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应该再停留的现场,兵败如高山倾倒,渺小的自己,愚昧的自己,已不能现世。
于直站在舞台上,看着台下静立不动的高洁。他今日的言行,将会在她的意料之外,但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讲完他该讲的话,施施然步行下台,面带笑容向众宾客频频颔首致意,诚恳而亲切。
刚才讨论着今晚寿宴上这宗婚事的人们再度嘈嘈切切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有些消息门路的那一位遥遥一指:“新娘不是在那儿吗?”
于直走下舞台以后,高洁仍旧站在大厅走廊中央。这时候舞台上已换了今日来捧场的歌手演唱。激切的音乐响起,热情的光影回笼到正得势的人儿身上,灯光早已从高洁身上移走,她被笼罩在一片黑暗里。
高洁在这个时候看不见于直了,于直已经没入他的家族群中。世间天地,又只剩下她一个人,或者从来只剩下她一个人。就像现在,周围分明都是人声围绕着,但她不觉得那是人声,那激切的音乐分明是一浪更胜一浪的潮声,将她推倒,将她淹没。她握紧了双手,才感觉到手心里浮出一层冰凉的汗。
高洁渐渐有了些知觉,身体中有一种钝痛自深处明晰起来。是不久之前,于直在她身体上作用出来的,到现在,钝痛蔓延开来,是她沉入潮声底部唯一的知觉。
她不能停留在原地,她必须动一下,证明自己还有其他知觉。高洁缓缓移动,移动到一个可以避开人和人声的拐角,将自己藏入拐角的阴影里。
今天是她的结局,她知道。预料中的结局却有一个难堪到极点的局面。高洁在拐角阴影里,抱紧自己的双臂,给予自己一股力量,不能在此刻跌倒失态。
于直就坐在祖母身边,和堂哥一家将祖母众星拱月一样围在正中间。他听到于毅讨好地对祖母讲:“奶奶,这道秋葵做得不错,给您尝尝。”他又听到邻桌的父亲对穆子昀讲:“不舒服的话早点回去休息吧?”
他听到祖母答:“就你嘴甜,尝过觉得好吃,就一定千方百计哄我跟你一起吃对吧?”他又听到穆子昀在答:“我没关系。来来来力总,我再敬您一杯。”
于直的听觉是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扩张着,他的视觉也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扩张着。他看着高洁一步一步走进了宴会厅左首出口处出菜间的屏风后。
她没有失态,没有逃跑,而是仍然留在战场上。
于直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于毅叫起来:“阿弟,再来一杯。”
他们兄弟二人站立起来碰杯,也向宾客们举杯,又是一阵欢呼。一浪一浪,像潮起的黄浦江,将落水的人没顶。
高洁抱着手臂,避让着进出送菜的服务员,眼睁睁看着宴会厅中的觥筹交错。
好心的领班上前询问:“小姐,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高洁说:“不用了,谢谢。”
话说出口才发现喉咙居然哑到发不出任何声音。领班也发现了,关怀道:“您是不是不舒服?”
高洁清了清喉咙,终于将声音逼出来,又低又沉,根本不像自己的声音:“没有,不用了。我稍微站会儿。”
领班服务态度专业,不再打搅顾客的自由行动。
于是高洁的站立和等待一直没有被打搅,她站到宴会厅内宾主尽欢,宴席散场,人声渐歇。她耳畔的潮声也渐歇,沉入人海中的于直浮了出来,他笑着与宾客拥抱,笑得得意极了,连刚才站在舞台上时眼睛里头的冰冷也融化了。
高洁的腿脚已经站得僵硬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站下去。她做的戏、她唱的曲,俱为身边人所洞穿。而那个人做的戏、唱的曲,她却一直未明。她身体中的钝痛锥心而难解,全部的痛化成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
高洁迈开了第一步,接着第二步就走得比第一步更容易了。她越过离于直最近的那张桌子时,从桌面上抓起一杯剩着半杯红酒的高脚酒杯。
她的耳边有个声音唤了一声“关止”。
关止是谁?高洁有些混乱地想,她的头脑是有点混乱的,但是心中清楚此刻自己的脚是不听自己话的,直直地朝着于直的方向疾步过去。他送的客已经离去,她要和他一对一照个面。
唤关止那人是徐斯,他看到高洁疾风一样从他身边掠过,拿起莫北面前没有动过的红酒,直冲于直而去,就心道不妙。高洁动作太快了,他来不及伸手,只能提醒离于直最近的关止。
关止同徐斯观察到了同样的不妥,他刚要伸手,就被身边的妻子拽住了胳膊。他的妻子用了很大的力气,阻止了他去管这件闲事。
他们都眼睁睁看着高洁拿着一杯红酒,旁若无人,甚至有些气势汹汹,疾风一样走到于直跟前,手一扬,红酒像一阵急雨一般朝于直兜头洒下去。
在高洁自暗处走出来,步伐越来越快开始,于直就在等着小白猫挠过来的一爪子——那会是怎样的行动呢?她拿起了还盛着红酒的酒杯。好吧,那就来吧。
于直没有躲开高洁的迎面而来,就像他当初没有躲开小白猫的一爪子,那都是无伤大雅的。
在淋漓的红色液体扑面落下时,于直闭上了双目,任由它们自他的发滑落到他的面孔再滴落到他的白衬衫领子上。应该是无伤大雅的,但真的接受这一爪子时,于直心头还是冒了一小股火焰。
高洁看着于直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眼睛里头有隐隐的怒意和冷冷的轻视。然后他的手伸过来,像手铐一样扣住她的手腕:“我们是该谈谈了。”
场内还有零零散散的宾客以及于家众人,他们全部看到了此刻的变故。但于直没有让他们有更多的窥视机会,他几乎是拖着高洁进入刚才祖母休息的那一间休息室。在关上休息室大门时,他重重地将高洁甩开。
高洁一个踉跄,差一点摔倒在地板上。她勉强立定,却还是被愤怒乱了气息,咬一咬唇,才发觉自己竟然气极到无法发声。
于直锁好门,越过她身边,坐到了沙发主位上,自茶几上抽了两张餐巾纸,将发上脸上的红色酒渍抹去,将纸巾团入掌心,两手十指交叉握拳,轻轻松松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勾起了嘴角,淡定地望着她。
他慢悠悠地说:“高洁,这不就是你一直计划着的结局吗?你还准备了什么结束陈词吗?”
