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汤、伊尹、傅说、姜太公
研究神话,有一个需要予以解决的问题,就是神话人物本身性质的问题。不能简单地判定,神话人物都是虚构的。不,问题不会有这样简单。固然,大部分的神话人物,例如开天辟地的盘古,火神祝融,水神玄冥,木神句芒,金神蓐收,土神后土,幽都的守卫者土伯,河伯,雨师,风伯,四海海神,诸山山神,玄女,素女,瑶姬,精卫,刑天,共工,烛龙,相柳,钦丕,贰负,窫窳等等,一望而知确属虚构。这类神话人物,自然是最纯粹的,是百分之百的神话人物。可是论到其他一些神话人物,比如说与盘古同属开辟神的女娲吧,问题就没有这么简单了。女娲蛇身人面,造人补天,论理应该算是虚构的人物,然而却不能说女娲这个人物是百分之百、千分之千的虚构。在女娲的身上,在百分千分之中,似乎总还有那么一二分残留着——或者不如说是闪动着——远古历史上“大祖母”的影子吧。女娲当然并不代表具体的某一祖母,然而却能够代表某一段历史时期的祖母之群。近十多年来我是逐渐比较相信“史影”之说了,我认为大部分神话并不都是凭空虚构的,从神话的五光十色的三棱镜中,总会或多或少曲折地反映出一些历史的面影来。神话人物的是否纯属虚构,就当以此为检验的标准。女娲身上虚构的成分固然极多,但在百分千分中,总还能见到有一二分史影。至于西王母,她身上的史影可能就更多些。“蓬发戴胜、豹尾虎齿”,可能就是远古时代某偏远地区的一个部落酋长幻想折射的写像,后来演化为雍穆的人王,当然是顺理成章的事。论到黄帝、尧、舜、禹等神话人物,他们身上的历史面影就更为浓厚。黄帝在神话中虽然一方面表现为具有上帝身份的至高无上的天神,另一方面从他和炎帝以及蚩尤的战争情况看,又隐隐显示了在原始社会后期作为部落联盟大酋长的身份。神话中的尧、舜、禹,除禹的天神性较重以外,尧和舜都已经由神性渐趋向于人性了。因而要把这些神话人物看做是纯属虚构,那是很难作出这么勇敢的判断的。只能这么说,他们有可能是虚构的,但也有可能是原始氏族社会时期的着名领袖,确实替人民做了不少好事,受到人民的尊崇敬爱,因而在传说中将他们神话化了。
还有一种是,历史上确有其人,由于他们所做的事业得到人民的拥护,人民在他们自己的口头文学——民间传说中,给这些人附会上了不少神话的因素,使他们一方面既作为历史人物,同时另一方面也并不妨碍以神话传说人物的身份出现在神话传说中。高尔基说:“古代‘着名的’人物,乃是制造神的原料。”(《苏联的文学》)此言不错,因为这是完全有此可能的,像伊尹、傅说、成汤、姜太公、李冰等,这些都是确凿有据的历史人物,然而也都几乎成了半神的人物。以这些历史人物为题材而创作的神话(自然先是口头创作,然后才记录为书面文字),哪怕是零星片断,我们也该予以承认,纳入神话考察的范围。
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时期,在中国,大约应从殷代开始。殷代开国的第一个帝王是成汤,辅佐成汤的第一个贤臣是伊尹,他们是历史人物,同时也是神话人物。成汤的神话故事,《山海经》里已有记叙,我们在第二章第一节里已经提到过了:那个斩断夏桀臣子夏耕的头颅使他无首而逃避罪咎的,正是神性英雄成汤。在《墨子·非攻下》里,记叙了火神祝融来帮助成汤诛灭夏桀;《吕氏春秋》、《淮南子》等书里,记叙了成汤祷雨,自焚祭天,“火将然,即降大雨”的神异。凡此种种,都使成汤从历史人物走向神话人物,使他兼具了历史人物与神话人物的双重身份。
伊尹的神话故事,主要表现在他诞生得非同寻常中:
