豹的蜀地步卒,什么燕剌王赵炳的蛮夷兵马,什么光杆一个的靖安王赵珣,不值一提!

对于离阳而言,耗时二十年、倾半国之力打造出来的两辽边军,就在离阳赵室卧榻之侧的这支世间头等精锐,仿佛就在太安城眼皮子底下的自家人,才是一国砥柱,才是定海神针。

西北徐家,拥兵自重,怎么能够信赖?

北凉道,一个将种门户多如牛毛、读书种子凤毛麟角的蛮横之地,怎么有资格与天下首善的太安城,与富甲中原的广陵道、文风郁郁的江南道同席而坐?

拒北城外,大概是史上兵力最为悬殊的那场壮烈战事,有人死了。

死者是旧南唐儒士程白霜。

这位几乎成就儒圣境界的年老读书人,与目盲女琴师薛宋官一起位于战场最后方的中原宗师,本该最后死才对。

老人力尽气枯而死。

韦淼、柴青山和楼荒、于新郎分别挡住了五千北莽精骑。

吴家剑冢吴六鼎、剑侍翠花和立枪于身后的徐偃兵,死死挡住了北莽左翼万人大军的脚步。

南疆毛舒朗、龙宫嵇六安、武当山俞兴瑞三位宗师,已经深陷于右翼万人步阵和两支增援精骑的包围圈,其中还阴险夹杂有近千朱魍死士和北莽江湖高手。

北莽中路步阵,朱袍徐婴与从大军腹地抽身返回的洛阳联手,加上剑气纵横的隋斜谷在后方策应,终于勉强牵扯住了那道滚滚南奔的汹涌潮水。

在这期间,虽然洛阳去了一趟北莽那座弓弩阵地大杀一番,但是对于数量多达两千多架且位于漫长弧线之上的投石车,依旧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且她若是针对这些攻城利器,单凭徐婴和隋斜谷两人阻挡中路步卒,以及源源不断通过两条宽阔廊道奔杀而去的一支支骑军,极有可能就此使得两人彻底深陷泥泞。原本阵容最为史无前例的中路,在徐偃兵和俞兴瑞不得不去往左右之后,加上徐凤年需要与拓跋菩萨对峙,邓太阿则需要去直面天上仙人,以确保年轻藩王能够没有后顾之忧地跟北莽军神争生死,否则本就已经“得天独厚”的拓跋菩萨,又有天人在头顶不断“煽风点火”,一旦让他顺利攀至武道巅峰,哪怕拓跋菩萨只有一炷香工夫,跻身五百年来第一人,始终需要分心的徐凤年也绝无生还的可能,别说斩杀拓跋菩萨,连活着返回拒北城都是奢望!

如此一来,洛阳就不得不应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尴尬境况,不得不束手束脚,否则以她的修为境界,在轩辕青锋已经缠住邓茂、慕容宝鼎和种凉又没有前来阻拦的前提下,不是没有可能在北莽大军中如入无人之境,不但可以毁掉半数投石车,而且功成身退。

先前薛宋官以指玄拨弦,双鬓霜白的年迈儒士以一身浩然气,共同挡下了一轮又一轮的投石车抛射、一拨又一拨的箭雨攻城。

无论是抛掷而出的巨石,还是如同蝗群的箭矢,最致命之处,不是那种气势汹汹的铺天盖地,而在于它们的密集而急促。

当时盘膝而坐的薛宋官,搁在双腿上的那架古琴的点点滴滴猩红血迹,崩断的一根根琴弦,目盲女琴师双手十指的血肉模糊,都在无声诉说着一个事实:本就不以体魄强健见长的她,快到强弩之末的地步了。

所以程白霜便让薛宋官不要勉强,由他这个老家伙来挑起那副担子,用老人的话说,就是绝无让一位晚辈还是女子的薛姑娘来承担重任的理由,如她那般的年轻女子,相夫教子,才算人间美事。

年迈儒士不但如此,在察觉到右首边包括老友嵇六安在内三位宗师陷入险境后,更是当机立断,出声让薛宋官前去帮忙,切不可让大规模北莽步卒太早抵达拒北城城墙之下。

年轻目盲女琴师犹豫不决,虽然无法亲眼看见老人的枯槁模样,但那份将死之人的风烛残年,那份迟暮气息,位列指玄造诣前三的薛宋官,如何会感应不到?

她心知肚明,她这一走,老人必死。

她不忍心。

一老一少虽然短暂相逢,一场各自不问缘由的并肩作战,但是薛宋官,对这位来自遥远旧南唐国境的年迈先生,已经视为自家长辈。也许他跟老夫子赵定秀一样会有些性情古板,一样有着她很陌生的那种书生意气,但到底是心善且慈祥的老人。

“薛姑娘,不可耽误战事!”