这一刻的于直,和刚才舞台上的于直是一样的,冷淡而残酷,熟悉得不得了。高洁想起了她在热带雨林里领教过的——雨林里的百兽之王美洲虎,巡视自己的领地和自己的猎物时,就是于直此刻的姿态和眼神,笼罩在她头顶的巨大恐怖,瞬间灭掉了她的愤怒和气恼。
她的双腿又僵直了,被钉住一样动弹不得。她清清楚楚地听到刚才于直的问话,也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心脏急速跳动的声音,就像当时见到美洲虎一样,她的血液几乎是在逆流。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害怕,还是有着其他的情绪,复杂到她浑身冰冷得仿似还沉在漩涡中央。
于直往后靠了靠,让自己的姿态更悠闲一点。
站在他对面的那个女人,持着倔强而矛盾的态度,露出倔强而矛盾的表情,仿佛想要和他同归于尽,又像害怕与他接近。他有办法让她很快就不矛盾,他会教她立刻气馁。
于直松开手抚了抚脖颈:“穆子昀从你手上拿了百分之零点五的股权以后,打算卖给启腾集团。”
那个女人倔强的表情陡然松开一丝裂缝,本来就矛盾的心灵堡垒摇摇欲坠。
高洁的心头是被于直这句清清淡淡的话猛地一震。她的混乱原本是一股本能的冲动,让她做出本能的应激反应,于直的一句话就像一记冷枪,让她本能的情绪全部退散,脑海中一些原本模糊的意识就像拼图一样拼凑起来。她的身体抖了抖,连声音都附上了害怕:“什么?”
于直缓缓说道:“你的百分之零点五给了启腾以后,他们就是芮华集团的控股方。”他冷笑,“穆子昀打算把我们家卖了。而你,高洁,你和她签的股权转让协议,在她打算的这笔买卖里,很重要。你明白了吗?”
拼图在高洁的脑海里缓慢又清晰地一块接一块合并在一起,拼出来的却是另一个更大的漩涡,恐怖,骇人,毫无预料,她早已经置身其中而不自知。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极力发出声音,发出的声音却是在求证可怕的现实:“你……什么时候开始的?”
于直又笑了笑,风流的嘴角微微勾起,将背后的真相重重落下:“大概是从阿里山就开始了吧。”
高洁好像被冻水冲刷,冰寒劈头淋下,战栗缓缓散开。
于直继续用高洁已经熟悉了几百遍的调情语调,把冷情的话讲出来:“你我双方合作得挺愉快的,各取所需,各得其所,我帮了你,你也帮了我。就当这是一场互利互惠的商务合作吧!最后这一场——”他顿了顿,心头那一点起源得莫名的怒火至今还未消除,这不应当,他的口气重了重,“本来你不就计划着吗?就是被我提前执行了。咱俩是互不亏欠。”
高洁脑中的拼图,已被轰然爆裂,目光渐渐模糊,老式酒店的陈旧色彩在她眼前跌跌撞撞,明明应该被固定的光线跟着摇摇晃晃,交织成一张棋盘——就像她被他们披上的衣裙。
那个男人——那个叫于直的男人,就坐在棋盘之外。她内心深藏的阴谋、一路孤身的图谋、逐日而生的愧疚,一切都被他窥透洞穿。她内心深藏的阴谋和欲望,早就被捕捉到这张棋盘上明晃晃地盛放,被对方假装入戏的姿态无情地调戏着。
可是,这样一个时刻,听完执子之人的陈述,那样巨大的黑幕以及她愚蠢到极点的行动,瞬间让她的愤怒连释放的立场都没有。高洁蓦地惶恐起来,面对审判,她无可辩驳。
于直看着又怔怔地站到光线中央的高洁,她脸上原本同归于尽一样的倔强尽数消失,而矛盾也渐渐明晰,取而代之的是流转着的难堪、悲愤、无奈等一言难尽的表情。
她泼他一杯红酒以后,他以为她可能会像高潓那样激动到歇斯底里,发作到可能令他无法招架。谁知她如此平静,平静得近乎可怕。
于直原本打算在高洁开口前,不叙一言,但高洁一直无言地站立在他对面,沉默得他好生难耐,于是他忍不住补了一句:“高洁?你刚才不是还想说些什么吗?”
