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荫回到自己的单人公寓时已经是夜幕时分了,在外面晃荡了一下午,她身心皆疲,迫不及待地想要爽快地洗个澡,浴室里镜子中她的脸看起来灰扑扑的,吸足了马路上的尘埃。
洗完澡,她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机看时,有些意外又意料之中地看到孔莉好几个未接电话,束荫抿了下嘴,并没有回拨。
反正等下她还会再打过来。
果不其然,束荫头发吹到一半时,手机再次震动了起来,她接通,还未开口,孔莉便一阵抢白:“怎么不接我电话?现在在哪?”
束荫抓了抓头发:“刚在洗澡,在公寓。”
“马上给我开门,我在楼下了。”
孔莉说完利索的挂了电话,束荫沉默着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会儿,在心里默数,数到十的时候就听到了敲门声,急促,不耐。
束荫起身开门,刚开了个缝,孔莉就推门而进。
束荫关上门,缓缓转身,看着孔莉,缄默着。
孔莉眼睛里狭着光盯着束荫,也不急于开口,母女两人暗自较劲。
束荫太了解孔莉了,她不会是在沉默中灭亡的人,反而沉默是爆发的前奏。
“你没有话跟我说说吗?”果然,僵持不久,孔莉率先开口,质询的话语直扑向束荫。
束荫敛下眼睑:“没有。”
“嘿,我真是为你操碎了心啊……今天你黄阿姨打电话给我,说你辞职了?”
“嗯。”
“你说你这孩子,你知不知道当初我和你叔叔费了多大劲,欠了多大的人情才让人家答应聘用你,你现在说辞职就辞职,也不和我商量商量,你也知道你现在跳不了芭蕾……”孔莉大喘了一口气,中断了话茬,硬生生地转了话锋,“你到底有什么想法,你跟妈说说。”
束荫暗自咬了下内唇,之后轻声说:“我现在还能有什么想法。”
孔莉叹口气:“你还想不想继续教舞蹈,如果还想,我明天就和黄……”
“妈。”束荫开口打断,语气中疲态尽露,“我不想。”
静默。
孔莉再次开口:“你黄阿姨说……你今天下午发了很大的脾气?”
束荫一愣,眼神有些茫然的空洞。
“束荫,妈妈觉得……自从发生事故之后,你的状态一直都没有恢复过来。”孔莉走近,仰头看束荫,然后从自己的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呐,我帮你预约了一个心理咨询室,你去做个咨询看看。”
束荫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你觉得我有精神病?”
孔莉难得温和,软下语气,劝道:“不是,妈妈只是觉得你心态有些不好,去做个心理咨询调整一下,这样我也比较放心。”
束荫僵着身体没有动。
孔莉抓起她的手,硬是把名片塞进她的手心里,让她攥着:“这个心理咨询师很有名的,很难预约的,你必须得给我去。”
束荫还是沉默,手指慢慢收紧。
叹了口气,孔莉说:“预约周一早上的,你到时候照着名片上面的地址去看看。”
“我走了,你明天中午回家吃个饭,你也好久没回去看看你叔叔了。”孔莉往房门走,再次叮嘱了一句:“咨询一定要去。”
看束荫还是垂着脑袋毫无反应,孔莉有些气急败坏,拧开房门离开前,咕哝了一句:“还是何璐让我省心。”
伴着一声关门声以及孔莉的最后一句抱怨,束荫抬起头,面露凄凉的神色,眼神中还有一丝自嘲。
何璐比束荫小四岁,是她同母异父的妹妹。
从小何璐就是家里的明珠,光环加身,被亲生父母捧在掌心里,是他们眼中的乖女儿,自然比她这个前夫的女儿省心的多了。
束荫从小性格就比较内向,更有七分怯弱,三分自卑,从小到大,她从来都没有和孔莉讨要过喜爱的东西,衣裙发饰,洋娃娃……这些小时候心仪的东西她尽管内心十分渴望却从不开口央求,何建国还夸她小小年纪就娴静,非常讨喜,不似无理取闹的小女孩,那时候她心里还隐隐因为这样的夸赞而窃喜。
直到何璐出生,束荫看着她在宠爱呵护中无忧无虑的长大,何建国变着花样给她买漂亮的裙子,最惹眼的洋娃娃,她才明白,父母都以满足自己孩子的无理取闹为成就。
何建国那样夸她,不过是因为她是别人家的孩子。
束荫唯一一次主动向孔莉提出请求便是她想学芭蕾舞时,孔莉很爽快的答应了,那时何璐刚出生,林建国和孔莉都无暇顾及到她,把她送去学舞蹈正好免去了一个麻烦。
不管如何,束荫如愿以偿的开始了她的芭蕾生涯,孔莉还把家里一个闲置的小房间改成了练舞房,束荫为此高兴了好几天。
小小的练舞房成了独属于她的小天地。
束荫八岁时,何璐四岁,她提出要和束荫一起学习芭蕾舞,林建国和孔莉欣然答应,唯有束荫像是被抢走了最心爱的玩具般闷闷不乐。
从此,她的小天地就不再属于她一人。
束荫十六岁时被选入国内闻名的芭蕾舞团,她在那里开始了璀璨的芭蕾舞征途,两年后就成了舞团领舞。
命运总是惊人的相似,在束荫二十岁时,十六岁的何璐被选进了舞团,一家两姐妹都进了著名的芭蕾舞团,林建国和孔莉自然是高兴且自豪的,周围的人纷纷道贺,只有束荫,再次体会了一回幼时的难言心情。
她和何璐两人在舞团里表现出色,舞团里的人喊她们是‘天鹅姐妹’,教练还开玩笑说何璐这只小天鹅在会不会像束荫这只大天鹅一样在十八岁的时候打败所有竞争对手,成为舞团的领舞呢?
众人只当这是个不足挂心的玩笑,可这句话于束荫来说却像是魔咒般缠绕在她的心头,让她心生惶恐。
她开始比以往更加刻苦练舞,生怕教练的玩笑成真。
还好,束荫的付出并没有被辜负,她的舞技在团里独领风骚,稳当地担任着领舞,整整五年,打破了那个魔咒。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年前的那次意外,她再也不能像以往一样翩然起舞,所有人都说她是一只折翼的天鹅。
她因伤退出舞团,何璐接替了领舞的位置。
从此,她们两人一个像是璀璨的明星般冉冉升起,一个像是消损的陨星般迅速坠落……
束荫曾经在《圣经》马太福音中看到一句话:凡他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
这说的大概就是她和何璐了。
束荫站了许久,隐隐觉得双脚酸麻,眼睛也酸胀着,太阳穴跳着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