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神话史

袁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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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少数民族的神话(下)(3)(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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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服自然的神话在汉族神话中是常见不鲜的,“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羿射九日”、“鲧禹治水”,等等,所表现的都是对自然的征服。少数民族神话表现的,则比较集中在射日月尤其是射日这件事上。瑶族神话有格怀射日,壮族神话有侯野射日,水族神话有旺虽射日,布依族射日神话则最为丰富,有年王射日、王姜射日、伏羲射日或伏羲兄妹射日,等等。也有日月兼射的,如像彝族神话说,英雄支格阿龙采得神草足罗八鸟一束,向天空撒去,天上就有了太阳、月亮和星星。但所出的太阳是六个,月亮是七个,一下子把地上的草木都晒枯了,人们热得活不下去。支格阿龙用神箭将多余的日月全都射下来,把它们压在黄石板下面,天上只留一日一月,人们才能够正常生活。水族神话伢俣开天叙写的情况也大体相同,写开辟女神伢俣,用清气创造了太阳和月亮各十个,由于造得太多,岩石泥土都融化,人们无法生存;伢俣又将多余的日月全射去,只留下一双,日明月朗,“温暖不烫”,这才使得大家都欢喜。又还有流传在贵州省西部和云南省东北地区的苗族神话叙事诗《杨亚射日月》,讲的是这么一个神话故事。大意说:天上的日月是六个铜匠和七个铁匠铸造的,他们铸造日月各有八个,运行天空,使大地焦赤,万物和人类都受到惨重的灾难。英雄杨亚愤恨极了,决心将多余的日月全部射下。那时有棵岩桑树,生在河边,还未被晒死。杨亚便砍倒岩桑,用主干作弓,削树梢作箭,扛了弓箭走到日出的地方。于是到了天边,站在大海畔的山头上,拿起弓来就向日月射去。一共射了七箭,天上的七日七月全被射落,大地顿转阴凉,万物和人类都获得苏生。剩下的一日一月,都惧怕中箭不敢出来,大地一片漆黑。杨亚叫牯牛去呼唤日月出来,牯牛声音洪亮,日月听了,更不敢出。又叫公老虎去呼唤,也不成功。最后叫雄鸡去。雄鸡夜半喔喔啼叫,日月听了欢喜,都轮流出现在天上,人们才能够正常地生活与劳作。为奖励雄鸡报晓之功,人们送给它一把木梳。雄鸡笨拙,将木梳倒转来戴在头上,便成了今天我们所见的鸡冠。雄鸡呼唤太阳这个有趣的附加情节,好些民族的射日神话中都有,如像瑶族的格怀射日、壮族的侯野射日、布依族的伏羲射日等。这大约在初民幼稚的想象中,把鸡鸣和日出作为因果关系看待,因而有雄鸡呼日出这个情节加在神话中吧。

单独射月亮的神话,只见于瑶族民间所传的一个。大意说:古时天上但有日而无月,也无星辰,一到晚上便墨黑—片,不辨物体。忽然一天晚上出现了个热烘烘的月亮,七棱八角,不方不圆,毒焰所射,禾稼枯焦,人畜难安。那时大石山下,住着一对青年夫妇,男名雅拉,擅长射箭;女名尼娥,最会织锦。尼娥向雅拉说:“你会射箭,把月亮射下来,救救大家吧。”雅拉便攀登屋后山顶,弯弓射月,箭到半空便落了下来,没有一箭能射中。雅拉正叹息,背后忽有大石块像门一样张开,有白胡子老人走出来唱着歌向他说,到南山捕虎,北山捕鹿,吃虎鹿的肉增强体力,再拿虎筋作弓弦,鹿角作箭,去射天上的月亮,可将它射得团团转。雅拉回去和尼娥商议捕虎、鹿的方法。尼娥抽取头上的发丝,结成大网,去捕虎、鹿,虎、鹿都落网中。如法作成弓箭,射天上月亮,射了百遍,月的棱角全被射去,满天散落无数金星。月在天上团团转动,便成了圆圆的轮子,但还是热不可抗。雅拉想能用什么东西将它遮住就好了,于是回去和尼娥商量。那时,尼娥正在织锦,已将自己的身影和门前桂花树以及草地上小羊小兔的形象都织在锦上了,只有雅拉的形象还没来得及织入。听了雅拉的话,便说:“可把这幅锦射上月亮去蒙住它。”雅拉果然将大锦绑在鹿角箭上,登山射月,锦随箭飞,月亮便被蒙在锦中,发出清幽幽的白光。人们在山下望月,都爽畅地笑了起来。雅拉也望月,只见锦上的尼娥、桂花树、白兔、白羊等渐渐都在活动。月中尼娥向地上尼娥招手,站在家门前的尼娥便飘飘地飞上天空,飞进月亮里,两个尼娥合做一个尼娥。雅拉见这光景,急忙喊道:“下来吧,尼娥,你为什么不把我也织在锦上,却要单独扔下我呢?”尼娥在月亮里起初也急得蹦蹦跳跳,后来才想出一个法子,把自己头发拉得长长的,编做一个长辫子,当月亮走到山顶的时候,尼娥便低头把辫子垂下山顶,让雅拉抓住辫子,像猿猴一样一挪一撑地爬进了月亮。从此,尼娥在月亮里桂花树下织锦,雅拉在草地上看护白羊白兔。我们所见的月亮里面的黑影子,就是雅拉和尼娥夫妇俩的身影。这个神话很美,但是可以看得出来,已经经过若干文学的渲染,使它故事化了。神话中的雅拉和尼娥,有点像是汉族神话中的羿和嫦娥,不过后者是悲剧性质的,前者却带着喜剧的色彩,或许前者正是受了后者的影响而传述下来的一段神话故事吧,连雅拉和羿、尼娥和嫦娥的音读也是这么相近。