高洁也想说些什么,张一张口,才开一道情绪口子,震惊冤屈羞怒愤慨愧疚自惭种种痛楚叩门一样袭击过来,痛到她又不能正常发声。
自典礼开幕,她一直在失语状态,在整个棋盘上,她也一直失语、盲目,差一点祸及他人,包括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于直眼里的高洁将微张的口闭上,如他所愿地塌陷了堡垒。
高洁的双肩跟着塌陷,她的嘴唇都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摇了摇头,将手指上的戒指除下,扔在了面前的地毯上,戒指在地毯上一路滚动,一直到于直的脚下。
于直看着脚边的戒指——以水沫玉装饰的犬眼、以缟玛瑙点缀的犬鼻、以钻石铺镶出的斑斓犬身,都是以最华丽的外表包裹的谎言。
高洁痛苦地动一动山石落根般的双腿。这是不应该再停留的现场,兵败如高山倾倒,渺小的自己,愚昧的自己,已不能现世。念及此,她终于积聚出一股力量,让她得以拔腿,继而转身,越走越快,快到几乎是飞奔到门前,扭开门,踉跄扑倒,又挣扎爬起。
这些动作都落到于直眼内,甚至在高洁跌倒在门前的那一刻,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但也只是站着,没有让自己更向前一步,而是看着高洁又扶着门框爬起来,风中弱枝一样踉踉跄跄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于直俯身捡起戒指。这出折子戏终是落幕。他将戒指放入口袋中,在原地站立了一小会儿,从容不迫地走出门,顺手将休息室大门关上,就像亲手落下这出戏的帷幕一样。
他在门外看到了高潓,高潓的那张脸和高洁差不多惨白,她离他差不多五米远,并不走近。
于直笑着打了个招呼:“潓潓,你好。”
高潓又往后退了两步,她的表情是有些惶恐的:“于直,你太可怕了!”
于直仍是笑着:“潓潓,你在说什么呢?”
“于直,我今天过来并不是因为认了输,而是不想输掉姿态。但是来了以后,发现这一切简直……简直不是我能理解的。你太可怕了!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和我分手,和今晚的这一切有没有关系?你是不是把我们家都——”高潓问到再也问不下去。
于直说:“你想看的,都看到了。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高潓猛地摇摇头:“算了,我不想知道为什么了,算高洁活该,也算我活该。我不想让我自己更活该。我……我走了。”她转过头,像是怕被真相追赶一样匆匆逃离现场。
于直仍是不疾不徐,漫步走入已经散场的大厅。
于毅得意扬扬地迎过来:“善后善好了?”他拍着于直的肩膀,“走,喝一杯去。”
于直摆手,他看到了正在协助林雪的助理管理收尾事务的秘书,把她叫到跟前,嘱咐了一些事宜。
于毅笑道:“奶奶是善心人,给穆子昀和她外甥女的补偿太厚道了。”
于直遣走秘书,对于毅说:“穆子昀这员大将,奶奶可是给了你。”
于毅说:“好嘛!烫手山芋嘛!”
于直笑了笑,对于毅耳语道:“也不算烫手,回头你好好把她以前和供应商往来的账务仔细查查。”
于毅心领神会,给于直比了个大拇指:“喝酒去。”
于直还是在偌大的大厅里头立了会儿,走出宴会厅大门前又回望一眼繁华落尽的宴会厅,戏台上每一样残迹都被收拾干净,明天又会重启大门,开始新一轮的繁华大戏。
他跟着于毅走出这剧院一样的百年大楼,外面只有零星的路人,没有了高洁的踪迹。他想,他不能再想她了。
高洁是在五分钟之前,自剧院一样的百年大楼破门而出,在风中一路狂奔,撞倒一位路人而不知要道歉,她更不知自己想要奔向何方。
一种痛蔓延开来,如尖利针锥刺进心脏深处,如厚重铁锤敲击在脑门之上,痛得轰轰烈烈、沉沉实实、不分南北。她好像依旧处在她的原点,浑浑噩噩地上足发条,既无前路亦无出路地兜转。一直就这样兜转。
高洁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筋疲力尽,忽地踢到一块硬块,才重重摔倒在地上,耳畔只听得沉沉江水流动和呼呼秋风吹拂。四周暗黑无人,只有江水两岸的民宅闪着冷冷的灯光,一星两点,是她眼前冒出的金星。她昏沉而茫然,仿佛梦里不知身是客,不知今宵去何方。
戴臂章的夜巡人路过,好心过来搀扶她:“这个姑娘怎么回事?生病了?要去医院吗?”
