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初年的神话
中国的神话,到了宋元时代,民间口传的神话,逐渐有了发展,而文人记录或根据一些神话材料写作的神话小说或神话故事,却呈现出明显的衰退状态。在这个时期,几乎举不出一部比较集中的保存神话材料的重要书籍。《夷坚志》虽是一部分量颇重的书,原书共有四百二十卷,今所存者也有二百〇六卷(据涵芬楼排印本),但多涉神怪迷信,能当做神话参考研究的还是很少。现在我们只好实事求是地从各书所拥有的材料本身出发,略以时代先后为次第,择其较重要者大略讲讲。
首先遇到的是宋初张唐英《蜀梼杌》里记的一条关于“奇相”的神话:震蒙氏之女窃黄帝元珠,化为此神(奇相),即今江渎庙也。(卷上)《蜀梼杌》共二卷,所记皆五代王建、孟知祥据蜀事。此记虽短短数语,却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比较有用的神话材料。黄帝失玄珠神话,原是一个古老的神话,始见于《庄子·天地篇》,虽然已经把它哲学化、寓言化了。三国魏张揖《广雅·释天》说:“江神谓之奇相。”“奇相”之名始见于此。王念孙疏证:“《史记·封禅书》引庾仲雍《江记》:‘奇相,帝女也,卒为江神。’郭璞《江赋》:‘奇相得道而宅神,乃协灵爽于湘娥。’义本此。”以上便是奇相神话的零片散见于古籍者。唐代王灌《轩辕本纪》(见《云笈七签》卷一百)说:“(黄帝)遗其玄珠,使明目人离娄求之不得,使象罔求而得之,后为蒙氏之女奇相氏窃其玄珠,沉海去为神。”开始把奇相神话和黄帝失玄珠神话联系了起来,然而却说“沉海去为神”,与古说“卒为江神”略有不合(此说“沉江而死”,与古说完全吻合)。又就眼前景物加以附会,说是“即今江渎庙(神)也”,就成了独特的带有地方色彩的神话。故清代张澍《蜀典》卷二“奇相”条记此神话时据《一统志》引《山海经》说:“神生汶川,马首龙身,禹道江,神实佐之。”所引《山海经》今本无,只是《中次九经》篇末曾说:“岷山……其神状皆马身而龙首。”这大约便是本于民间传说而又附会到《山海经》去的。至于江渎庙呢,唐代李泰的《括地志》(《汉唐地理书抄》辑)已早有记叙:“江渎祠在成都县南八里。”可以和《蜀梼杌》所记的相印证。至于说奇相是“帝女”,若是和黄帝神话联系起来,那么她就该是黄帝之女,但又说她是“震蒙氏女”,又如何解释呢?推想起来,大约因为黄帝在早期神话传说中,其神职是雷神,震为雷,“震蒙氏女”,或当便是黄帝之女,或当是作为雷神的黄帝的弟兄之女,始有窃玄珠的机便。一切神话,都是像这样由零星片断牵连黏附而来,推想甚至连希腊神话也是如此,不会有太大的例外。我们研究神话,不妨从一些细小的蛛丝马迹处求零片缀合的痕迹;却无需花过多的力气去加以辩驳,力图去拆散它,如果这样做,那就会成为真正的书呆子,也就将会使古往今来可以称道的神话日益减少了。
黄休复的《茆亭客话》,凡十卷,杂录蜀中轶事,始于五代,终于宋真宗时。所录虽多涉神怪,但也偶然有些零片,足供研究神话参考,例如:
郡城西南青羊宫,即老君降生之所。咸平中兵火荡焚,惟降生、元阳二台存焉。遗址荒圮,鞠为茂草。(卷一“雍道者”条)
蜀有蚕市,每年正月至三月,州城及属县,循环一十五处。耆旧相传,古蚕丛氏为蜀主,民无定居,随蚕丛所在致市居,此之遗风也。又蚕将兴以为名也,因是货蚕农之具,及花木果草药什物。(卷九“鬻龙骨”条)
青羊宫是成都祀老子的道观名,它的由来已久。《太平御览》卷一九一引谯周《蜀本纪》说:“老子为关令尹喜着《道德经》,临别,曰:‘子行道千日后,于成都青羊肆寻吾。’今为青羊观是也。”据此,则“青羊”本肆(市)名,老子以前已经有了,后建道观,祀老子,称青羊观,就是后来的青羊宫。从这条记录可知这座道观宋初毁于兵火的情况。至于说“即老君降生之所”,则为神话的异闻。《蜀中名胜记》卷二引《古今集记》说:“老子乘青羊降,其地有台存。”老子是乘青羊降身于其地,而不是“降生”,或者“生”是“身”的音讹乎?至于蜀的蚕市,是从相传古代蜀民无定居,随“教民养蚕”的蚕丛所在“致市居”而来,尤可以见到风俗习惯的形成,多和神话传说有关。