在征服自然的神话中,拉祜族神话《扎努扎别》是很有代表性而独创一格的。扎努扎别是远古时候当大地上还无人烟时忽然从地上钻出来的一个巨人。他在大地上辛勤劳作,用芟刀铲地,一天能铲一座山;吆牛犁地,一天能犁三座山。庄稼丰收了,八月十五新米节那天,他用新米供祭犁头,拌给牛吃,却偏偏不奉献给天神厄莎。厄莎大发雷霆,跑来质问扎努扎别。扎努扎别理直气壮地说:“田是我开的,地是我种的,你没有帮我半点忙,我那样要奉献给你粮食?”厄莎使法让扎努扎别的田里长满大树和石头,想叫他种不成庄稼,把他饿死。扎努扎别力气大,田里的大树,被他一棵棵连根拔掉;地里的石头,用箩筐挑了三天就挑完了。厄莎见整不着扎努扎别,便放出七个太阳,想把他晒死。扎努扎别便做了一顶像大铁锅的帽子,共有七层,戴在头上,照常种庄稼。厄莎马上把太阳、月亮和星星一齐收藏起来,让大地漆黑一团。扎努扎别上山去找来了蜂蜡粘在黄牛角上,砍来了松明捆在水牛角上,点着蜂蜡和松明,照得田里亮堂堂的,照样犁田种地,有吃有穿。厄莎急了,连刮三天三夜大风,连下三天三夜暴雨,又打了个大炸雷,想把扎努扎别劈死。扎努扎别赶紧把一口大铁锅和一块大石板顶在头上,铁锅和石板打碎了,扎努扎别却一点也没碰伤。厄莎更发怒,又放出洪水,想淹没整个大地,冲走所有庄稼。扎努扎别连忙开沟排水,疏通河道,搬山填洼,厄莎的洪水又失去了作用。最后,厄莎使出狠毒的阴谋,做了一个角上安毒针的牛屎虫去扰乱扎努扎别的安宁,扎努扎别踩了牛屎虫,毒针戳进他的脚板,脚便肿了起来。厄莎假意替他医脚,却用一包苍蝇蛋包在他的伤口上。伤口生蛆,脚板溃烂,毒发攻心,巨人扎努扎别就这样活活被厄莎害死了。扎努扎别死后,各种鸟兽都来吊孝,厄莎赶走各种鸟兽,却叫老鸹和老鹰去啄食他的肉,剩下的骨头厄莎还用石磨磨碎,用筛子筛成灰。风一吹,一些灰飘到河里变成了鱼;一些灰飘到空中变成了飞虫和蚂蚁,它们成群结队飞向天空,和厄莎搏斗,一批去了又去一批,使厄莎再也招架不住。这个敢于和天神始终作顽强斗争而不屈服的巨人扎努扎别的形象,实在是人类征服自然的高度艺术概括;他的那种百折不回的精神,很有点像是陶潜《读山海经》诗里所咏叹的“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刑天的精神;虽然扎努扎别对天帝所作的斗争,已经带有相当浓厚的社会属性。

在征服自然的神话中,有些征服自然的英雄,往往也化做了自然的一部分。如像黎族神话《大力神》说,大力神能够竭其神力,拱高天空,射日射月,又能取天上彩虹作扁担,取地上道路为绳索,从海畔挑来沙土造山垒岭。后来又用足踢划群山,凿通大小无数沟谷,汗水淌入其中,便成了奔腾的江河。其中最大者,便是从五指山流入南海的昌化江。大力神完成造化大业后,也就筋疲力尽,终于颓然倒下。临死的时候,恐怕天塌下来,便伸出巨掌,高擎中天。相传那巍然屹立的五指山,便是大力神的巨掌所化。又如像壮族神话《岩刚河的来历》说,青年岩刚想扑灭黑底坝天火,多方设法刺伤看守龙珠的大蜘蛛,取得龙珠。正将龙珠衔在嘴里要出水时,不慎珠滑入腹,觉得寒流遍体,霎时化身做了巨人。岩刚惦念家乡,急忙奔回黑底坝,刚到坝东,腹胀难受,张口一吐,便有巨大泉水从口中流出,顷刻乌云密布,暴雨倾盆,坝上剩余的天火马上全都熄灭了,而岩刚的身子却变成了高山;岩刚所喷的泉水,便成了今天的岩刚河。

