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充满着意外,意外改变着心境,予人诸多无奈,也予人无限生机。
上海的半个七月,总是浸在捉摸不定的黄梅雨季里,忽而倾盆而至,忽而细丝蒙蒙。
高洁不太习惯这样的上海,明明这里是她的故乡,却像异乡一样陌生。而她不得不回来。
在四年前的七月,高洁将母亲潘悦的骨灰安葬在宝山一处临近寺庙的墓园里。墓园不大,墓碑都是一个式样,四周栽植着四季常绿的松柏。在这里安葬的人们,不管经历过怎样的人生,最后终将归依在这样同一又单调的地方。
高洁将一枝亲手裁扎的白绢莲花送到母亲墓前,瓢泼的大雨便劈头而至,这是故乡对她的欢迎。
孤立在故乡的雨中,她自八岁之后,头一回软弱下来,号啕大哭。
在高洁的印象里,从来没有父亲这个人。她不知父亲在何时离开的自己,也一直对父爱无所渴求。一直到八岁那一天,母亲抱着她决然而去,她靠在母亲肩头,看着眼前明明该是自己父亲身份的男人,携着他圆满的一家,离自己越来越远。她已自知要同母亲并肩而立,不能软弱。
在高洁的印象里,也从来没有故乡这个概念。自她记事起,母亲潘悦先是在苏州的金饰加工厂任职金匠技师,不几年,潘悦应聘入深圳的一间珠宝公司任职主设计师,又不几年,被调入珠海。
至于高洁,只要跟随着母亲,就处处是家。她养成带一口听不出任何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在任何地方都能适应良好。她的拼命学习,让所有教过她的老师们都交口称赞。这样的高洁,一切都很好——除了没有父亲。
她的某任班主任老师在家长会上对潘悦说:“高洁做事情喜欢用尽全力,考试一定要考第一,跑步比赛一定要拿冠军,凡是办不到的落后的,就加倍努力达到。我很喜欢这样认真的孩子,可是她绷得太紧,这样不太好。”
潘悦把高洁优秀的学生手册上每个老师的评语都看了一遍,每个老师都在夸奖她,每句夸奖都仿若针尖,轻轻扎在她的心头。她抱住高洁,问她:“洁洁,你现在过得开心吗?”
不过十三岁的高洁立刻猛点头:“妈妈,我现在很开心,你看我成绩这么好,做什么都很好,说明我很快会长大,你可以对我放心的。”
潘悦给高洁一个亲吻,说:“洁洁,你已经长大了,可是你长得太快了。”
高洁奇问:“很快长大不好吗?”
“你会很累的,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高洁回抱住她的母亲:“妈,我想让你开心,我会加倍努力。”
小小高洁已经不会在她的母亲面前哭泣,她的母亲却背着她泪盈于睫。
带着独生女高洁的单身母亲潘悦同样拼搏和忙碌,所得是工作出色,得享高薪,在企业内声望日隆,在业界也小有声名,也很快给高洁存下了不菲的学习资金。
这让高洁得以尽情发展自己的兴趣,只是她样样争强,学什么都专心致志,发愤图强,十四五岁就把课后全部业余时间奔波在钢琴、素描、芭蕾和烹饪各种课程之间,就像一台上足发条似是永远不会停滞的学习机器。
最后,潘悦不忍心年少的女儿为各类学科劳累不堪,强行中断了高洁的钢琴、芭蕾和烹饪课程,只让她学兴趣最浓厚也最有天赋的素描。
在生活上,高洁所能享受到的物质条件丝毫未落后于任何父母双全的家庭,这全有赖于潘悦的坚强。高洁能体会到母亲的坚强,所以从来不过问她关于父亲的任何事情。
唯独一事——潘悦有着念佛诵经的习惯,不管如何迁徙,家中总是备有蒲团香案,供奉白莲。潘悦坐在蒲团上时,或许是她不自知的,眉头紧锁,神情苦痛,无一刻放松。
看到这样的母亲的高洁也苦痛,小小的心莫名地揪成一团,但她总会伴在母亲身边,用彩色铅笔,绘那案前白莲,一笔一笔地画,把时间拖得长长的,心灵也会跟着稍稍清静下来。