程白霜深呼吸一口气后,强行咽下一口已经涌上喉咙的鲜血,在看到女子抱琴起身后,竭力语气平缓地柔声笑道:“薛姑娘,曾经有位被贬谪到吾国吾乡的江南文豪,客死他之异乡之前,留下很多流传不广的诗文,其中有两句,老夫一定要转赠薛宋官:‘日啖荔枝三百颗’,‘兹游奇绝冠平生’。薛姑娘,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去那边瞧瞧,若说不乐意赏景,可那在北方昂贵如黄金的荔枝,在咱们那边,一斤也就几十文钱的事儿……”

说到这里,程白霜猛然跺脚,劲透地底极深。他抬臂挥出一袖,如书法大家在宣纸上挥毫泼墨,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有趣之事,哈哈大笑几声,喘息过后,缓缓说道:“薛姑娘,若是尚未有那意中人,其实以后不妨找位读书人做白头偕老之人,虽说平时难免言语泛酸,可最不济家中无须买醋嘛。”

已是背对老人的薛宋官,没有转身,只是使劲点了点头。

她一掠而去。

程白霜收回视线,盘膝而坐,双眼紧闭。

这一刻,满头霜雪的年迈老人,再也遮掩不住那份油尽灯枯的疲态。

虽然每一次挥袖都会带来痛彻心扉的气机动荡,可老人始终意态安详,喃喃自语:“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故而做不得啊……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却是做不到啊……”

程白霜感受到头顶处那场气势恢宏的剑雨。

强撑一口气不坠干涸丹田的年迈老人,已是有心无力去转头睁眼,只能模糊感应到剑雨落在薛宋官那一侧的北莽步阵之中,老人满脸欣慰笑意。

“国家不幸诗家幸,一愿后世再无边塞诗,再无大诗家。二愿后世读书人,人人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不知老之将至……”

程白霜最后一次抬起手臂,长袍宽袖,书生风流。

稚子牵衣问,归来何太迟?

归来何太迟?

当这一次手臂颓然落下之后,老人嘴唇微动,再也无法抬起手臂。

背对那座中原西北国门的拒北城,面向北莽数十万大军,老人默然低头,寂静无声。

在程白霜生前,北莽不曾有一颗巨石、一支床弩箭矢,落入拒北城。

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距离这位旧南唐遗民最近的隋斜谷没有转头,轻轻叹息一声,原本以他所站之地为圆心,二十丈之内,百余道粗如碗口的雪白剑气,交织成网,突然剑气外扩十丈,剑气增添六十条,八十多名小心翼翼绕道前冲的持盾步卒顿时毙命,下场比五马分尸还要凄惨。

在右侧北莽步阵之中浴血奋战的龙宫客卿嵇六安,一剑将一名身披重甲的北莽百夫长劈成两半,猛然回头,怒吼道:“老书袋子!”

在这一瞬间,七八支枪矛攒簇捅来,刀法巨匠毛舒朗大步向前,向前杀出十数步,挡在嵇六安身前一刀横抹,浑厚罡气横扫而去,将那些北莽步卒全部腰斩。

武当大真人俞兴瑞轻喝一声“大胆鼠辈”,手中桃木剑一闪而逝,接连穿透毛舒朗侧面三名朱魍死士的脖子,一剑之威势,仙人飞剑取头颅。

战场最左侧,于新郎和楼荒两位武帝城师兄弟,一人制式凉刀一人名剑蜀道,双方齐头并进,因为最后方有徐偃兵帮忙阻挡步阵,这对王仙芝得意的高徒便彻底放心向前凿阵。

一位半步武圣坐镇后方,不用顾虑拦阻一事,只管埋头杀人即可,于新郎、楼荒两人反而显得比嵇六安三人更为势如破竹。

楼荒剑势至刚,剑招至简,就像樵夫砍柴,无论北莽骑卒还是战马,一剑之下,绝无完整尸体。

于新郎收起即将折断的凉刀,放回刀鞘,重新拔出那柄早已在鞘中颤鸣不止的古剑扶乩,依旧轻描淡写指指点点,兔起鹘落,神出鬼没,不多也不少,一次出剑就是一条性命。虽说杀敌声势不如楼荒那么恐怖,但是连徐偃兵在察觉到此人的微妙气机变化后,都有些讶异。不愧是王仙芝首徒,于新郎竟然有了在沙场厮杀中破境的迹象,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只差一线之隔,就可一脚跨入陆地剑仙的门槛。虽说即使稳固境界后,依旧算不得货真价实的陆地神仙,但是只要境界升至那个高度,远不是指玄、天象两境剑客偶然领悟出一两式剑仙威力剑术能够媲美的,大概就会是邓太阿之后又一人啊。

于新郎一剑点在一名北莽骑卒的眉心处,不去看那具坠马尸体,跃至马背之上,望向前方,对前方的楼荒沉声提醒道:“北莽又有一千精骑正在赶来,还有个藏藏掖掖的顶尖高手。”

楼荒正要说话,于新郎已经大笑掠去:“先让我会一会他!”

