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嬛记》与《开辟衍绎》等
明代志怪书中,有一部神话传说材料相当丰富的书,就是桑怿的《琅嬛记》,凡三卷。旧题元代伊世珍撰,《四库提要》说:“语皆荒诞猥琐,书首载:‘张华为建安从事,遇仙人引至石室,多奇书。问其地,曰:琅嬛福地也。’注:‘出《元观手抄》。’其命名之义盖取乎此。然《元观手抄》亦不知为何书,其余所引书名大抵真伪相杂,盖亦《云仙散录》之类。钱希言《戏瑕》以为明桑怿所伪托,其必有所据矣。”这一段话大体上是说得中肯的。此书所引书名,确实是“真伪相杂”,如引《元虚子仙志》、《致虚阁杂俎》等,便所未闻见,“不知为何书”;但如引《江湖纪闻》这样的书,就知道它是元代郭霄凤撰,有案可查了。《提要》说它“荒诞猥琐”,那倒未必,因为神话传说性质的东西,在正统派学者看来,本来都当归入荒诞之列;而猥琐呢,不过是纤巧的别名。是的,本书所记故事,多属儿女风月,会给人以纤巧的感觉,但有些故事,却使人感到清新奇丽,如像下面所举数条:
周穆王迎意而子,居灵卑之宫,访以至道。后欲以为司徒,意而子愀然不悦,奋身化作元鸟,飞入云中。故后人呼元鸟为意而。(卷上引《元虚子仙志》)
昔有仙人凤子者,欲有所度,隐于农夫之中。一日大雨,有邻人来借草履,凤子曰:“他人草履可借,我之草履乃不借者也。”其人怒詈之,凤子即以草履掷与,化为鹤飞去。故后世名草履为不借。(卷上引《致虚阁杂俎》)
石尤风者,传闻为石氏女嫁为尤郎妇,情好甚笃。尤为商远行,妻阻之,不从。尤出不归,妻忆之,病亡。临亡,长叹曰:“吾恨不能阻其行,以至于此。今凡有商旅远行,吾当作大风,为天下妇人阻之。”自后商旅发船,值打头逆风,则曰:“此石尤风也。”遂止不行。妇人以夫姓为名,故曰石尤。(卷中引《江湖纪闻》)
上面所举数条,最后一条引《江湖纪闻》记石尤风事,是最可靠也是最有意思的。“石尤风”之名,六朝时候就有了,六朝宋孝武帝《丁都护歌》说:“愿作石尤风,四面断行旅。”唐代戴叔伦《赠裴明府》诗说:“知君未得去,惭愧石尤风。”可见这一传说起源必相当早。《江湖纪闻》记录了这一传说而为《琅嬛记》所引用,给我们留下了民间神话一段宝贵的篇章,自然是值得称道的。至于一、二两条,虽然所引书不是那么确切,或者属于作者故弄玄虚,借这些五花八门的虚构的书籍来抬高着作的地位,但所述内容,却不一定纯属虚构,多少或有传说的凭依。如燕称意而,始见《庄子》。《山木篇》说:“鸟莫知于意鸟鸸。”陆德明音义:“意鸟鸸,燕也。”意鸟鸸自然就是意而。又如草履名不借,也早见晋崔豹的《古今注》。卷上说:“不借,草履也。以其轻贱易得……不假借于人,故名不借。”名目有了,《琅嬛记》更以神话故事实之,就觉得新奇可喜。在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它是有意编造以前,是不该贸然置它于神话考察的视野范围以外的;如果那样做,似乎便近于愚鲁粗暴了。
除《琅嬛记》而外,陆粲的《庚巳编》共十卷,也是杂记异闻的书籍,其中像“芭蕉女子”条、“巨蚌”条、“海岛马人”条和“九尾龟”条等,也略具有神话的意味,可供参考。试举卷十的“九尾龟”条如下,以见一斑:
海宁百姓王屠与其子出行,遇渔父持巨龟径可尺余。买龟系着柱下,将羹之。邻居有江右商人见之,告其邸翁,请以千钱赎焉。翁怪其厚,商曰:“此九尾龟,神物也。”……因偕往验之。商踏龟背,其尾之两旁,露小尾各四,便持钱乞王。王不肯,便烹作羹,父子共啖。其夕大水,自海中来,平地高三尺许,床榻尽浮,十余刻始退。及明午,翁怪王屠父子不起,坏户入视之,但见衣衾在床,父子都不知去向。人或云,害神龟,为水府摄去杀却也。
明代周游的《开辟衍绎通俗志传》,共八十回,所述自盘古开天辟地起,到周武王伐纣止,是一部讲史小说。内容杂糅神话传说与历史史实,把神话传说也都当做了历史。正因为如此,却幸而从中保存了一些民间神话的片断,很可珍贵。如像第一回“盘古氏开天辟地”就这么写着:
(盘古)将身一伸,天即渐高,地便堕下。而天地更有相连者,左手执凿,右手持斧,或用斧劈,或以凿开,自是神力。久而天地乃分,二气升降,清者上为天,浊者下为地,自是而混茫开矣。
盘古以斧凿开天辟地,这对三国时徐整在《三五历纪》里叙写的,那种哲学化的、纯粹是气体变化的开天辟地来说,可说是大大的进了一步,或者毋宁可以说,是根据民间神话的精神,恢复了古神话的本来面貌。古神话里开天辟地的神人,在这当中,一定会有所作为,不会单让气体在那里发生变化的。斧和凿这两种劳动工具的添加,让盘古拿在手里,真是气势宏伟,光辉耀目,使古老的开天辟地神话忽然焕发了青春。这虽是神话的一个零片、一个细节,难道不应该让它从讲史小说里区划出来,归入到我们的神话宝库中吗?
再如像第十八回末尾所载王子承的《释疑》中,更记述并评论了当时有关炎帝神农的民间传说:
后世传言神农乃玲珑玉体,能见其肺肝五藏,此实事也。若非玲珑玉体,尝药一日遇十二毒,何以解之?但传炎帝尝诸药,中毒者能解,至尝百足虫入腹,一足成一虫,炎帝不能解,因而致死,万无是理……
《释疑》中记叙的,大约是一个民间传说的两个部分,它们之间,本是有机组成,并无矛盾;无所谓信,也无所谓疑。可是《释疑》作者未免太迂拘了,却对前者信之,后者疑之。不过他却在疑信半参中,为我们保存了这一段可贵的民间神话材料,这是他的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