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婴儿于空桑之中,献之其君,其君令人养之。察其所以然,曰:其母居伊水之上,孕,梦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东走,毋顾。”明日,视臼出水,告其邻,东走十里,而顾其邑,尽为水,身因化为空桑。故命之曰伊尹。(《吕氏春秋·本味篇》)
这是一个感生型与“陷湖”型相结合的神话传说,它黏附在伊尹的身上,就使伊尹从一个历史人物而具有了神话人物的色彩。《楚辞·天问》说:“成汤东巡,有莘爰极,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水滨之木,得此小子,夫何恶之,媵有莘之妇?”有莘就是有侁,也就是这个空桑中的婴儿伊尹降生之国。成汤到东方巡游,于此国发现伊尹,知道他有贤才,于是求婚于有莘之君,有莘之君遂嫁女于汤,以伊尹为媵臣。《天问》讲的就是这件明主求贤臣、贤臣得明君的古老的以不同形式再三出现的传说故事。后来《帝王世纪》的作者晋代的皇甫谧编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又加上了成汤“梦见有人负鼎抗俎对己而笑”、后来果然得到善于烹调的伊尹这样的情节,伊尹身上的神话色彩就更浓厚了。至于说“伊尹死,大雾三日”[1],则略涉迷信,未足采取。
殷代中叶,和伊尹遇成汤的传说相似,又有傅说遇武丁的传说:武丁夜梦得圣人,名曰说,以梦所见,视群臣百吏,皆非也。于是乃使百工营求之野,得说于傅险中。是时说为胥靡,筑于傅险,见于武丁。武丁曰:“是也。”得而与之语,果圣人,举以为相,殷国大治。(《史记·殷本纪》)
故事原见《尚书·说命》,《史记》的文字比较简单明了,就暂用《史记》。但《尚书》还记有武丁即位,三年不言的事。起初群臣以为他居丧尽礼,可是满了三年,还是不言。群臣叩询其由,他才“作书以告”,说明他所不言,是欲得贤人为辅,现在正梦见了一个贤人。于是群臣根据武丁所绘的形象,四处寻求,最后才在傅岩地方得到一个叫做说(音悦)的人,和图形相似。武丁一见,果是梦中贤人,这才“举以为相,殷国大治”的。因系得诸傅岩,所以称他为傅说。《史记》说的“傅险”,就是“傅岩”;说的“胥靡”,就是系缚起来的奴隶。武丁早知其贤,要擢用这个奴隶,怕国人不服,故托为梦境,弄了这番玄虚。这段传说的中心内容大约就是这样,已经带有一些神话色彩了;而古书记叙傅说死后的情景,那神话的色彩就更是浓厚。《庄子·大宗师》说:
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陆德明《音义》引崔譔说:
“傅说死,其精神乘东维,托龙尾……今尾上有傅说星。”龙尾,就是尾星。这是说傅说死后,在东方的天边,在箕星和尾星之间,化为一颗小小的傅说星了。人化星的神话,我国是不多的。前有高辛氏的两个儿子阏伯、实沉,因兄弟阋墙,被化为参、商二星,东出西没,永不相见(见第四章第三节);后有这里所说的傅说,却是因为贤能,死后精神不泯,化为星宿。陆德明《音义》还说:“崔本此下更有‘其生无父母,死,登假三年而形遁……’凡二十二字。”“死”字与“登假”意同,恐是衍文。两句话大意是说,傅说是遗腹子,是母亲死于产育的可怜的孤儿,死后三年就消遁了他的形骸,化身为天上的星宿。《楚辞·远游》说:“奇傅说之托辰星兮,羡韩众之得一。”辰星,就是房星,也是属于二十八宿中东方的星宿,和箕星、尾星相近。傅说化星神话,已略带仙话意味,所以《远游》以此比于赤松子、韩众等仙人的行迹。于此也可见仙话和神话差异并不是大不可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