最右侧,正当柴青山、韦淼转换前后位置的关键时刻,一道快如惊鸿的身影当头砸下,势如奔雷的一拳捶在刚要后撤的柴青山胸口。虽然这位名动离阳的剑道宗师已经下意识横剑在前,且以剑锋对敌,希望以此让那名不速之客知难而退,不料那一拳仍是毫不犹豫地撞在剑锋之上!

正值换气间隙且大战已久的东越剑池宗主,措手不及之下,竟被自己的长剑剑锋伤及,所幸韦淼迅速前掠,一手抓住柴青山肩头往后一扯,一手挡住那名北莽武道宗师的第二拳。

柴青山顺势倒掠出去十数丈,胸口处被割出一条深可见骨的血槽,鲜血涌出,浸透衣襟。

韦淼左手握住那只拳头的同时,因为先前右手需要帮助柴青山躲过那道剑锋,再度出拳便慢了这名北莽高手分毫,可偏偏就是这毫厘之差,就让那位城府深沉的阴险刺客占据莫大先机。

韦淼被一拳砸在额头,他轰然跺脚,只退了半步便止住倒退身形,硬是不退一步!足可见这位南诏第一高手的性情刚烈!

韦淼与来者一拳换一拳!

各退三步!

韦淼一拳击中那人胸口,自己额头又遭受一拳。

头颅遭受重创的韦淼双耳已渗出猩红血迹。

模糊视线之中,那名身披一具雪亮银甲的北莽武将狰狞笑道:“拳有韦淼,天下无拳?杀的就是你!”

趁着那名高大武将说话的间隙,柴青山匆忙强提一口气,就要为韦淼扳回劣势,可就在此时,老人听到背后目盲女琴师喊道:“小心头顶!”

第二名身形鬼魅的北莽刺客凌空而下,无声无息,更无丝毫气机波动,如同孤魂野鬼。

银甲武将的破绽,显然是有意为之的障眼法,恐怕这才是两位北莽武道宗师在环环相扣之后,真正浮出水面的杀招!

柴青山迅速后撤一步。

薛宋官在出声提醒的同时,手心狠狠抹过琴弦!

可是让目盲女琴师感到悲愤的一幕出现了:那名刺客全然无视胸口炸裂的重创,好似浑然感受不到丝毫痛楚,他手中那柄极其纤细如柳叶的四尺长剑,无剑罡,无剑光,就那么对着柴青山的眉心,笔直斩下!

北莽一截柳,真真正正阴魂不散的慕容凤首!

生死一线,柴青山依旧竭尽全力递出了那兴许会是此生的最后一剑。

直刺那人心口。

这位东越剑池的宗主,只希望这一剑能够刺透那人心脏。

我柴青山死无妨,能够多杀一人也好。

原本应该借此机会让慕容凤首斩杀柴青山,再由银甲武将双拳捶杀那位气机动荡紊乱的韦淼,那就是双双告捷的绝佳局面!

可是就在此刻,柴青山猛然惊觉,虽然额头被那柄长剑抹出一条皮开肉绽的沟壑,只需要再加上些许气力,就能破开自己的头颅,若是再多一些劲道,将自己分尸也绝非难事,但是那名剑术诡谲至极的刺客,选择手下留情?

与此同时,正是北莽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的银甲武将,如同被仙人施展了定身术,白白浪费了千载难逢的出拳机会。

柴青山瞪大眼睛,饶是老人这般身经百战的剑道宗师,都感到眼前画面太过荒诞不经!

眼前这位北莽刺客身体悬空,双臂颓然下垂,那柄柳叶长剑掉落地面。

一截柳慕容凤首,被身后某人一只手攥住脖子,提在空中!

慕容宝鼎不敢动弹,老实得不像话。

哪怕他能够清清楚楚看到那人的背影。

那一袭紫金蟒袍!

破开云海重返人间的北凉王,徐凤年。

年轻藩王五指如钩,彻底炸烂这位一截柳的体内气机。

软绵无骨的慕容凤首扯动嘴角,笑意阴森。

刹那之间,韦淼想要出拳,柴青山想要出剑,却都慢上太多太多。

两位顶尖武道宗师自认即便是处于巅峰状态,也无法拦下北莽第三名“刺客”的突袭。

年轻藩王后背遭受一记无法想象的重击,稍稍转移脚步之后,整个人便绕开柴青山,轰然撞向拒北城的高耸城墙。

韦淼与柴青山几乎同时后撤。

不承想那人根本没有追杀两人的念头,站在原地,望向城墙根那边,冷笑道:“真是一心求死!”