高洁推拒着:“不。”
她被陌生人扶起来,才觉出身上的冷。
“快回家吧?现在没有地铁了,前面可以叫到出租车。”
她在好心人的指引下,走上被路灯照亮的笔直大道,车站停着暖黄色的出租车,她糊里糊涂钻进其中一辆。
司机问她:“小姐,去哪里?”
高洁下意识报了个地址,司机踩下油门,汽车启动把她的意识也启动,她慌乱地道:“不对,不是这里。”
司机好脾气地问:“那么是哪里?”
是哪里呢?她去哪里呢?她刚才报出的怎么是于直公寓的地址呢?那也是棋盘上的格子,陷她进去的格子。
她小声地无奈道:“我不知道。”
司机没了耐心:“小姐啊,你别跟我们这种做通宵生意的开玩笑,不用车就下去吧!”
可是车内温暖,高洁不愿离开,她扒住座椅:“去常德公寓。”她终于想出她唯一可去的地方。
这里离常德公寓并不太远,也就十几分钟路程,很快抵达。高洁付钱下车,一路跌撞走到“水之遥”工作室门前,往衣兜里摸钥匙,才发现这件被别人披上的衣服,一点伪装和庇护都不给她,没有衣兜更没有钥匙。
高洁敲了敲门,很快有人开门,里面透出一线光亮,高洁支撑自己的力量已经透支,瘫软乏力地倒头就栽了下去。
她浮浮沉沉地睡着,不知今夕是何夕,时不时不安稳地抽搐一下。睡时无梦,醒时也不觉已醒。等到有人伸手抚摸她的额头,她不得不醒过来。
站在床边的裴霈关心地问:“高姐姐,你有点发烧,要不要去医院?”
高洁迷迷糊糊地先摇头,然后目光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相触,被一暖,终是再度回归现实。
裴霈提醒道:“我做了点粥,端给你吧?”
高洁没有气力让自己说出“不”,也不想拂了小姑娘的好意,虚弱地点点头。
裴霈熬的粥香糯可口,温软香甜。高洁喝了一口,接着就喝下一碗,望着碗底,看到了穷尽的局面。
一切都已经结束。她已滚落下阵,态度糊涂,姿势难堪,毫无值得同情之处,而且——结局和她的预想是一致的。高洁狠狠地咬着唇,心中痛悔到极点,却落不出一滴泪,也讲不出一句话。难看的创伤,深刻的耻痛,屈辱的懊悔,不可与人言的倔强,她强撑着让自己坐着,积攒着气力,可是又迷惘得好像什么都积攒不了。
就在迷惘时刻,裴霈又来敲门,在外面轻轻唤道:“高姐姐。”随后推门走进来,神情古怪为难,向高洁伸出双手,左手手心里一串钥匙,右手递来一封信笺和高洁昨日遗留在宴会厅现场的手包。她说道,“刚才有位什么新工场的陈小姐来给你送包,留下了这串钥匙和这封信。”
高洁把信和包接过来,打开信笺,信是打印出来的,非常公式化的通知文字,告知她可在下周某日至某某律师事务所签署房产过户协议,自己的联系方式是多少多少,房产就是静安寺后头的那间公寓——这就是她在这场赌局里唯一的获得凭证了。
于直何尝将她放在眼里过?真是一场虚情假意、虚与委蛇的折子戏。但高洁心内的痛麻痹着她的身体,她轻轻合上这页纸,就像放下了折子戏的幕布。
然后,她的声音就能发出来了,她攒了力气对裴霈说:“裴霈,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裴霈立刻说:“当然可以。”
高洁说:“这张纸上有个地址,这串钥匙就是房门钥匙,能不能帮我把房间里所有女性日用品和衣服拿过来?壁橱里有两个行李箱,都是我的,只需要整理这个季节的衣服和内衣就可以了。”
裴霈真是个灵透的姑娘,笑吟吟地过来抱抱高洁的肩膀:“高姐姐,欢迎你当我的室友,我一个人晚上住老房子真有点害怕。”
高洁柔弱地靠在裴霈的肩头,放松了自己。没有想过漩涡过后还能得到至大至诚的安慰和好意。
一切都结束了,是的,她一夜之间就失去之前二十多年自她头顶灌入的、扭紧她血肉的发条,心中的那根弦也跟着断了,她望见了自己的愚蠢和蒙昧,并且因此摔得粉身碎骨。然后她回到了这里——“水之遥”,是母亲给予她的最初,也是母亲的遗志。
在这里,她要拾取她碎落的遗骨,重新拼凑出一个自己。高洁心中有个小小的声音在提醒她自己。
裴霈将小卧室的窗帘拉开,室外阳光金子一样洒落进来,公平地普照大地,也普照着她。裴霈笑着说:“晒晒太阳养养钙,一切都会好的,太阳每天照样升起,生活每天都要重新开始。”
裴霈没有问她缘故,却给予她最好的照顾。高洁有一点点感激涕零,她再不翻身下床,就太对不住她的好意了。
