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神话史

袁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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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山海经》的神话(上)(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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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存神话资料最丰富的一部书,自然不能不首推《山海经》。《山海经》旧传为夏禹、伯益所作,而夏禹、伯益本身已是神话人物,如何能作出这样一部书,故这种说法是不足凭信的。它实际上是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由众多无名氏共同完成的作品。根据我的初步考察,此书大概是从战国初年到汉代初年的楚国或楚地人所作。内容可以分为如下三个部分:

一,《大荒经》四篇和《海内经》一篇,成书最早,大约在战国初年到战国中年。

二,《五藏山经》五篇和《海外经》四篇成书稍迟,大约在战国中年以后。

三,《海内经》四篇,成书最迟,大约在汉代初年。有关这方面的阐述,请参看拙着《<山海经>的写作时地及目考》[1],这里便不细说。

《山海经》这部书,总共虽然只有三万一千多字,却是包罗万象。除神话传说外,还涉及地理、历史、宗教、民俗、历象、动物、植物、矿物、医药、人类学、民族学、地质学……甚至连海洋学探讨的问题,也能在《山海经》这部书里,得到某些启发和印证。它真可以说是一部奇书,一部古代人们生活日用的百科全书。

正因为如此,它曾经给过去的目录学者造成分类上的困难。《汉书·艺文志》把它列在数术略的形法类,让它和《宫宅地形》、《相人》、《相六畜》等书在一起,迹近巫术迷信。《隋书·经籍志》因此书多述山川地理,又把它改列在史部的地理类。清代初年纪昀修《四库全书》,又把它改列在子部的小说家类。纪昀在《总目提要》中述改列的理由云:“书中序述山水,多参以神怪。故《道藏》收入太元部竞字号中,究其本旨,实非黄老家言。然山川道里,率难考据,耳目所及,百不一真。诸家并以为地理书之冠,亦未为允。核实定名,实则小说之最古者耳。”这种分类,我认为还是比较恰当的。而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第二篇《神话与传说》论《山海经》时说,“所载祠神之物多用糈(精米),与巫术合,盖古之巫书也。”这个论断,又比笼统说它是“小说之最古者”进了一步。《山海经》确可以说是一部巫书,是古代巫师们传留下来、经战国初年至汉代初年楚国或楚地的人们(包括巫师)加以整理编写而成的。“巫以记神事”(鲁迅《汉文学史纲要》第二编语),宜乎在这部书里保存了这么多可贵的神话传说材料,更可贵的是这些神话传说材料比较接近原始状态,没有经过多少涂饰和修改。这是因为原始神话和原始宗教从神话思维这个母胎中孕育形成的时候,还有相对的一致性,宗教对于原始氏族社会也曾有过某些积极的作用(如增强氏族团结、鼓舞战斗精神之类),没有成为纯粹的迷信,故作为宗教支柱以及宗教赖以宣传的神话能够大致保持其原貌,无需做多大修改。战国时代的巫师,去古未远,又多来自民间,所以保存了这些原始神话而未加以大的改动。至于这部巫书为什么除神话传说外,又包罗了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等等那么多的学科?这也并不奇怪,正是原始时代原始先民通过神话思维探讨认识外界事物刻印下来的痕迹。所有探讨认识的这一切,都给蒙上了神话或宗教的色彩。有些探讨认识,仍是比较正确的,那就成了科学的萌芽。古代的巫师,实际上就是古代的知识分子,甚而可以说是高级知识分子,一切文化知识都掌握在他们的手里,他们并不是浅薄无知的。自然,当这一切文化知识通过巫师的手,用文字记录的形式将它们表现出来的时候,难免会打上宗教的烙印、笼罩上神秘的气氛。《山海经》的情况就是如此。但这并不妨碍它作为古代文化知识的宝库,让我们从各方面更主要是从神话方面对它作深入的研究。

《山海经》中的神话,从原始社会前期,即原始群的阶段,就有零片的记录如上章所说。但它主要记叙的,是从母系氏族公社到父系氏族公社这一段时期人们头脑中幻想的反影。奴隶制社会时期的神话,也记叙了一些,如像《大荒西经》说:

有人无首,操戈盾立,名曰夏耕之尸。故成汤伐夏桀于章山,克之,斩耕厥前。耕既立,无首,走厥咎,乃降于巫山。

郭璞于“夏耕之尸”下注云:“亦形天尸之类。”是的,情况确实有几分像是刑天断首。但刑天是被歌颂的神人,而这里的败逃将军夏耕,却是被否定的。这里所歌颂的是神性英雄成汤,以无首夏耕的逃避罪咎来反衬成汤的勇武,自然也是神话。神话记叙一直到周代初年。《海外南经》中古帝葬所的狄山,就记有帝尧、帝喾和文王的葬所。《海外西经》记有肃慎国,说国中出产一种叫做“雄常”(雒棠)的树,“中国有圣帝代立者,则此树生皮可衣也”(郭璞注),也略具神话因素。考察肃慎,即《周书·王会篇》的稷慎,“稷慎大麈”,足见肃慎是周代初年成王时候才开始交通中国的,《王会篇》后面附载的《伊尹四方令》中尚未见之。这就是《山海经》所记神话的下限;自此以后,就再没有见到其他任何神话记叙了。从以上所举《山海经》所记的神话材料的零片看,可见在奴隶制社会,仍然是有神话的,它并不制约在原始社会的范围以内。

自然崇拜与图腾崇拜神话

《山海经》所记的诸神,大都是宗教的神,是从自然崇拜开端的。《五藏山经》每经末尾祀典部分记有诸山山神的形貌,有作鸟身龙首的(《南山经》、《中次十二经》),有作龙身鸟首的(《南次二经》),有作龙身人面的(《南次三经》、《中次十经》),有作人面马身的(《西次二经》、《北次三经》),有作人面牛身、四足一臂、操杖以行的(《西次二经》),有作羊身人面的(《西次三经》),有作人面蛇身的(《北山经》、《北次二经》),有作彘身八足蛇尾的(《北次三经》),有作人身龙首的(《东山经》),有作兽身人面戴觡(角)的(《东次二经》),有作人身羊角的(《东次三经》),有作人面鸟身的(《中次二经》、《中次八经》),有作人面兽身的(《中次四经》),有作豕身人面的(《中次七经》、《中次十一经》),有作人面三首的(《中次七经》),有作鸟身龙首的(《中次九经》):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他们或基本上是动物形躯的拼凑,如鸟身龙首、龙身鸟首、马身龙首、彘身八足蛇尾之类;或逐渐有了人的形貌,如人面马身、人面蛇身、人身龙首、羊面人身等:看得出来,自然崇拜时期奉祀的神,虽有初步的拟人化,其形象仍是半人半兽的。再看《海外经》所记的四方神:

南方祝融,兽身人面,乘两龙。

西方蓐收,左耳有蛇,乘两龙。

北方禺疆,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青蛇。

东方句芒,鸟身人面,乘两龙。

郭璞分别以“火神”、“金神”、“水神”、“木神”注之,而其形躯仍大都是半人半兽的,并未脱离原始宗教意识的范围。《五藏山经》所记对于诸山山神的祭祀,各有不同的祀典,类皆巫师的施为,现在抄摘两段如下,以见一斑:

凡《西经》之首,自钱来之山至于山,凡十九山,二千九百五十七里。华山,冢也,其祠之礼:太牢。羭山,神也,祠之用烛,斋百日,以百牺,瘗用百瑜,汤其酒百尊,婴以百珪百璧。其余十七山之属,皆毛牷,用一羊祠之。烛者,百草之未灰,白采等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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