你徐凤年没有乖乖躲在云海之上,依靠邓太阿的庇护来彻底平稳气机,还敢落回战场来救别人?!

慕容宝鼎瞥了眼站在自己身边的男人,百感交集。

哪怕明知是相同阵营,双方身份也不算悬殊,可是慕容宝鼎仍是不由自主地如临大敌,不敢有半点掉以轻心。

慕容宝鼎小声问道:“一截柳怎么办?”

有十八条金黄色蛟龙环绕游弋的魁梧男人没有说话。

慕容宝鼎眼神阴沉,但也没有继续追问。

拒北城的城墙下,在阴凉的阴影中,背对战场的徐凤年依旧握住慕容凤首的脖子。后者紧紧贴在墙面上,整张脸庞血肉模糊,身躯更是用“粉身碎骨”来形容也不为过。

徐凤年笑问道:“上次拦腰斩断都没死,不过这次总该死了吧?”

这名真实身份极为隐蔽且显赫的北莽一截柳,微微咧开嘴,似乎想要快意大笑,却笑不出声来,沙哑含糊道:“我啊?早就生不如死了,有你徐凤年陪葬,不亏的。”

徐凤年哦了一声。

慕容凤首缓缓闭上眼,如释重负,如获得最大解脱,断断续续道:“放心……我这次是真死了……只不过最后告诉你一个秘密,不用拓跋菩萨帮我报仇,我慕容凤首……自己就可以,徐凤年,你信不信?”

徐凤年拧断他的脖子,笑道:“你猜?”

徐凤年随手丢掉尸体,转过身,抬头望向天空。

他知道拓跋菩萨在等什么。

先前北莽早就谋划好的天道镇压,有两个作用:先是消磨他的北凉气数,这是天上仙人最在意的事情,接下来顺便才是摧破自己的体魄,为那位北莽军神再次锦上添花。

只因为没有料到以赵长陵为首的众多谪仙人落在北凉,为北凉增添那么多气数,加上之后邓太阿手持太阿赶至,凌空一剑斩去,使得那道只愿针对自己的光柱不得不提早撤去。

至于半数天道到底在何处,徐凤年不知道,也不在意,不过肯定与这位死绝了的一截柳有关系,差不多是慕容凤首作为引子,谁杀了这位慕容宝鼎的私生子,就要惹来下一道镇压。徐凤年确信自己就算不主动杀慕容凤首,这个疯子也会伸长脖子让自己砍。说不定慕容凤首更深一层的身份,会是某位谪仙人,前世要么是被徐骁灭国的亡国君主,要么就干脆追根溯源到了大秦之前,总之就是靠讲道理便几辈子都掰扯不清的陈年旧账。徐凤年早就看开了,债多不压身,但既然没下辈子了,我就在这辈子把它给解决干净!

徐凤年一步一步走出阴影。

城上城下,只见这位离阳异姓王一把扯掉那件蟒袍!

衣衫如雪。

一如当年白衣出凉州!

这个不再做什么狗屁离阳藩王的年轻人,没来由笑脸灿烂,然后抬头朗声道:“徐骁嫡长子,徐凤年在此求死!”

先前北莽军神、年轻藩王以及桃花剑神和白衣洛阳,四人先后离开北莽大军腹地,就只剩下执意继续向前突进的徽山紫衣一人,独自面对邓茂与层层叠叠的草原铁骑。

断矛邓茂不得不由衷佩服这名中原女子的气魄,真是不输世间任何男子。

一向沉默寡言的邓茂忍不住开口问道:“轩辕青锋,何至于此?”

轩辕青锋破阵至此,本就杀心极重,出手更是当得起“劲如崩弓,发如炸雷”八个字,一路行来,无论是重甲步卒还是精锐骑军,只要被她沾上,那就必然是死无全尸的下场。她之所以能够与年轻藩王并称为“离阳双璧”,不只是境界奇高而已,轩辕青锋的底子,无论体魄还是气机,都十分厚重扎实,她体内气机既雄浑且绵长。