高洁洗漱的时候,裴霈去了公寓取高洁的行李,她动作很快捷,不过两个多小时就回来了,她请了出租车司机帮助她将两只行李箱和四个大袋子提进门,她气喘吁吁地说:“我把所有的女性用品都拿来了,还有你所有的衣服。”
高洁打开行李箱,裴霈手脚灵巧,在有限的空间里将她全部的用品都装了进来,包括她自己的,包括于直给她买的——也没有关系了,她和于直的这一段切皮切不了肉,实打满算是交割不清楚的。
但从今往后,于直也再无工夫将她放进眼内,她告诉自己,戏已落幕,盈亏自负。
她将唯属于自己的这些物件一一收拾进“水之遥”,她将自己的心也收拾进“水之遥”。
高洁一直没有和于直的秘书陈品臻联系房产过户的事,令陈品臻颇为为难,她向于直汇报完公事,便将这桩事情一并汇报。
于直正在签署言楷提交的“匠之艺”和“LOOK视频”的合作合同,听完陈品臻的汇报,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自己即将签下自己名字的最末行签名栏。
阿里山后,几乎高洁全部的行动都在他的意料之内,包括最后结算的无所行动。她在想什么呢?他不能再想了,他不应当继续纠缠在这桩旧事中。
于直对陈品臻说:“事不急,你等她联系你。”
陈品臻对于直的指令从来都会顾及得面面俱全,滴水不漏,她多问了一句:“如果高小姐一直不联系我呢?”
这也在于直的意料之中,他说:“到时候再说。”
陈品臻觉出老板的不耐烦,不再多问,即刻告退。
于直是非常不耐烦,但他不自觉,一直到秘书有点噤若寒蝉地告退,他才恍觉,然后扯了扯领带。那一夜折子戏落幕后,已经桥归桥路归路,包括他和高洁,也包括他和局中众亲。
父亲在宴会次日就拿了行李箱,自大宅外出长期旅行,要他在亲弟亲侄手底下被任意差遣,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于毅父子得林雪令,定不会让享福半世的于光华再适意快活而毫无贡献。于是于光华暂时告退,告退前朝于直冷笑:“你比你老子我狠得多。”
至于他的半世搭档穆子昀,果如于直所料,神色如常地去于光耀和于毅父子跟前报到,大半世商界戎马生涯,早练就她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他们的仗还没完全结束。
祖母林雪次日就找来合作多年的邱律师,姜是老的辣,祖母拿出所有人都不知的私房财产增加注资,将众人的股权稀释。
这一回于直和于毅均无异议,也无立场提出异议。林雪在注资前,已同他俩开会,用长辈劝慰的口吻开诚布公讲道:“这是我最后一点私房本,我连同我一世的身家都和‘芮华’融为一体了,肉骨不分。从今往后,谁都不要打着连同外人分我骨肉的主意。但我也尊重你们的意见,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我管不了你们几年了。就看这一年,你们各自业务同比增长百分之三十,明年就启动IPO。我老人家绝不食言。”
于毅会后打个响指:“感觉套在脖子上的绳索松了啊,各自业务同比增长,这条没有标准的标准简直太好办了。”
祖母给予的条件指代不明,于直颇有隐虑,但未同于毅直言。林雪私下同他叹息:“阿直,以后做事要缓和,不要逼别人也不要逼自己,奶奶是管不了你多少时间了。”
林雪的决定也意味着于家解体,正式进入个人为个人自负盈亏的时代。
于直忽生几分萧索,他把言楷的预算批示完毕,发了一封会议邮件给卫辙、言楷和相关高层,他目前更需要进入他的事业角色,无论如何,祖母嘱咐下的目标,是他务必要达成的。算回报,亦算补偿。
高洁在常德公寓的工作室休息了三天,每日准时吃饭,其余时间玩命做设计。
拿来工厂打样品给高洁检查的何雯雯又汇报道:“梅先生好几天没有出现了,我昨天去工厂的时候,他们问我要打样费用。他们和我们不是都算梅先生投资的吗?所以一直不收打样费的吧?”
这一语立刻提醒了高洁,从夜宴之前的某日开始,直至今日,她真的有近半个月没有见到梅先生了。这几日她陷在私人的情绪中无法自拔,也没有关注到这桩离奇的事情。被何雯雯一提醒,她猛地惊醒,立刻就拨梅先生的电话,奈何对方一直在关机状态。
事态的异常让高洁不得不打起精神,亲自去梅先生的公司找人。在前台讲明身份和来意后,接待她的是对方法务部一位姓林的经理。
林经理说:“高小姐,很抱歉,因为最近要处理的事情很多,一直没来得及找你沟通这个事情。”
高洁不无担忧地问:“梅先生去哪里了呢?”