在英雄征服自然本身又化为自然的一部分的神话中,布依族的《当万与蓉莲》更具有充分的代表性。神话说,古时天上没有太阳和月亮,全靠玉帝的红白元宝照明,红元宝照白昼,白元宝照黑夜。由于玉帝整天只顾寻欢作乐,不将元宝照耀大地,以致使人间沉入黑暗的深渊中。天上有善心的神叫虎威神将的,为了这事恳谏玉帝,玉帝不但不采纳他的忠谏,反将他押赴人间,镇压在龙岩山脚下。玉帝余怒未息,又用酸草根煨水来煮元宝,使元宝不再放光,以示决绝。人间有恩爱夫妻叫当万和蓉莲的,为了使大地重获光明,忍受极大痛苦,先到龙岩救出虎威神将,又从虎威神将手中得到已经失去作用的红白两个元宝。为了使此二物重放光明,夫妻俩不惜牺牲生命,遵照虎威神将的嘱咐,当万吞下红元宝,蓉莲吞下白元宝,双双焚身,飞到天上,当万化做太阳,蓉莲化做月亮,从此人间又获光明。布依语“当万”、“蓉莲”,就是太阳、月亮的意思。这个神话所写,有玉帝、虎威神将等等,显然已非原始神话之旧,而是在原始神话的基础上又堆积上了后世神话的积尘,使原始神话逐渐走向民间神话的途径。

民间传述的神话

这一节我们要讲的就是民间神话。什么是民间神话呢?我以为民间神话就是介乎神话和传说之间的神话色彩浓厚的民间传说故事。这一类神话又可以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由原始社会的神话流传演变而来,是像前面所说的,在原始神话的基础上又堆积上了后世神话的积尘;另一种就是后世产生的新神话,一般人称之为“传说”,或者“民间传说”,但如果不是抱有成见地看问题,它本来仍应该叫做神话,不过不是原始社会的神话,而是阶级社会的神话罢了。神话是像空气一样自由滂沛地流通的,它不会因为某种形态的社会的终结便戛然而止。各个民族大量存在的民间神话便是最好的说明。单就我本人目前极不完全地搜集到的来看,已经不下好几十个。前面所说的白族神话《望夫云》,有些同志不以为是神话,其实更多的同志仍把它当做神话看待。它便是民间神话的一个典型。回族神话《插龙牌》的情况也是一样,它曾经引起了一场是否属于神话的争论[7]。从广义神话的观点看,这种争论自然也是不必要的,因为它也是民间神话的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

民间神话的内容和格局,原是多种多样的,一般说来,它们的故事性较强,有曲折动人的情节,有比较合理的结构与安排;表现的内容,属于社会生活的较属于自然现象的比重更大。有的叙写人神恋爱,如像羌族的《木姐珠与斗安珠》、怒族的《女猎神》、布依族的《九羽衫》;有的叙写英雄历险,如像鄂温克族的《不怕磨难的巴特尔桑》、哈尼族的《阿扎》;有的还带着活物论神话的痕迹,如像东乡族的《蛤蟆灵丹》、蒙古族的《猎人海力布》;有的则是历史的曲折反映(其中一部分就写了阶级斗争和民族斗争),如像纳西族的《人类迁徙记》、壮族的《岑逊王》、侗族的《吴勉》、羌族的《太子坟》、藏族的《藏王的求婚使者》;也有叙写英雄诛妖、为民除害的,如像裕固族的《莫拉》、撒拉族的《阿腾其根·麻斯睦》、傣族的《九隆王》(可能是汉族文献记载的九隆神话的演变);也有叙写畸形儿不平凡经历的,如像高山族的《人生蛋》、满族的《佛尔赫》、拉祜族的《独头娃娃》;有的叙写一种民族的乐器、花卉的来历,如像裕固族的《天鹅琴》、塔吉克族的《鹰笛》、朝鲜族的《金达莱》;也有的叙写一个民族聚居地的兴起,如像保安族的《神马》;也有的是受了佛经神话的影响,如像傣族的《金羚羊夫妇》、《五神蛋的故事》;有的则是受了汉族神话的影响,如像水族的《鱼姑娘》、白族的《雕龙记》;等等。真是各种各样,不一而足,表现了神话的丰富的幻想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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