轩辕青锋双手负后,沙场上南风吹拂,这位背对拒北城的大雪坪女主人,青丝和裙摆都向北方飘动。

丰姿如神。

邓茂当年曾跟随洛阳和耶律东床去往中原逐鹿山,甚至还拦截过离阳押送高树露南下广陵道的车队,跟随两人在离阳境内走南闯北,故而对中原江湖并不陌生。他是耶律东床这一脉耶律家族名义上的客卿,有点类似徽山黄放佛和龙宫嵇六安,地位比较超然,但绝不可简单以依附大树的藤蔓视之。相传早年邓茂在草原遇挫沉寂,被北庭权贵尊称为“老大人”的耶律虹材对其施以援手,尊为座上宾,邓茂自然感恩。若说与洛阳没有半点交情,那是自欺欺人,事实上心高气傲的邓茂对洛阳相当敬重,其中既夹杂男女之间的爱慕,也有同道中人的钦佩,只不过邓茂到底志在武道登顶,对那位逐鹿山教主的那份浅淡情愫,一直搁置在内心深处,如一坛埋在地下的陈年老酒,不用取出畅饮,也舍不得,只需偶尔记起,仿佛便能够闻到那股萦绕鼻尖的酒香了。

此时两人对峙,只以境界高低而言,与种凉、慕容宝鼎同处一个时代的北莽宗师,邓茂作为这位徽山紫衣的江湖前辈,反而要比轩辕青锋低半个境界,只是普通的天象境界,远远没有触及陆地神仙的门槛。只不过哪怕自负如轩辕青锋,依然没有轻举妄动,没有觉得能够轻松越过这位男子摘掉北莽太子的头颅,就已经可以从侧面看出她对邓茂的忌惮。当然,轩辕青锋也有积攒气机恢复巅峰的打算,也并未刻意遮掩这一点。邓茂的不阻拦,看似轻敌,实则是一种取舍,轩辕青锋的气机的确在稳步攀升,但是先前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却在微微下降。

邓茂其实不太情愿看到这名传奇女子的夭折,只是看到轩辕青锋这般姿态,邓茂知道自己多说无益。

他既然能够被北莽太平令安置在这一副棋盘的“天元”附近,作为明面上制衡北凉王徐凤年最重要的一枚棋子,邓茂来不及对徐凤年使出的撒手锏,岂能以常理揣度?

轩辕青锋双鬓青丝肆意飘拂,心如止水。

如果说桃花剑神邓太阿,位于战场最高处,那么她便当之无愧地位于拒北城最北之地。

邓茂最后大声笑问道:“当真不后悔?”

轩辕青锋神色淡漠,并无豪言壮语。

轩辕敬城之女,此生从不知悔为何物。

邓茂一步重重踏出,一袭紫衣沾染上许多血迹的轩辕青锋几乎同时向前掠出。

两人都默契地选择近身厮杀,在一丈之内分生死!

那杆北莽大纛迎风招展,激荡起一阵阵涟漪,猎猎作响。

身披金色甲胄的北莽太子耶律洪才脸色阴沉,先前那道象征天道威严的宏伟光柱从天而降,就落在这位太子殿下的眼前空地。耶律洪才完全没有想到在如此恐怖的镇压之下,那名离阳年轻藩王竟然没有化作齑粉,依旧能够脱身离去,这简直无异于扇了这位太子殿下一记大耳光,还不忘撂下一句回见啊。耶律洪才虽说这十多年来迫于形势不得不隐忍蛰伏,熬出了相当不浅的城府,可在他几乎最为志得意满的人生巅峰,感觉整个中原都已是囊中之物的敏感时刻,新凉王以一己之力扛下天道,使得坐拥四十万大军的耶律洪才涌起一股浓重的愤恨,一刀子一刀子铭刻在心。

天下人事,最怕比较,美人名将,权势财富,皆是如此。

耶律洪才在没有见到徐凤年之前,关于这位人屠嫡长子的消息,在最近几年里,差不多听得耳朵磨出了老茧。对于成功挤走陈芝豹最终世袭罔替的徐凤年,耶律洪才在内心深处,其实报以一种同病相怜且惺惺相惜的复杂感情,这才有了让化名樊白奴的那位北莽郡主潜入凉州,主动向年轻藩王传达了自己的善意。

耶律洪才瞥了眼远处的一骑。她与棋剑乐府的四五话事人聚集在一起,大概是在商议如何阻截那些中原宗师。耶律洪才望向她的眼神中没有丝毫温柔,哪怕她与自己同床共枕了十多年,也不过是维持着面子上的相敬如宾而已。词牌名“寒姑”的她突然转头望来,耶律洪才瞬间挤出一张和煦笑脸,她朝他点了点头,然后转头继续与人议事。

耶律洪才在她收回视线后,脸色迅速冰冷下来。当身后一骑怯薛侍卫悄然拍马上前来到他身侧,耶律洪才这一次浮现的柔和脸色,发自肺腑。偌大一座草原,这位北莽太子到头来能够说些知心话的体己人,竟然就只有身边这一骑了。不同于耶律洪才骑乘的汗血宝马,那名扈从的坐骑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头骏马,散发出一种类似羊脂美玉的油润光彩。年轻骑卒头顶一只稍大头盔,盖住了眉毛,露出大半张极为阴柔俊美的脸庞。耶律洪才看着他小心翼翼与自己保持距离,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爱怜,轻声笑道:“靠近些,无妨的。”

那名年轻骑卒眯起那双天然妩媚的狭长眼眸,眺望南方战场,缓缓道:“驰来北马多骄气,歌到南风尽死声。前半句应景,后半句就不尽然了。”

并不熟稔诗词更不屑附庸风雅的北莽太子忍不住好奇问道:“作何解?其中可有典故?”

