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被关进了土牢里,简陋、肮脏都不足以形容这种囚室。蒙古人的用意非常明显,他们不信以软弱著称的宋人中,变节最多的文人能挺住生活的折磨,尤其是文天祥从前的生活以奢侈舒适著称。
一个月之后,元朝宰相孛罗提审文天祥,地点定在了元朝军方重地枢密院,陪审的人是崖山海战的元军主帅张弘范。
困苦之后加以威凌,蒙古人不信文天祥不屈服。
文天祥见孛罗,长揖不拜。孛罗立即大怒,同样情形下,阿合马只是言语调侃,孛罗命令士兵强摁文天祥下跪。
元朝士兵们“或抑项,或扼其背”,文天祥始终不屈。他昂首高言:“天下事有兴有废,自古帝王将相,灭亡诛戮,何代无之!我文天祥今日忠于宋,以至于此,愿求早死!”
孛罗见硬的不行,又自恃汉学功底深厚,可以在言谈中压倒文天祥。他问:“汝谓有兴有废,且问盘古至今日,几帝几王,为我言之。”
文天祥不屑,这种小儿科问题不值一提:“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吾今日非应博学宏词、神童科,何暇泛论。”
孛罗更加不屑,直指问题中心:“汝辈弃德祐皇帝,另立二王,这是忠臣所为吗?”
文天祥正色回应:“德祐失国,不此之时,社稷为重,君为轻。另立二王,为社稷计,当然是忠。”
孛罗一笑,满是讥讽:“汝立二王,竟成何功?”
这一句问得文天祥不由得不悲怆,数年间流离逃战、艰辛苦困,真的是一无所获吗?他黯然自问,很快昂然回答:“立君以存社稷,存一日则尽一日臣子之责,何言成功!”
孛罗得意了:“既知其不可,又何必为之?”
文天祥忍不住泪下沾襟:“譬如父母有疾,虽不可疗治,但无不下药医治之理。吾已尽心尽力,国亡,乃天命也。今日文天祥至此,有死而已,何必多言。”
孛罗再没有话说,他建议忽必烈干脆杀了文天祥,杀得宋人逾千万,多此一个难道很特别,会丢天下不成?可很多人反对,包括张弘范。这个亲手灭亡南宋的人上书忽必烈。加一句,张弘范病了,崖山海战之后这人很快病倒,快死了。
他说元朝应有新气象,应该与南宋相反,提倡节操,文天祥越是忠贞,就越要降服他,这会对新国家有极大的推动作用。
至于如何降服,优待、威吓、劝说、困苦都用过了,当此时,似乎只有继续困苦还能有效,于是文天祥被押回到土牢中。从这时起,这座土牢是文天祥两年多时间里的囚室。
文天祥在这座低矮潮湿的土牢中备受折磨,每个人都认为他会痛苦,可事实上痛苦与折磨有时并不是一回事。
某些人的生存信条是:心安乐才能身安乐。
文天祥用诗歌记录了这段生活,那就是名传千古,也必将传至永恒的《正气歌》。
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幽暗。当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涂泥半朝,蒸沤历澜,时则为土气;乍晴暴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檐阴薪爨,助长炎虐,时则为火气;仓腐寄顿,陈陈逼人,时则为米气;骈肩杂遝,腥臊污垢,时则为人气;或圊溷、或毁尸,或腐鼠,恶气杂出,时则为秽气。叠是数气,当之者鲜不为厉,而余以孱弱俯仰其间,于兹二年矣,无恙,是殆有养致然尔。然亦安知所养何哉?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行。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在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阴房阗鬼火,春院闭天黑。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如此再寒暑,百疠自辟易。哀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忧,苍天曷有极!哲人日以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