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神话史

袁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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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唐五代的神话(2)(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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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毅神话流传到了后代,更有地方风物及神庙塑像以附会之。《古今图书集成·坤舆典》卷四十说:“岳州府柳毅井,在君山,唐柳毅为龙女传书处,一名传书井。”而《说郛》六二辑引宋代范致明《岳阳风土记》说:“君山崇胜寺,旧楚兴寺也,有井曰柳毅井。”知自宋以来此井已传。更有意思的是,不知何时起,人们还在洞庭湖畔为柳毅塑了神像,名曰洞庭神君。清代东轩主人《述异记》卷上说:“洞庭神君相传为柳毅。其神立像,赤面,獠牙,朱发,狞如夜叉。以一手遮额覆目而视,一手指湖旁。从神亦然。舟往来者必临祭,舟中之人,不敢一字妄语,尤不可以手指物及遮额。不意犯之,则有风涛之险。”文弱书生的柳毅,不知何以转变为这种凶恶的形貌。又幸有蒲松龄《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卷十一《织成》末附记为之解说云:“相传唐柳毅遇龙女,洞庭君以为婿。后逊位于毅。又以毅貌文,不能慑服水怪,付以鬼面,昼戴夜除。久之渐习忘除,遂与面合而为一。毅揽镜自惭。故行人泛湖,以手指物,则疑其指己也;以手覆额,则疑其窥己也:风波辄起,舟多覆。”《聊斋志异》的解说,实际上又发展了这一神话。

柳毅神话虽是文人根据一些神话零片的幻设虚构,但它却广泛地赢得了群众的喜爱,取得了他们的信仰,成为有生命力的活物。以上所举,都是它生命力的表现,或者还有挂漏。像这样的神话,我们还能不把它排列在正式神话的行列中,而去另眼相看吗?从定义出发的所谓“不自觉”或“自觉”的加工等等,我看都是不必要的争执,应该打破这种界限。

李朝威写这篇神话小说,也根据了一些神话材料,主要的神话材料有下面这样一段:

秦时中宿县十里外有观亭江神祠坛,甚灵异,经过有不恪者,必狂走入山,变为虎。晋中朝有质子将归洛,反路,见一行旅,寄其书云:“吾家在观亭亭庙前,石间有悬藤即是也。君至但扣藤,自有应者。”及归如言,果有二人从水中出,取书而没。寻还云:“河伯欲见君。”此人亦不觉随去。便睹屋宇精丽,饮食鲜香,言语接对,无异世间。今俗咸言观亭有江伯神也。(《异苑》卷五)

至于《柳毅》文中所说“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钱塘龙)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塞其五山”等等,则是采取古代神话的零片以为点缀,并不真正忠实于原作。“尧遭洪水九年”,古神话说是“共工振滔”之故,并不关系于钱塘龙;“天将……五山”,大约就是《列子·汤问篇》所说的帝命禺疆使巨鳌十五首戴五山,“天将”就是禺强,然而未闻与钱塘龙有什么“失意”之事。这些都不过是信笔点染,增强故事的神话气氛,神话小说的作者完全有权利这么做。

李公佐的《古岳渎经》,见《太平广记》卷四六七“李汤”条引《戎幕闲谈》,也是一篇取材于神话、幻设为文的神话小说。故事说,李汤于永泰(唐代宗年号)年间任楚州刺史,闻渔人见龟山下水中有大铁锁,乃以人牛曳出之。霎时风涛陡作,有一怪兽,形如猿猴,身高五丈,闯然上岸,顾视人群,观者见之,惊恐奔走。兽亦徐徐引锁曳牛入水去,竟不复出。当时李汤与楚州知名之士,皆错愕不知其由。其后李公佐到东吴访古,泛洞庭,登包山,入灵洞,探仙书,得《古岳渎经》第八卷,才知此兽名无支祁,原来是禹治水经桐柏山时降伏的一个水怪。故事的主要部分,便集中在禹擒无支祁的经过上:

禹理水,三至桐柏山,惊风走雷,石号木鸣,五伯拥川,天老肃兵,功不能兴。禹怒,召集百灵,授命夔龙,桐柏等山君长稽首请命。禹因囚鸿蒙氏、章商氏、兜卢氏、犁娄氏,乃获淮涡水神,名无支祁。善应对言语,辨江淮之浅深,原隰之远近,形若猿猴,缩鼻高额,青躯白首,金目雪牙,颈伸百尺,力逾九象,搏击腾踔疾奔,轻利倏忽,闻视不可久。禹授之童律,不能制;授之乌木由,不能制;授之庚辰,能制。鸱脾桓胡木魅水灵山妖石怪,奔号聚绕,以数千载。庚辰以戟逐去。颈锁大索,鼻穿金铃,徙淮阴龟山之足下,俾淮水永安流注海也。