十六岁的时候,高洁凭着遗传的兴趣,模仿母亲的作品,自学珠宝设计,从制图开始,绘了很多粗糙的手稿。潘悦瞧见了,就开始亲自教她表现技法和产品设计。
自此之后,她跟随母亲学珠宝设计,懂得了制图、表现技法和产品设计,又同小时候做学习机器那样,投入全情全力,很快就能够熟练运用Jewel CAD 画出漂亮的设计图。
为了防止高洁又像小时候那样将所有时间花费在电脑前,画图画出颈椎病,潘悦会在她寒暑假时,带她一起去瑞丽的中缅珠宝市场调研。
高洁学习能力强,很快认识了各种玉石,并且了解了它们的价格。
她最喜欢的那一种玉石很便宜。每回市场上的缅甸商人都很不在意地把一堆茶色、黑色、白色的玉珠子倒在地毯上贱卖,一百块钱能买三四个佛豆。
于是高洁问玉商哪里能买这种玉石的毛料,毛料更便宜,一百块钱买来的就足够她在上面动出她的小脑筋。
她悄悄地画好设计图,偷偷央了母亲公司里的技工加工好——那是顶漂亮的一株白莲,细巧的盛开造型,纯白如素。
她将白莲水沫玉坠挂在母亲胸前,乐滋滋地对母亲讲:“妈妈经常诵经,这代表我对妈妈纯洁、坚贞、清净的爱。”
潘悦将白莲坠子捧在掌心,又惊讶又欢喜,郑重地问高洁:“怎么想到用水沫玉做出这样的设计的?”
高洁说:“因为便宜呀。”
潘悦打开电脑,调出一些图片,上面就是高洁所买的水沫玉。她静静听母亲讲:“水沫玉虽然是翡翠的伴生矿,但是主要成分是钠长石,透明度和水头很好,和翡翠冰种及翡翠玻璃种很相似。这是一种低调的玉石,坚持着自己的美,却因为得不到承认,没有办法被雕琢出更美丽的造型。”
高洁很有信心地告诉妈妈:“水沫玉很便宜呢!有一天它呈现出最美丽的样子的时候就会得到别人的承认了,别人也会知道它的价值了。”
潘悦打开一张图片:“我在很久以前就对水沫玉的成色和弹性的升值空间有了兴趣,这玉石又很适合做一些中国古风设计,只是老板们和现在的市场都更喜欢欧式的设计,只能暂时搁一搁。”
那是一张让高洁过目不忘的设计稿,稿子上设计的是一款以纯银制作的眼形网状吊坠,眼网极细又极薄,正中缀一颗剔透而圆润的透明水沫玉,透过玉而见银眼,透过银眼亦能见玉。通个设计古朴又现代、大胆而直接。
高洁奇问:“这个网是怎么做出来的?”
潘悦指教高洁:“银网用的是我们中国传统工艺金银细工里的掐丝和累丝。现在很多人嫌弃老工艺陈旧,不愿意加以青眼。也好,得暂时的清净,就有时间加以修炼,将来或许有大放异彩的机缘,若是没有,也不必去强求。”
当时的高洁并不十分通透,只为这细腻而美丽的设计和工艺着迷,她问:“不去强求,岂不是遗憾?这么好的东西,就应该得到它应得的。”
潘悦并没有给这款设计确定命名,高洁看到设计稿的落款上有两行字——上一行写的是“清净的慧眼”,但是五个字上面被重重划了两条线;下一行浅浅写了三个字:“水之遥”。高洁看得越加不明白了,潘悦解释道:“能够修炼出清净的慧眼是更上层的功夫,但大多数时候可能只能看着自己想要得到的境界而无奈。那样的境界看上去很近,隔着一条河,跨过去好像就是了。实际上又很远,遥遥不可期。所以,或许叫它‘水之遥’更合适吧。”
高洁问:“妈妈,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境界呢?”
潘悦爱怜地抚着女儿尚且稚弱的双肩:“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高洁仍然不懂:“妈,这又是什么意思?”
潘悦慈爱地解释:“不要有太多欲望,就会比较简单快乐!”
“不要有太多的欲望?”十六岁的高洁体味不出母亲话语中的深意,很快把不解的问题抛诸脑后。她的知识、常识和认知,只让她将母亲的设计稿看了又看,无论是银饰眼网,还是水沫玉眼珠,组合得天衣无缝,真的就像一双慧眼,灵透极了。
她赞叹又赞叹:“妈,以后有机会了我们把它做出来吧?”
潘悦迟疑了一阵,关上电脑说:“以后的事情再说吧!”