宋代初年蜀中神话,又有“送子张仙”这么一条。“张仙”之名,始见于《苏老泉先生全集》,卷十五《题张仙画像》说:洵尝于天圣庚午重九日,至玉局观无碍子卦肆中,见一图像,笔法清奇,乃云张仙也,有感必应。因解玉环易之。洵尚无子,每旦必露香以告。逮数年,既得轼,又得辙,性皆嗜书,乃知真人急于接物,而无碍子之言不妄矣。
这本是涉及迷信的一段记事,并无可取;但它却关系到历史传说,也关系到神话。清代褚人获《坚瓠三集》卷四“张仙”条说:“世所传张仙像,乃蜀主孟昶挟弹图也。昶美丰姿,喜猎,善弹。乾德三年,蜀亡,花蕊夫人随辇入宋,后心尝忆昶,因自画昶像以祀。艺祖见而问之,答曰:‘此我蜀中张仙神也,祀之令人有子。’历言其成仙后之神异。故宫中多奉以求子,传于民间。郎仁宝云,张仙名远霄,五代时游青城山得道者,苏老泉尝梦之,挟二弹,以为诞子之兆,老泉奉之,果得轼、辙,有《赞》见集中。人但知花蕊假托,不知真有张仙也。”清代赵翼《陔余丛考》卷三五说:“《续通考》云:‘张远霄,一日有老人持竹弓一,铁弹三来质钱三百千,张无靳色。老人曰,吾弹能辟疫,当宝用之。后老人再来,遂授以度世法。熟视其目,有两瞳子。越数十年,远霄往白鹤山,遇石像名四目老翁,乃大悟,知即前老人也。’眉山有远霄宅故址。”又说:“陆放翁《答宇文使君问张仙子》诗自注云:‘张四郎常挟弹,视人家有灾疾者,辄以铁丸击散之。’”观以上所引,可知张仙神话的流传演变,本为辟疫之神,以“弹子”与“诞子”谐音,便又做了送子之神。总之不管辟疫也好,送子也好,都有益于人世,因而它为民间传述不衰:张仙神话自然也当列入中国神话的行列。
和苏洵同时而稍前的,有欧阳修,在他的《归田录》二卷里,也有一条对研究神话传说有参考价值的材料,抄录如下:
俚谚云:“赵老送灯台,一去更不来。”不知是何等语,虽士大夫亦往往道之。
这是一个着名的民间传说故事的概括。如今民间有“赵巧送灯台”的传说,云赵系鲁班弟子,常以巧自负,所以称“赵巧”。一次鲁班造桥,龙王兴波,无法施工。鲁班命赵巧送木制避水灯台到龙宫去镇压水波,赵感到师父做的灯十分陋拙,不称己意,悄悄用自己预做的精巧灯台换掉它,企图取得龙王欢心和宠信。不料油漏灯灭,江涛大作,赵便葬身水窟。民间因有“赵巧送灯台,一去永不来”的谚语。“赵巧”或作“赵显”,都是传说的音变。宋时俚谚所说的“送灯台”的“赵老”,自然就是如今民间传说故事中的“赵巧”或“赵显”了。不料在欧阳修的笔记中,竟找到了它较早(姑且不说它是最早)的源头,可见神话传说生命力之强,虽历经将近千年而尚如新。和这句俚谚情况类似的,还有宋代流传的一句“地震鳌鱼动”的俗语。清代俞樾《茶香室丛抄》卷十二说:“宋刘攽《彭城集》有《地震戏王深父》诗,自注曰:‘俗云地震鳌鱼动。’按今尚有此俗说。”这种“俗说”确实是近代民间还流传过的。新中国成立前不久四川乡下还有“鳌鱼眨眼地翻身”这样的说法,岂不就是“地震鳌鱼动”的翻版。而论其渊源,则更是古老。《楚辞·天问》说:“鳌戴山拚,何以安之?”王逸注:“《列仙传》曰:‘有巨灵之鳌,背负蓬莱之山,而拚舞戏沧海之中。’独何以安之乎?”大约就是自宋以来鳌动地震俗语的所本。这也足以说明神话传说的坚强生命力。
《梦溪笔谈》与《龙城录》等
沈括的《梦溪笔谈》二十六卷和《补笔谈》、《续笔谈》各若干条,是世所知名的科学着作,包罗极广,几乎概括了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的各个方面。尤其令人惊异而值得称道的,是在《笔谈》和《补笔谈》中,还为我们记录下了两段相当重要的神话材料。《笔谈》卷三说:
解州盐泽,方百二十里,久雨,四山之水,悉注其中,未尝溢,大旱未尝涸,卤色正赤,在版泉之下,俚俗谓之蚩尤血。
