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客,湖南穷书生,下第归,资斧断绝。饿甚,憩吴王庙中。梦吴王使人引之去,授予黑衣,补黑衣队缺,化为神鸦,迎送客船,食舟上客旅所投肉,得无馁。吴王怜其无偶,复配以雌,名曰竹青,雅相爱乐。鱼每取食,辄驯无机。竹青劝之不听,终为兵弹之中胸而毙。乃忽如梦醒,则身卧庙中。居人讯知其由,敛赀送归。后领荐归,重谒吴王庙,以少牢之礼祠吴王。已,乃散肉以饷乌友。是夜宿湖村,方秉烛坐,忽有二十许丽人飘然自空下,询之则竹青也。两情欢恋,宛如夫妻之久别。生将偕与俱南,女欲邀与俱西,两谋未决。寝初醒,生觉身在舟中,盖已抵汉阳矣。女曰:“妾家即君家,何必南!”生与竹青同住两月,忽思归。女出黑衣授生,曰:“此君向所着旧衣,如念妾,衣此可至。”生归家数月,苦忆汉水,因潜出黑衣着之。两胁生翼,翕然凌空,未久便达。回翔下视,见孤屿中有楼舍,遂飞堕,则竹青居所也。竹青命婢子为解衣,觉毛羽划然尽脱。竹青曰:“君来恰好,妾旦夕临蓐矣。”数日后果产一胎如巨卵,破之得男,因名汉产。汉水神女皆携服食珍物来相贺。居数月,女以舟送生归,不用帆楫,飘然自行。由是往来不绝。
这以下还有一些故事情节,就全是些家务琐屑,没有什么神话意味了。大略说鱼客的妻子和氏苦不生育,思见汉产,既见而爱过己出,留之不返,竹青以术伪令儿殇,招之使返,然后双生男女各一,始令汉产偕父返等等。神话杂糅在现实生活中,多少使人感到有些冗赘和不协调。而前面鱼客化鸦、有偶生子的构想,却是神话色彩灿然,不妨说还富有童话的意味。清代宋荦《筠廊偶笔》卷上说:“楚江富池镇,有吴王庙,祀甘将军宁也。宋时以神风助漕运,封为王。灵显异常,舟过庙前必报祀。有鸦数百,飞集庙傍林木,往来迎舟数里,舞噪帆樯上下,舟人恒投肉空中餧之,百不一坠。其送舟亦然。云是吴王神鸦。”《竹青》所写,就是以这样的现实景物作为背景的。馁而思食,先有化鸦之想,故梦中果然化作了鸦,后来竟成为神话的现实。其他数篇大体同此:是现实生活和神话境界的交织。
另外有些则是篇中所述的内容片断,仍可当做研究神话传说的很好材料,如像卷一《雹神》篇叙写的雹神李左车:
王公筠苍,莅任楚中,拟登龙虎山谒天师。及湖,甫登舟,即有一人驾小艇来,使舟中人为通。公见之,貌修伟,怀中出天师刺,曰:“闻驺从将临,先遣负弩。”公讶其预知,益神之,诚意而往。天师治具相款,其服役者,衣冠须鬣,多不类常人。前使者亦侍其侧。少间,向天师细语。天师谓公曰:“此先生同乡,不识之耶?”公问之。曰:“此即世所传雹神李左车也。”公愕然改容。
按《史记·淮阴侯传》,记有李左车其人,初仕赵,封广武君。赵既败,韩信募得之,用其计下燕齐诸城。其为雹神,未详始于何时,独见此篇标出之,就有参考的价值。又如像卷十一《齐天大圣》篇叙写的齐天大圣庙:许盛,衮人,从兄成,贾于闽,货未居积。客言大圣灵着,将祷诸祠。盛未知大圣何人,与兄俱往。至则殿阁连蔓,穷极弘丽。入殿瞩仰,神猴首人身,盖齐天大圣孙悟空云。
这和褚人获《坚瓠余集》卷二“齐天大圣庙”引《艮斋杂说》记的“福州人皆祀孙行者为家堂,又立齐天大圣庙,甚壮丽。四五月间,迎旱龙舟,装饰宝玩,乐鼓喧阗,市人奔走若狂。视其人坐中一猕猴耳”如出一辙。“贾于闽”的许盛所见,当即是此。这岂不是可以互相参证吗?较《聊斋志异》撰写的时代稍后,又有李调元编纂的《新搜神记》十卷,也是中国神话史上应当引起注意的一部着作。可惜这部着作,虽经我多方访求,至今尚未得见。只是从作者本人的《童山文集》卷四里查到一篇《新搜神记序》,现将此序移录如下:
晋干宝作《搜神记》,而所记不尽皆神。盖昔之所谓神,非今之所谓神,故出处生辰多略而不载。兹书所记鬼神独多,然必据正书,而核其原委,考其事迹,大抵以人事为先,而绝不以神道设教,亦敬远之义也。向余所着二十卷,分天、地、人、物,苦其卷帙浩繁,因删为十卷,别名《新搜神记》。其曰神考者,但摘取今时所祭祀之神,而一以正书证之,以便观览。其所以仍其名而言新者,思以补干宝之遗也。知此者则知鬼神之德,庶免民鲜能久之叹矣。