出乎高洁意料的是,当她再一次看到“清净的慧眼”,或者说“水之遥”,竟然是在美国的新闻报道里。
那是一则在美国某日报的短讯里——“圣洛朗珠宝设计大师赛公布获奖名单,旅美华人设计师吴晓慈凭别出心裁的作品胜出,获得银奖”。配的是一张只有两厘米宽的照片,但那已经足够了。那样古朴又现代、大胆而直接,纯银制作的眼形网状吊坠,正中缀一颗剔透而圆润的透明水沫玉,透过玉而见银眼,透过银眼亦能见玉——她永远忘不了的母亲那可期不可近、隔着河流相望的“清净的慧眼”。
高洁握着手机,坐在母亲的墓前,怔怔望着自己放在墓前的手绢白莲。
此日的此刻就像那日的那刻——母亲告知她噩耗的那一日,于她就是世界末日。
潘悦在高洁二十二岁自爱丁堡艺术学院毕业的那一年得了胃癌,她并未如一般的母亲那样对儿女隐瞒,而是待高洁学成归来后,将中国的芮华金饰和意大利S&A集团设计部门主管的名片放到高洁的书桌上。
她以一种平静而家常的口吻告诉高洁:“洁洁,妈恐怕不能陪伴你更长的时间了,这里有两家很好的公司,我希望你的未来能走得更稳。”
除了两张名片以外,高洁还拿到了母亲亲手递给她的诊断书。
薄薄一页纸,重重压在她成年后的起点上。
但是面对着母亲平静的面容,高洁用尽全力维持着不颤抖的声音说:“妈,让我陪你去医院。”
从此高洁奔波在求职和求医这两条路上,开始自己的成年人生,尚未适应,却不得不面对接踵而来的变故。
司澄的电话从遥远的爱丁堡打来,对她说:“Jocelyn,我们分手吧。”
其时,司澄的声音空净悠远又模糊暧昧,就像苏格兰变幻无常、捉摸不定的天气。
离开爱丁堡三个月,高洁还记得她在学院的宿舍里给母亲打电话不过半个小时,外头的天空已经两晴两雨,最后居然还挂上了彩虹。
她那个时候在电话里头同母亲讲:“我在这里很好,刚才看到了彩虹。”
于高洁来说,在爱丁堡留学的日子与在内地随同母亲漂泊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目标专一,专心致志地当学习机器,唯一的缺憾是母亲不在身边。高洁唯有把临行前母亲那一句“不要光顾着读书,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很好的风光,好好去玩儿,享受你的青春”牢记心上,只是未曾真正抽出空去实践。
高洁是在适应欧洲的学习环境半个学期后,决定像她的英国同学那样出去徒步,去感受苏格兰。
那天,爱丁堡的阳光意外灿烂,天空湛蓝,湖水清澈。她坐公车抵达巴乐诺小镇,到游客中心拿了份地图就开始徒步。
因为出门前下了点小雨,此时放晴的天空,行云如水墨般晕开。抬头望向天空的一瞬间,高洁的心情奇异地明朗松快起来。
这是从未有过的。
她想,母亲说的是对的,世界上还有别的很好的风光。
这些年她随母亲的工作变动待过上海、苏州、常州、深圳、珠海、广州,她做候鸟的每一座城市都灯红酒绿,五光十色,熙熙攘攘,忙忙碌碌。就像她一样,一直在上发条。
苏格兰北部高地非常开阔,山涧、红叶、黄花,错落曼妙。高洁走在爱丁堡高地的片刻,头一回有了游戏的悠闲。
她路过水库门口,就和门口的木牌自拍合影,木牌上写着“请看好您的狗,不要让它惊扰了钓鱼人”。
她跨过灌木丛寻到一条小蛇,便大着胆子和这条黑褐色小蛇自拍合影。
她爬到山顶,看到十来只苏格兰黑脸羊,刚刚拿起相机,黑脸羊们“咩咩咩”地朝她狂奔过来。高洁连跑带颠往山下逃,终于逃到漫山遍野只剩她一个人时,她一手叉腰,一手怒竖中指,怒吼:“咩你妹啊咩!”