那名顶着怯薛侍卫头衔的贴身扈从,胆大包天地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就算以后打下了中原,就凭你这点学识,怎么跟将来那些离阳遗民打交道?”

耶律洪才一阵哈哈大笑,突然放低嗓音说道:“不是有你嘛。”

年轻骑卒撇了撇嘴,望见远处那一袭扎眼的鲜艳紫衣,啧啧道:“一个女人活到她这个份上,也该知足了。”

耶律洪才顺着扈从的视线,看到与断矛邓茂厮杀的轩辕青锋,不以为然道:“武功再高又能如何?连同徐凤年在内,拒北城外整整十八位武道宗师,对上我们草原铁骑,照样难逃一死。这位大雪坪武林盟主,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死在邓茂断矛之下,要么死在铁骑冲杀之中,否则在战场上活下来,只会比死还惨。以她的身份和姿容,一旦沦为阶下囚,毁掉修为后,别说北庭大悉剔,恐怕连西京庙堂某些老当益壮的大佬,都要砸下几千两黄金买下她。”

年轻骑卒脸色晦暗,阴晴不定,感慨道:“若是真有那一天,在轩辕青锋失去武功的那一刻,她其实就已经死了。这就像庙堂上的将相公卿,只要丢了官帽子,就等于被抽掉了脊梁骨。”

耶律洪才根本不相信轩辕青锋能对自己造成威胁,老神在在道:“世间美人,就像咱们草原上的水草,年年都有,割了一茬明年还有一茬。虽说轩辕青锋的姿色确实罕见,只不过以后一个草原加上一个中原,用心搜罗,终究还是能找到不少绝世佳人的。说实话,历届最终跻身胭脂评的女子,无一例外都拥有显赫身份,寻常出身的女子,想要登榜实在难如登天。所以啊,归根结底,天底下手握权柄的男子,喜欢女子的脸蛋,但更喜欢女子身上的那件衣裳,比如……”

年轻骑卒斜眼瞥向不知何时与两位持节令碰头的北莽太子妃,冷笑道:“比如她?”

耶律洪才半开玩笑道:“就她啊,大概只有等以后当上了皇后,才能够跻身下一届胭脂评吧。”

然后耶律洪才沉默片刻,转头认真道:“你不一样,和她,和她们都不一样。”

那名骑卒闻言后没有转头与耶律洪才对视,只是微微仰起脑袋,满脸傲气道:“当然!”

离阳东南境的剑州,曾有一句谶语广为流传,只是随着牯牛大岗那场风波的尘埃落定,早已涟漪尽消。

“一雌复一雄,雌倾城,雄倾国,双双飞入梧桐宫。”

北莽中路步军方阵被两袭白衣朱袍拦腰斩断,洛阳与徐婴左右呼应,每次漏至身后的步卒人数都不超过三百人。

只剩独臂的吃剑老祖宗站在两位女子宗师身后,方圆二十丈内,一条条剑气如虹,流转不定,擅自闯入者如同自投罗网,当场毙命。

不仅如此,白衣飘飘雪眉飘荡的隋斜谷双指捻动一缕长眉,默念道:“起阵对垒。”

被年轻藩王御剑落至拒北城外的剩余飞剑,其中两千多柄完好无损的长剑陆续拔地而起,一柄柄长剑腾空长掠,头尾衔接,依次落在隋斜谷身前,直插地面,以千余剑为一排,总计两排,整齐列阵在吃剑老祖宗之前的空地上。

以剑阵结步阵。

隋斜谷闭上眼睛,面带微笑,喃喃自语道:“中流砥柱,江心突起,滚滚洪水,浩浩长春。”

隋斜谷猛然间深呼吸一口气,又有将近两千柄残破飞剑依次落在老人身后,只是这些长剑没有插入大地,而是悬空而停,如剑阵结弩阵。

最后,隋斜谷再次猛吸一口气,骤然之间,高大魁梧的老人身躯,向四周绽放出绚烂白芒。

吃下天下名剑无数柄的隋斜谷,将积攒百年的满腹剑气都散入两座大阵,每一柄飞剑都被灌输一缕凌厉剑气,霎时间如通灵犀,如获灵性,无论是步阵竖立剑,还是弩阵横剑,两座大阵四千剑,皆是同时颤颤巍巍,哀鸣不止。