这段记叙据说便是《古岳渎经》里所写的。虽然一眼便能看出这是李公佐的幻设虚构,但和李公佐同时的李肇已在其所着《唐国史补》“淮水无支奇”条隐括其事云:“楚州有渔人,忽于淮中钓得古铁锁,以告官。刺史李阳大集人力引之。锁穷,有青猕猴跃出水,复没而逝。后有验《山海经》云:‘水兽好为害,禹锁于军山足下,其名无支奇。’”刺史李阳,自然就是李汤;所谓《山海经》,其实就是《岳渎经》,李肇的记录可说就是李公佐小说的节述。无支祁神话经过二李的宣扬,便广被到了民间,后来更演为泗州僧伽降伏水母的故事。宋代罗泌《路史·余论九》“无支祁”条略谓,禹锁无支祁,“而释氏乃以为泗州僧伽之所降水母者”。宋代王象之《舆地纪胜》卷四四也说:“水母洞,在龟山寺,俗传泗州僧伽降水母于此。”又说:“龟山,在盱眙县北三十里。其西南上有绝壁。下有重渊。”便是这段神话演变的最早记录。《清重修庙记》引《淮泗志》说:“巫支祁屡为水患,僧伽大圣拄锡泗州,说法禁制,建灵瑞塔,淮泗乃安。”就更清楚明白:僧伽所降的水母,就是禹锁的无支祁,从一个神话已演变为另一个神话了。而盱眙当地民间传说则说,水母娘娘挑水一担行道上,欲将神州东南尽化泽国。张果老闻知,急倒骑毛驴来见水母,请饮驴以水,以舒牲畜长途跋涉之困。妖精不识神仙,欣然听驴饮水。神驴伸嘴一饮,竟饮尽两桶所盛五湖四海之水,但余些须水脚。妖精惊恚,愤而将桶中余水倾之于地,顷刻卷起滔天狂澜,从盱眙漫向泗州(盱眙城与泗州城原只一桥相连),数十万生灵悉葬水底。这便是所谓“水淹泗州”。果老怒水妖残暴,乃以铁索锁之,打入盱眙县老子山都帝庙神井中。神话到此,又一变再变。可见它即使是文人笔下的幻设虚构,而本身却具有活泼强大的生命力。像这样具有生命力的神话故事,我们就应该理直气壮地承认它是神话而不该是“拟神话”或别的什么。《古岳渎经》所写的神话故事虽是虚构,但无支祁这个神话人物(动物)形象的塑造,却仍旧有它的本源。本源维何?那就是古神话中的夔,以及后来神话传说中的山。《山海经》所记的夔,原是东海流波山的一头牛形的一足怪兽,演变到后来,便成为韦昭注《国语·鲁语》所说的“夔一足,越人谓之山,人面猴身能言”的山了。无支祁“形如猿猴”、“力逾九象”,正是从夔到山结合牛力猴形于一身的自然发展演变。而楚州渔人见龟山下有大铁锁,后刺史李汤以人牛曳出怪兽事,又和六朝以来屡屡见诸笔记的有关金牛的神话传说十分相类。

巴丘县自金冈以上二十里,名黄金潭,莫测其深;上有濑,亦名黄金濑。古有钓于此潭,获一金锁,引之遂满一船。有金牛出,声貌莽壮,钓人被骇,牛因奋勇,跃而还潭。锁乃将尽,钓人以刀斫得数尺。潭濑因此取名。(《古小说钩沉》辑《幽明录》)

晋康帝建元中,有渔父垂钓,得一金锁。引锁尽,见金牛,急挽出。牛断,犹得锁,长二尺。(《异苑》卷二)

储潭,咸和二年刺吏(史)朱伟所立。尝有渔者钓于此潭,得金锁索,引舟中,长数百丈。忽一物随锁而来,其形如水牛,眼赤,角白,及见人,惊骇拽走,而渔以刀断得数尺,不知其所由然也。(《汉唐地理书抄》辑《顾野王舆地志》)

居风山去郡四里。夷人从太守裴庠求市此山,云出金,既不许。寻有一妪行田,见金牛出食,斫得鼻锁,长丈余。人后往往见牛夜出,其色光耀数十里。(《太平御览》卷六四四引《刘欣期交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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