林经理说:“是这样的,梅先生现在不太方便出来,他上个礼拜在瑞士滑雪时出了意外,伤势很严重,目前公司运营事务是由他的太太代为管理。”
高洁将手按住心口:“这太意外了,梅先生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林经理没有回答高洁的问题,却拿出一份协议给她:“高小姐,梅太太在查验和评估各项投资时,对一些业务线做了调整。几间珠宝加工工厂已经作价卖掉了,关于和您这边的合作,我们准备撤回投资,这份协议是按照当初您和梅先生签署的《投资协议》拟好的《撤资协议》,麻烦您签字。”
高洁一时怔住,将信息消化半晌才问:“你们要撤资?”
对方开始显得不耐烦起来:“是的。如果您有任何问题,我们也可以通过法律程序来解决。”
高洁只觉得头壳像被斧头劈过,哧哧痛起来,一时无法将通盘的问题考虑,她说:“让我回家看一下合同,然后给您答复好吗?”
回到工作室,高洁站在门前良久,一直看着那一块写着“水之遥”的木牌。木牌是她存心做旧,纹路斑驳曲折,就像她斑驳曲折的现状。她手里捏着那纸协议,紧紧握住。
不过几日,所有她短暂拥有的就像魔法所施,一夕就要离去。有什么堵在她的嗓子眼,只怕翻出来就是一口鲜血。
高洁抚摸着木牌,呆立好一阵才掏出钥匙开了门,室内传来何雯雯和客户的声音。
“罗太太,两天就要交货真的太短了。”
“水沫玉本身不值什么钱,我就是喜欢你们Jocelyn的设计才把这笔生意放到你们这里来,小姑娘你这个意思是赶客了?”
何雯雯看到走进来的高洁,就像看到救兵:“Jocelyn,罗太太想要定制一条项链,两天就要交货,你看看我们来不来得及?”
罗太太朝高洁倨傲地笑一笑,高洁认出她来。她是由梅先生介绍的一位大客户,家里很有些背景,在影视媒体社交圈很吃得开,她的丈夫正是去年一部收视率极高的古装片的男主角罗风。梅先生介绍她给高洁时就特别嘱咐过:“做好她的生意,就等于拿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娱乐圈宣传资源。”
高洁曾将自己设计里最得意的几件作品推销给她,很受她喜爱,下单十分豪阔。就是这位罗太太傲娇凌人,常提出严苛要求。她看见高洁,便不客气地讲道:“Jocelyn,这是我要送一个快出国的朋友的,她四天后飞,所以无论如何你要帮我搞定。我要你新的设计,没有对外销售过的。”
罗太太咄咄逼人地看着她,岑丽霞则是为难地看着她,都让她突然清醒了,她清醒地明白自己不可为私情而矫情,当下放在她面前的困难,是她需要想办法跨越的。
这个清晰的让她振作的理由呼之欲出,高洁立刻就有了反应。她对罗太太说:“我最近刚做完一个设计,您看一下。”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最近完成的一件吊坠,坠形是一条小帆船,尾梢上扬,在用金银细工工艺编织出来的浪潮形态中腾跃,似为浪潮颠覆,又因支在浪尖那一处可立足之地而又能扬帆起航。
罗太太一见倾心:“我就知道你的设计不会让我失望。这个好,立意高远,造型别致。你的设计最难得的就是充满了生命的气息,有中国风,又没有中国风里的烦琐,比普通的设计师高明很多!”
当下她就拍板要下,并支付定金。临走前问高洁:“两天内可以完成?”
高洁保证:“现在只需要制作了,所以没有问题。”
罗太太走后,何雯雯轻叹着问高洁:“这个设计真棒,Jocelyn,你是怎么想到的?”
高洁愣怔片刻,她已想不起因何而设计了这款浪潮上的小帆船,也许是在她因为复杂的情绪而不知前途的路向时有感而发。她看向自己的设计,浪潮上的小帆船突然但并不偶然地给了她此刻的灵犀。
只要有个立足之处,就有了新的路向。过往种种,爱恨情仇、冤屈愧疚,统统该沉入浪底,绝口不能再提。“水之遥”是她不能再失去的,她有振作的理由,必须将泪逼回,唯有实干。
高洁带着设计,亲自去了梅先生原先在扬州的珠宝加工厂。果然加工厂已经过户他人,为她打样过几件作品的老厂长老王对她很客气,同她说道:“现在我们有了新老板,不能像以前那样合作了,要合作就要实斧实凿地来。”
高洁是听明白了,说:“那么我们就实斧实凿地来,我和你们签供货合同可以吗?由你们全权为我进原料和加工。”
老王没有想到高洁如此当机立断,说道:“高小姐是爽快人。”他提醒说,“只是梅先生他们家肯定也从你那边撤资了,资金方面你行不行?”