这时,远处有一道声音用中文在说:“别动,让我拍个照。”
高洁以为最初留在司澄的摄影作品中的影像,就是迎着苏格兰鼓鼓的山风,用不符合她长相的略显狰狞的表情,竖着不太雅观的中指。
当时的司澄并没有让高洁看他相机内的照片,其实他照片上的画面是朝高洁挥一挥手,然后撑着草地就势滑下山坡。
高洁只远远看到他矫健的背影掠过。
第二次遇见司澄,是几个月后的八月爱丁堡国际艺术节时,在爱丁堡城堡前的一场摇滚派对上。
高洁从中国学生联谊会上获得在派对上做侍应生的兼职。她开始在一些华丽的宴会上兼职侍应生,因为可以看到明星们穿着华丽隆重的演出服装,佩戴璀璨夺目的珠宝——它们大多来自伦敦,还有时尚之都米兰。
高洁会把它们记住,然后回到宿舍手绘出来研究造型设计。
宴会的气氛很轻松,当晚舞台上的乐队主唱拿起了放在地上的啤酒杯,边喝边说着“Have fun”走下舞台。
有个穿着红黑格子苏格兰直褶花格裙的中国男人拿着装满威士忌的密封纸袋迎着主唱走过去,和他拥抱。
男人将纸袋里的威士忌倒入主唱手上的纸杯,转头就被高洁截住:“今晚派对不允许外带酒水。”
司澄有一头微卷的深褐头发,瘦削的双颊,和微微下垂略显苦相也显出一点年龄的嘴角。嘴角的苦相奇异地为他的面庞加上了几许天真。他还有一双同样奇异细长却又湿漉漉的像苏格兰马鹿那样柔顺眼瞳的眼睛。
司澄笑吟吟地对高洁说:“好的。”他收起密封纸袋,又说,“可是,姑娘,你太紧张了,苏格兰人民很会享受生活,他们不会介意。”
高洁用侍应生应有的刻板说:“这是规则。”
司澄抓着密封纸袋摊手。面对高洁,他很无奈,可是他说:“你实在不太像学设计的,一点儿都不感性。”
高洁反驳:“我不喜欢毫无规则的感性。”
司澄用手抚额:“好吧,让我们符合规则地感性,你是不是叫高洁?”然后叫出她的英文名,“Jocelyn。”
他让高洁再一次清清楚楚看到他那双像苏格兰马鹿一样温驯而明朗的眼睛,就像那行云如水墨般晕开的放晴的天空。
悠扬的苏格兰风笛响起来,洁身自爱的高地风笛,揉碎此地历史郁郁在风中传世的忧伤。
他问高洁:“Jocelyn,我们逛过了高地,有没有时间再一起逛逛麦尔大道?”
这很冒昧,可是自司澄这样落拓气质的男人口里说出来是多么稀松平常?
高洁想,好像自己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他,于是她说:“好啊!”
很难去界定高洁和司澄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谈起了恋爱。也许就是从他们一起走过爱丁堡城堡前著名的皇家麦尔大道开始。
后来他们无数次走过这条一英里长的道路。
古早的青石板,道路两旁同样有些年份的店铺和教堂,还有街道上身穿花格裙的苏格兰男士们吹着悠扬的风笛。
司澄告诉她:“花格裙格子的颜色会体现千奇百怪的人生环境。如果是住在西海岸的,就会穿欧地笋的青绿色、海螺紫和海藻色;如果是在内陆,会选择石兰花的嫩黄、深绿和赭石色或覆盆子的蓝紫色。”
他教会高洁在宴会上直接用纸袋喝威士忌,在苏格兰高地集会上和苏格兰人一起跳舞,以及在学习疲乏时怎么抽烟解乏。
同司澄在一起后,高洁终于真正领略苏格兰的魅力和爱丁堡的闲散,还有自然使人天真忘忧的魅力。
司澄在爱丁堡待了十年,念完了视觉传播学院的影视艺术专业硕士,又修了摄影,他说他不想在现在离开悠闲烂漫的爱丁堡。
他不像高洁那样对学习上紧了弦,从不缺席每一堂必修课、选修课、旁听课和讲座,年年用优异成绩换奖学金。他作息时间不定,爱同各种各样的苏格兰艺术家处到一块儿,在苏格兰国家美术馆待的时间比学院图书馆更多,时不时带着单反去徒步爬山。
都是一个人,不一定会通知高洁。高洁也无所谓他的每次不告而别。
司澄的宿舍里贴满他的摄影作品,其中有一张是高洁对着旷原竖着中指。司澄说,高洁在空旷的山原间做出这个动作,是原始对世俗的反击。
高洁笑笑,看着面前神态天真的司澄,心里却很不以为然,想,反击可不是靠一个假动作就能完成的哩!