任继愈主编的《宗教词典》一〇九八页也对此书作了简略的介绍:“《新搜神记》,志怪小说。清李调元撰。十二卷。于道教及民间信仰诸神多所考证,各地神怪灵异亦多有记载。”卷数比作者序中所说多出二卷,不知是什么原因。作者自己编纂的丛书《函海》里,收了他本人的许多着作,独这部《新搜神记》未收入。我访问了省内外十多个图书馆,连国家图书馆和上海图书馆都查询过了,都未见有此书。此书是否有刻本?刻本现藏在哪里?《宗教词典》此条词目的编写者所据的材料是第一手还是二、三手等等,一时都成了哑谜。我只好就所能知道的简略地介绍此书的内容大概如上。看光景其所收录或者是偏于宗教这方面的神,有一些民间神话传说保存在里面也未可知[3]。
稍后于《新搜神记》,又有姚东升辑录的《释神》一书。这部书共十卷,有手稿本一册,存国家图书馆[4]。作者的生平事迹不详,大约是清乾隆、嘉庆年间的人。《鲁迅书信集·六十七致傅筑夫、梁绳褘信》中曾经提到过这部书。所辑分天地、山川、时祀、方祀、土祀、吉神、释家、道家、仙教、杂神十类,一类就是一卷。卷首有一篇“自序”,大略如下:
鬼神者,造化之迹,原是虚无,古圣王原未定某神是某人。自佛老之说兴,而先王神示鬼魅之典尽为更改。佛氏造幽远狂怪之说以欺世(如《法苑珠林》、《翻译名义》等书),老氏以伪托姓名之事以愚人(如《云笈七签》、《真诰》等书),一与之较,彼必舌挢而不敢辨。世俗又好谈神道,大率雄而毅、黝而硕曰将军;温而愿、晰而少曰某郎;媪而尊严曰姥,妇而容曰夫人,少而丽曰姑。其余若太尉,若相公,若娘子,指不胜屈。且也,宋帝好道,改神号曰真君;元帝好佛,改神号曰菩萨。更可怪者,杭有杜拾遗庙,村学究题为杜十姨,遂作女像,配以刘伶(杨升庵说);水草大王乃五代时诙诮之语,指为金日石单(《因话录》);邺中西门豹像,像后出一豹尾;春陵象祠,塑一象垂鼻形……此皆诬之又诬者也。总之,聪明正直为神。余作《释神》,分为十门,搜采子史诸籍,旁及方外,第不能考核精当,聊供闲窗一展而已。
书的内容,大抵杂取《三教搜神大全》(讹作《增搜神记》)、《云笈七签》、《图绘宝鉴》等书为之,大都偏于宗教方面的神,于神话方面的神,则辑录较少。又对所录神只的出处的材料,也是晚出的居多,原始的绝少。如像卷六“吉神”条,作者就引《山斋杂录》说:“泰逢,吉神也,如人而虎尾,居和山五曲,出入有光。”便可见一斑。吉神泰逢,原出《山海经·中次三经》,此经本有“和山……吉神泰逢司之,其状如人而虎尾”等语,以作“吉神”的释语,岂不更为直截?何必去引什么《山斋杂录》之类二、三手材料。又如“钟馗”条下,作者不去直接引宋代沈括《补笔谈》中所记的唐人题记材料,却去引什么明代杨慎《丹铅录》的一些考证钟馗名号来源的议论。这些都是欠妥的。此书我在国家图书馆雍和宫古籍部曾亲自看见,是一部未曾完稿的稿本。有些卷中的神名,但有标目,尚缺内容,如卷九“仙教”中的“赤松子”、“王子晋”、“东方朔”等便是。检点全书,也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不过因其采集丰博,又能将诸神分门别类,使其条贯井然,也有可以略供参考之处。半个多世纪以前鲁迅先生将它介绍给青年做研究中国神话入门的初阶,也是可以理解的。希望此书能够标点整理出版,以供参考需要。
注释
[1]见《坚瓠余集》卷二“齐天大圣庙”条引《艮斋杂说》及《聊斋志异》卷十一冯评引《艮斋雅志》。
[2]约当康熙年间,1662年—l722年。
[3]后来从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袁行云先生处得知,该书有李调元刻本,藏路工先生处,系“文革”前购自北京中国书店。
[4]现已由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影印出来,因系稿本,颇有涂改模糊看不太清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