老人呢喃道:“李淳罡,你在广陵江一剑破甲两千六,我隋斜谷不愿输你……”

曾与春秋剑甲李淳罡互换一臂的老人,含笑而逝。

两座剑阵,两气呵成。

百年意气,三口吐尽。

北莽军神和年轻藩王这两位也许会决定凉莽无数人命运的生死大敌,都有意无意将战场远离拒北城。前者恐怕是忌惮徐凤年尚未被天道消耗殆尽的北凉气数,一旦拥有拒北城作为依托,可能会反过来压制拓跋菩萨尚未祭出的撒手锏。后者更担心两人一旦撞入拒北城内厮杀,极有可能导致十八宗师联袂拒敌赢得的惨烈成果,被放开手脚肆意破坏的拓跋菩萨彻底抵消。徐凤年在飘然离去之时,对仍需要与数千骑军对峙的韦淼、柴青山说了一声“小心”,那位东越剑池当代宗主用眼神示意年轻藩王不用担心此地战况。徐凤年向两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中原宗师重重抱拳,以示感激。柴青山一笑置之,胸臆间满是豪气。

柴青山眉心开裂,且胸口被北莽一截柳划开一条深可见骨的血槽,只不过相比看似凄惨却并未伤及气机根本的柴青山,南诏韦淼才是真正的身受重创,无论是体魄还是气机,皆是如此。韦淼身为当之无愧的西南江湖第一高手,无论体魄境界还是武学造诣或是临时应敌,都可谓世间武夫第一流人物,只不过先前绰号“半面佛”的慕容宝鼎和朱魍刺客慕容凤首的联手偷袭太过阴险狠毒,加上又是乘人之危,韦淼硬扛慕容宝鼎倾力两拳,尤其是头颅所挨那一拳,其实已经导致耳膜破裂,脑颅内生出瘀血。若非徐凤年在牵制住拓跋菩萨的同时,摆出不惜失去先机也要先杀慕容宝鼎的架势,迫使蠢蠢欲动的北莽持节令始终不敢出手,这才为韦淼赢得片刻喘息机会,也让柴青山的气势略微恢复,否则凭借包括橘子州一千冬雷精骑在内的北莽四千骑,加上虎视眈眈的慕容宝鼎,两位宗师很难扳回局面。

其实如果慕容宝鼎之前有魄力拿自己的性命去赌,选择果断对韦淼出手,为拓跋菩萨赢得先手,也许年轻藩王就要在拒北城下陷入困境,甚至不是没有就此提前结束第二次凉莽大战的可能。但是一来拓跋菩萨不屑开口主动向这位持节令求援,二来野心勃勃志在中原的慕容宝鼎,好不容易在凉州关外获得一场震动天下的大捷,吃掉陆大远的左骑军,战功之巨,足可媲美第一场凉莽大战中南院大王董卓攻破虎头城,慕容宝鼎如何愿意以身涉险为他人作嫁衣裳?最后则是在龙眼儿平原那场截杀中,新凉王就在拓跋菩萨的眼皮子底下击杀洪敬岩,让慕容宝鼎不得不好好掂量掂量。

慕容宝鼎没有急于出手,望向韦柴两位中原武道宗师,用蹩脚的中原官腔好整以暇道:“沙场上有陆大远,江湖上有韦淼、柴青山,老天爷苛待我慕容宝鼎四十余年,总算待我不薄了一次。你们中原有个说法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很妙,真是应景。”

在拓跋菩萨和年轻藩王远离此地后,身披银甲的慕容宝鼎气势猛然攀升,这位在北莽江湖原本只以皮糙肉厚著称的皇亲国戚,在历届武评中哪怕登榜,也都名次极低,缘于慕容宝鼎公认擅守不擅攻,与由二品小宗师直入指玄境的魔道巨擘种凉,堪称北莽武道两个极端。但是慕容宝鼎悍然两拳重伤韦淼,显然这么多年一直在藏私,甚至早年与种凉在青苍城联手埋伏对付徐凤年,他依旧从头到尾刻意隐藏自己的修为。论及一个“忍”字,慕容宝鼎确实深谙其中三昧。

韦淼默不作声,缓缓吐纳。既然这位北莽持节令愿意高谈阔论,韦淼自然不会主动追求速战速决。

柴青山斜提三尺剑,神情平淡。

慕容宝鼎嘴里的那句诗,在中原脍炙人口,只不过这位半桶水的北莽王爷大概不会清楚出处,是大奉王朝末年以边塞诗夺魁的诗家天子,那篇去国怀乡的《贬谪凉州老死诗》。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只以字面而言,从来都是最引人入胜的江南风土。春光明媚,草长莺飞,风景宜人,如何不令人流连忘返?