有着这样想法的高洁,对司澄这样的年纪保有的天真或多或少有些不以为然。
司澄常常用双手捧着高洁的面孔,盯着她的眼睛,用他那双天真的眼睛审视她:“你的欲望藏得很深很深。一开始我遇到你的时候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
高洁只是对司澄笑。她想,其实是司澄年纪大了,又过惯了自由的日子,他们的想法不一样是再正常不过的。
可是和司澄在一起,可以忘记很多事情,司澄有一种魔力,跟着他走好像可以进入另一个和原来的世界平行,但是相对平静而天真的世界。
这是真的。高洁依赖这样的感觉,司澄仿佛也感受到了高洁的依赖,他想高洁需要这样的依赖。他们依赖着彼此在一起的悠闲浪漫,时常亲近又时常疏离。
不久,司澄的自由烂漫再度兴起,决定远足南极。他和高洁产生了分歧,高洁虽然去过很多地方,但是都背负着毕生的辎重,耗尽了所有的热情,她没有什么兴致陪着母亲以外的人再去漫无目的地漂泊。高洁托词母亲有嘱托,委婉地照顾着司澄的心情拒绝了他。司澄也没有强迫她。
潘悦致电高洁,确实派遣了一个让她暂时离不开爱丁堡的任务,她请女儿有空去陪伴一下表姨穆子昀。
这是高洁头一回知道原来还有一个表姨的存在。
潘悦也是头一回同高洁讲家族渊源。潘悦的母亲同穆子昀的母亲是表姊妹,穆子昀早年还拜在高洁的外公潘明宇门下学过金银细工和花丝镶嵌技术。只是后来潘悦带着女儿远走他乡忙于工作,二人才未能有频繁和密切的联系。
潘悦嘱托高洁:“你表姨和我也是同行,她是芮华金饰的高管,我在工作上也受到过她的帮助,我们虽然联系不多,但是彼此感情很好。她现在孤身一人去了爱丁堡,我希望你抽空去陪陪她。”
高洁问母亲:“妈,你为什么会这样说?她是有很大的难处才来爱丁堡的吗?”
潘悦顿上一顿:“也不能算很大的难处。不过——”她再度强调,“洁洁,希望你到时候能照顾照顾她。”
高洁见到穆子昀时,明白了母亲所说的照顾是什么意思。
穆子昀住在莫切斯顿的三层别墅内。这是一栋典型的苏格兰富人区的别墅,通体的墨灰色砖石,狭长凸出的窗扇,屋前有宽绰的门廊,大门上的雕花延续到门梁上,再往上是对称的三角斜顶,屋檐之上隐隐见有两个砖石砌的大烟囱。
高洁对英式建筑无从喜欢,因为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太讲究对称和工整的冰冷,缺乏适度的温暖。
穆子昀打开大门从门内慢慢地走出来。一身宽大的黑色长袍,如果戴一顶尖顶帽,立刻能扮演巫婆。黑色中唯一的亮色是她胸前用长长的白银项链挂的石榴粉钻坠。高洁认出这是三年前母亲的杰作,用纯银雕琢出石榴翻皮形状,露出里头粉钻镶嵌成的果实。只是穆子昀胸前这一枚的银色更璀璨,粉钻更剔透。高洁判断出这一只坠子用的是铂金,钻石的等级颇高。
穆子昀长一张透着男童气的圆脸,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气的可爱,只是脸色略显青苍,唇色粉中泛白,一双同脸一样圆润可爱的眼却是似醒非醒,挂着很明显的眼袋。
她瞧着高洁笑了一笑,这一笑,让她的圆眼睛的眼角夹起几条鱼尾纹,这才让高洁确定,她年纪应当不小了。
高洁跟着穆子昀进屋后,递上礼物。她的见面礼是从司澄那里拿的苏格兰威士忌,她已经能跟着司澄喝几杯,体会到了司澄所说的“苏格兰人对威士忌的热爱总有道理”。
然后她就发现了自己的礼物不适宜,穆子昀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说:“真可惜,我现在不能喝酒。不过你能来陪我,我真的很高兴。”她把自己的小腹挺了一挺,在黑袍之下现出原形。