老王提到了高洁面临的一个关键问题,她回到工作室后,将各种开支一一列明,已支项里有工作室现在的人力成本、场地租金,预算项内还有未来要支付的生产成本、销售成本和营销成本。
最后,高洁将自己的存折拿了出来,喃喃自语:“妈妈,您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最大的底气。”
也就在第二天,高洁将《撤资协议》签好后,亲自登门交还给了那位林经理。林经理大为诧异,不免敬佩高洁作风爽利,不像其他要被撤资的合作者那样死缠烂打,所以他也就由衷祝福:“高小姐,祝您一切顺利。”
做完这桩事后,高洁又奔赴扬州,结算了之前的打样款,也支付了罗太太预订的那件吊坠的货款。
老王的工厂有技术娴熟的老工人和成熟的流水线,当日就将帆船吊坠成品交到了高洁手中。
按时拿到成品的罗太太当然惊喜异常:“Jocelyn,你做事情我太放心了。”她又问,“听说梅先生家里出了点事情,有没有连累到你?”
高洁只是温和地笑笑:“按照合同解除了和梅先生的合作,我现在是‘水之遥’的唯一老板了。没有什么太大影响的。”
罗太太点点头:“我很喜欢你这样有契约精神的创业者。”她说,“我这里还有桩生意。不知道你有没有空来做?”
高洁想也不想:“当然。”
罗太太说:“五个月后有个演艺界的老行尊做七十大寿,会办一场很大的寿宴。我想送一件与众不同的礼物,老人家很喜欢吴门画派的东西,你看看能不能帮我做个特殊的设计。到时候,我带你一起参加这个寿宴,你多准备一点产品目录带过去。”
高洁仔细听着,听完登时就明白了罗太太的用意。自夜宴后一直未曾落泪的高洁,忽地就热泪盈眶,她低头逼回泪,没有让罗太太看到。
上局已败,她已心死,以为自己就此万劫不复。谁知败局之后接连的凄怆淋漓的坎坷不容她有丝毫的颓废,推着她往上攀援,也真是另一条未曾料到的生路。也未曾料到仍有人对她抱以期待,若不继续向上,另闯一番局面,实在对不起这一番为人所看重的契约精神。
高洁坚强地抬头,对罗太太说道:“罗太太,谢谢您,也麻烦您了。”她将感激落实到行动上,“我三天后给您构思,您满意的话,我会用一个礼拜的时间出设计稿,这样一来制作周期肯定是足够的。”
同罗太太约定后,高洁将裴霈和何雯雯叫到跟前,同她们坦白:“梅先生从我这里撤资了,所以以后我这边的资金流会很紧张。我会先做定制的业务,防止压货压款。这样我们可能不会像之前那样顺利。”
裴霈一点就透,问高洁:“高姐姐,你不会不付我稿费吧?”
高洁说:“不会。”
她笑:“那么哪天你不付我稿费了我再计较。”
何雯雯沉默了一小会儿,也跟着说:“我也一样。”
高洁握了握她们的手,只觉自己历经了沧桑和劫难后,还能感受到这些鼓励,这就是对她最大的尊重和支持。她真诚地说:“谢谢你们。这个品牌是我的开始,我不会半途而废,我也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高洁就此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让自己仍有资格坐在这间“水之遥”工作室里,仍有资格和愿意陪伴她的合作伙伴共同奋斗未来的事业。
就这一段日子,她忙得似陀螺一般,分秒必争。白天招待客户,傍晚同网店运营公司沟通网店设计开业事宜,晚上做设计,做设计时还不得不应付罗太太时不时突发奇想的刁钻建议。这些工作全部在工作室内完成。
为了不挤占裴霈的睡眠空间,高洁买了一张高低双人床。裴霈贴心地笑称又回到求学时代,十分开心的样子。
高洁的私心里也很满足。夜里她做设计时,有裴霈相伴写剧本,人声气息陪在左右,她不用胡思乱想其他。
此时的高洁,不愿独居,好像不能独居是和于直同居后的后遗症。她已逐渐真实地害怕孤独,也正式直面着这份害怕。
就像宴会那夜的不能发声,也逐渐变成了后遗症之一,尤其近日发作得越发严峻,咽喉时常被什么堵住而忽然失声,有一回发作在同网店代运营公司做网店设计确认的关键当口。
这次洽谈结束后,裴霈关心地问她:“高姐姐,你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高洁还在强自支撑:“我没事。”
裴霈说:“小病拖着会变成大病,这也是对工作的怠慢。”
高洁一想也对,这时候的自己是不能够垮的,她不敢怠慢,第二日就去了医院。
高洁自小就是胡打海摔不易碎体质,不会经常生病令母亲操心,一年中间绝少往医院报到。这是她回上海后头一回去医院就诊,很是找不到北。经过预检,去了咽喉科候诊。排了老长的队,终于轮到她时,主诊医生先是做了例行检查,发现她的喉咙有些炎症,开药前随口问了一句:“最近有没有性生活?”