反观这西北塞外,穷山恶水,黄土贫瘠,沟壑纵横,天高云低,身处此方天地间,两陇劲气扑面而来,直撞胸口,那股子苍凉凛烈的气息,仿佛要教外乡人倒退几步才肯罢休。

柴青山走至韦淼身旁,微笑道:“拳有韦淼,天下无拳。当之无愧!”

韦淼轻轻咧嘴,并未出声。

徐凤年曾经笑言,他一生所见高手宗师不计其数,其中以红袍蟒服的人猫韩生宣、京城第一剑客祁嘉节、徽山紫衣轩辕青锋,三人出场最为声势夺人,又以李淳罡、剑九黄、韦淼,三人最为不像高手。

柴青山继续笑道:“既然天下不可无韦淼,中原剑林却有无数年轻俊彦,死一两个老家伙,总会有数位后起之秀顶替,仅是东越剑池便有我那两位弟子单饵衣、宋庭鹭,未来注定崛起,所以韦淼,这一仗,我先来。”

柴青山的言下之意,是我先死。

急需休养恢复的韦淼没有拒绝这位剑道宗师的善意,沉声道:“我韦淼这辈子说不来大话,只敢保证必不让柴老哥走得寂寞。”

柴青山犹豫了一下,叹息道:“韦兄弟,能别死就别死!你与我不同,拒北城还有人正在等你。”

不料身材矮小腿绑白布的韦淼笑了笑,双拳紧握,眯起眼柔声道:“她嫁给我后,这么多年一起行走江湖,由于我这副皮囊太过平常,也不爱出风头,遇上事情,是能不打架就绝不出手,而性子跳脱活泼的她又是那般……如花似玉,好像从来也没有让她觉得嫁了个长脸面的好人家,总笑话她嫁的汉子不够英雄气概,所以今天,作为她的男人,我韦淼要为她做一件事……”

韦淼不再说话。

慕容宝鼎笑意昂然:“两位,可有遗言要说?日后我慕容宝鼎入主中原,与那中原衣冠济济一堂的满朝文武追忆往昔,也好有一桩谈资。”

柴青山横剑在身前,摇头朗声大笑道:“一颗北莽狗头,不值几文钱,委实辱没我新铸之剑‘绿水’!”

慕容宝鼎脸色阴沉,啧啧道:“都说天下剑学出两家,既然吴家剑冢的枯剑有人收拾,那就让我来领教领教东越剑池的新剑!”

柴青山脚尖一点,身形前掠,一抹璀璨青虹横扫慕容宝鼎胸口。

“垂死挣扎!不过鼎盛时期的半数气机,我让你姓柴的老狗先出一百剑又何妨?!”慕容宝鼎嘴角扯起讥讽笑意,没有躲避,竖起双臂挡在身前。

剑锋抹在慕容宝鼎银色臂甲之上,削铁如泥,只是破甲后落在这位橘子州持节令袖口上,如精铁相击,响起一阵不同寻常的金石声。

慕容宝鼎皱了皱眉头,身形后退。他打定主意要一点一点消耗柴青山的气机,除了自身体魄被誉为纯粹武人万中无一的大金刚境界,号称不逊色于佛门龙树僧人和李当心这对两禅寺师徒的不坏之身,更重要的是他身上这件甲胄,是北莽国库里的头等珍藏。甲胄铸造于甘露初期,曾是大奉皇室的秘宝,相传材质与春秋四大宗师之一的符将红甲相同。慕容宝鼎辅以这具甲胄,原本自认便是对上那位杀力第一的桃花剑神邓太阿,也能扛下两三剑,不料一照面,就被伤势不轻的柴青山一剑破开臂甲,这让慕容宝鼎收敛了对中原宗师的小觑心思。

事实上精于刺杀的一截柳慕容凤首开了个好头,也开了个坏头。

慕容凤首差点柳叶一剑袭杀柴青山,这绝不是柴青山实力不济,而是他与慕容宝鼎的配合天衣无缝,尤其是柴青山的剑术之高,冠绝中原东南,没有半点水分。

若说天下拳法宗师,韦淼之外就只剩下武帝城女子林鸦能够独当一面。

那么中原剑林,的确如柴青山所言,一峰接一峰,连绵不绝,景象是何等洋洋大观!绝不是邓太阿之外便无剑士,绝不是李淳罡两袖青蛇之外便无剑招!

既然慕容宝鼎一味托大,柴青山便得势不饶人,当空一剑劈下,恰如瀑展长霓,慕容宝鼎面前剑气满溢,如挂瀑布。

慕容宝鼎深吸一口气,终于不再希冀着凭借价值连城的宝甲和金刚体魄单纯硬扛,出拳迅猛,快如奔雷,一拳拳击打在充沛剑气塑成的“瀑布”之上,“瀑布”砰然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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