从这条记录,可知古代关于黄帝和蚩尤战争的神话,在唐宋时代,已经从北方河北省的涿鹿,逐渐向西南方转移,到了山西省最南部的解县一带地区了。所以“解州盐泽”,才被说做是“在版泉之下”,连“版泉”这个与涿鹿相邻的古地名,也拉到了盐泽的附近。南宋时作《路史》的罗泌大约是看见了这一段材料,所以在《后纪四·蚩尤传》中,才做了这样一个通脱的解释:“(黄帝)传战蚩尤于中冀而诛之,爰谓之解。”既说明了解州这个地方得名的缘由是因为杀了蚩尤,使蚩尤身首分解开来;又说明了解州盐池因其卤色赤而有“蚩尤血”之称之故。总之神话传说中黄帝和蚩尤角逐斗争的战场,到唐宋时代已由北转南到解州之地了。梁任昉《述异记》所称“太原村落间祭蚩尤神不用牛头”、“太原有蚩尤神昼见”,便是这由北转南的桥梁、枢纽,看看地图,就可以了然于胸。
《补笔谈》卷三中记述了一段带着评论的有关钟馗的神话传说,尤其值得我们研究参考。
禁中旧有吴道子画钟馗,其卷首有唐人题记曰:明皇开元讲武骊山,幸翠华还宫,上不怿,因痁作。将逾月,巫医殚伎,不能致良。忽一夕梦二鬼,一大一小。其小者衣绛犊鼻,屦一足,跣一足,悬一屦,搢一大筠纸扇,窃太真紫香囊及上玉笛,绕殿而奔。其大者戴帽衣蓝裳,袒一臂,鞹双足,乃捉其小者刳其目,然后擘而啖之。上问大者曰:“尔何人也?”对曰:“臣武举不捷之士也,誓与陛下除天下之妖孽。”梦觉,痁苦顿瘳,而体益壮。乃诏画工吴道子,告之以梦,曰:“试为朕如梦写之。”道子奉旨,恍若有睹,立笔图讫以进。上大悦,劳之百金,批……告天下,悉令知悉。观此题相记,似始于开元时。皇佑中,金陵上元县发一冢,有石志,乃宋征西将军宗悫母郑夫人墓,夫人汉大司农郑众女也,悫有妹,名钟馗。后魏有李钟馗。隋将乔钟馗、杨钟馗。然则钟馗之名,从来亦远矣,非起于开元之时。开元之时,始有此画耳。钟馗字亦作钟葵。
这段笔记,不但给我们提供了钟馗神话的原始材料,并且也提供了研究此一神话的线索。原来钟馗之名,并不始于唐开元年间吴道子画钟馗之时,而是在六朝时代便早已有了,不但文武官员中有以钟馗为名的,甚至连女性中也有以钟馗为名的。这就很是奇怪:“钟馗”究何所取义呢?沈括未明言,但又说“钟馗字亦作钟葵”,就使我们自然想到《考工记·玉人》所说的“杼上终葵首”的“终葵”,这就是钟馗的正字。然则“终葵”又是什么呢?疏说:“齐人谓椎为终葵。”原来终葵是古时齐国人对椎——木棒——的称谓,急言之为椎,缓言之则为终葵。椎以击邪,古人取名钟馗,盖含有驱邪御凶之义。后来把它人物形象化了,就成为吴道子所画的钟馗捉鬼图。唐人题记,自然又是后来所加,大约也是根据民间传说,写了这么一段神话故事。这段神话故事为沈括所见,直接抄录下来并加以评论,为我们保存了一段后世产生的新神话的原原本本。这就是他在中国神话史上做出优异的贡献。
这段神话,被大家承认以后,又有新的发展,那就是:钟馗嫁妹神话的流传。钟馗嫁妹神话,首先表现在图画上。明代胡震亨《长物志》卷五“悬画月令”条说:“十二月,宜钟馗迎福、驱魅、嫁妹。”“钟馗迎福”、“驱魅”、“嫁妹”都是一系列有关钟馗图画的名称,则明时已有钟馗嫁妹图。清代宋荦《筠廊偶笔》卷上说:“武胜某氏藏吴道子水墨普贤像,颇胜余家旧藏钟馗小妹图。”既然有单独的“钟馗小妹图”,自然便可能有“钟馗嫁妹图”。明代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二二“钟馗”条所说“画家钟馗嫁妹图亦有因”,就证实了“钟馗嫁妹”确实是从明代以来就形之于图画的。而钟馗之有小妹,传说还要更早。宋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十说:“至除日,又装钟馗小妹、土地、灶神之类。”宋代民间每年年终辞旧迎新的诸神队伍中,已有了钟馗小妹这样一个角色。后世据此,不独作了“钟馗嫁妹”的图画,还敷衍出多种“钟馗嫁妹”的剧本。清代传奇《天下乐》有“钟馗嫁妹”一出,大意说唐钟馗落第自戕后,感杜平埋骨之义,遂率众小鬼将妹送到杜家,为其完婚。昆剧、京剧、川剧、滇剧等均有此剧目。这种由钟馗神话新发展的钟馗嫁妹神话,通过艺术、文学等手段将它表现出来以后,也取得了群众的公认,成为钟馗神话的有机组成部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