高洁一愕,这教人如何回答呢?
医生一句话,瞬间将她拉回月圆夜假婚房里的荒唐时。那才是一切局面中最难堪的局面,难堪到高洁竭力想将之彻底自脑海中抹去,难堪到高洁在事后根本忘记了于直当时带着怒意的行动并没有让他们来得及做任何保护措施。
医生也许发觉高洁的难堪,便好意解释:“有些早孕的病人因为反应会并发咽喉炎,如果不说明白,我们糊里糊涂开了消炎药就不好了。你不要介意啊,一般我都会问问年轻女病人的。”
高洁期期艾艾,七上八下:“我……不知道……”
医生看她的面色就看出些许意思来,于是开了一张验血单:“你去抽个血,查查HCG。”
高洁瞬间好像看见夜宴里那个冰凉的漩涡又在向她缓缓移近,裹挟着另一个审判。
一个小时以后,坐在她面前的妇产科医生通知她:“早孕二十八天,封闭抗体阴性,尽快找——”医生再次低头确认了一下高洁医疗卡上的个人资料,谨慎用词,“孩子的爸爸一起过来治疗。”
高洁浑浑噩噩地盯着医师手里的验血单,昏昏聩聩地听着那些专业术语。
“你的验血结果不太乐观,封闭抗体阴性,很容易造成胎停。如果想保胎,必须找孩子的爸爸一起做白细胞免疫治疗。知道吗?”
这宗命运的审判果然轰烈降临,甚至百上加斤,重捶在她身上,又陷她于漩涡中心。
高洁在浪里忽上忽下,无法组织好思路和语言,垂首半天,只是能抓住那一星半点的提示,糊涂地问:“医生,这病应该怎么治?”
医师看眼前的女病人脸色青红难辨,手足无措,便耐心地一次性讲完整:“这种疗法要从孩子的爸爸体内抽取一定量的外周血进行离心沉淀机淋巴细胞分离培养,再输入女方前臂皮内,增加女方体内封闭抗体的水平。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但是你已经怀孕了,时间真的不多了。一般治疗要在受孕前就开始的。”
从妇产科门诊室出来时,高洁无力地靠着医院的长廊站了好一阵子。攘攘人流在面前涌来又涌去,在她眼前旋啊旋,她又看不清方向了。本以为可以勉力重新起航,谁晓得一个浪头又被击下。
有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自她身边行过,孕妇的手爱怜地放在腹上,满脸,应该也有满心的对新生命的期待。
高洁抬起右手,右手冰凉,她放在腹上。这时候才有了真切的联想,那里面孕育了一个意外的生命,陪伴了她二十八天,就在她以为孤独无依的时候。
可是,生命传承自她,也传承自绝无可能再有牵连的于直。这便像一条绳索,又拉她进过去不久恐怖至极的那盘棋局。可是……可是,她尚未决定是否要他,医学的审判便毫不留情地告诉她,他的去留已非她个人所能决定。
高洁走在太阳底下,心头凉得彻底,影子行得寂寂。也许想了很多,但是千头万绪最后化作一头云雾,她身困其中,在路上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医院。
她并不十分清晰自己来医院的目的,只是径自回到了妇产科。她听到诊疗室里的医生问病人:“真的决定流产了?”她看到双肩瘦削的女人缓缓地点着头。
她好像看到了自己,受惊一样退出几步,坐倒在走廊的椅子上失神。她听到了附近不知是谁正在训斥着谁。
“自己制造的生命,自己不去承担,是把自己的失责强加在一个新生命上,剥夺掉别人的权利。你的境况艰难,可以理解,但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这是谋杀!”
高洁惊跳着站起来,眼皮好像跟着一块儿跳起来。她想起来了,在好几年前,曾经在她手上失掉的那条生命。她无所遁形了,拼命想要找个遁逃的地方,仓仓皇皇地离开了妇产科,又走出了医院,外头日光很烈,照得她灰头土脸。
她漫无目的地沿着意识中的路走着,远远的钟声传来,是静安寺里的佛钟,穿过阳光和她混沌的思路,重重地敲击她的思髓。她受到牵引,走进闹市中的这扇庙门,站到了院落中央,望向巍巍殿宇,被巨大的庄严所笼罩着。目光所及的是院落内承载香客许愿硬币的铜塔,许愿的人们将硬币抛上,有的落进塔内,有的掉落地上,于是他们有的欣喜,有的失落。
塔上镌刻的是这样一行句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是儿时听母亲念过千百遍的句子,而今仍是不懂不透。高洁辨不出自己的悲欣,只能站立在原处,也许过了十几分钟,也许过了更久。
直到身边拥来一群人,领头的是位苍发长者,在铜塔面前摇首:“不珍惜现在拥有的,却寄望将来的给予,是不应当的。”
高洁心中茫茫地在问“为什么”,现实里也有人在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