但是她孩子气的眼中充满了真诚的谢意,高洁实心实意地说:“恭喜您。”
这一栋三层高的别墅里,有八间卧室,三间客厅,富丽堂皇地摆上了中国人喜欢的华丽金色装饰,窗帘、桌布、罩饰、地毯、床单、靠垫,客厅内的红木香案上还供奉着一尊纯金的送子观音。
高洁总觉得豪华的此处并不比自己和母亲这些年常栖居的临时住所更温暖。
穆子昀一直是一个人待在别墅内养胎,被金色充斥的别墅内没有任何照片。高洁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其他亲人出现,她甚至没有请看护。
一个怀着孕的女人独居在爱丁堡富人区的别墅,这足够令高洁的本能反弹,引发一些会使她深深反感的联想。
这是她难以摆脱的反弹,她知道。
就像司澄捧着她的脸时那样讲的:“你的欲望藏得很深很深。”
高洁有些后悔没有同司澄一起去南极,司澄的离开,让她又被藏在深处的东西捉牢。
但是高洁毕竟没有探问别人私事的习惯,只管按母亲的嘱咐和亲戚的礼节,经常到穆子昀的别墅陪伴她,甚至后来还主动陪她一起去附近的超市采购食品,亲自下厨煲一锅广东靓汤。
高洁在少女时期刻意学习过烹饪,因为在珠三角待的时间长,所以很会做广东菜,第一次向陌生人展示竟然是为了照顾孕妇。但每每吃得穆子昀拊掌大笑,大加赞赏。
高洁还是慢慢同穆子昀亲近起来,穆子昀的性格实在爽快,也足够通达近人。她很有阅历和见识,同高洁讲起苏格兰的历史,讲《勇敢的心》会讲到落泪。她说:“你不要见怪,我总是随随便便就感性起来,我们做艺术相关工作的,想事情就别人容易感动吧。这绝对不是因为我怀孕。”
高洁微笑。
她听到过穆子昀打工作电话,不管请求人还是被请求,她总是爽朗地哈哈笑着,讲出一句口头禅“这件事情不难做,只要大家努力,一定会有好结果”。
在这位长辈面前好像并没有难办的事情,可是她一个人孤身在此待产,又好像是最难办的事情。
偶尔,穆子昀也会提到对自己孩子的期望:“我前年来爱丁堡看珠宝展,喜欢这里的清静,希望孩子出生在清静的地方。像你一样漂亮有才华。你妈讲过你成绩很好,在这里也一直拿奖学金,毕业以后有没有兴趣进我们芮华?”
穆子昀的所有话题,高洁都有兴趣接下去聊,只有这个例外。她想结束这个话题,不让它和自己有任何牵扯:“表姨,这个孩子一定很漂亮很聪明,像您一样。”
穆子昀孩子气的眼睛带着孩子气的笑意:“像我一样蠢,可就无可救药了。”
高洁的手被炉灶上的锅具烫了一下,成功地跳开了这个话题。
穆子昀说:“我想在莫切斯顿到处逛逛,去情调咖啡店里头坐坐,还要看看工艺品店和书店,听说一两英镑就可以买到《哈利波特》。对了,附近也有售卖居民捐赠物品的慈善店铺吗?听说苏格兰的慈善店铺风俗很有名,经常能淘到非常便宜的英国古董、珠宝和雕版画。洁洁,你能陪我吗?我租了车,可惜我目前的状况不能开。”
高洁在周末的时候,开着穆子昀别墅里停着的一直无人驾驶的雪佛兰,带着她去J·K·罗琳写出《哈利波特》的大象咖啡馆喝了下午茶,然后两人悠闲地逛到附近的慈善店。穆子昀挑了几只漂亮的英伦洋娃娃,孩子一样抱在手里。
走出店门时,她对高洁说:“等孩子生下来,我就把你妈咪的这条杰作放在这里的慈善店铺里,出售的善款可以帮到更多的人。”
高洁晓得母亲诵经念佛后,时有慷慨的慈善之举,可见她同穆子昀是真的亲厚,连同习性也相互了解。她答:“我妈咪一定会很高兴。”
刚刚讲完,她就看见六七个苏格兰小童正围绕在她们停放在街道对面的雪佛兰周边。走近一些,发现小童们手里握着匕首,在车身上胡乱割划,好好的车身已经被划得伤累累,不能直视。
苏格兰地区的治安一直尚可,但也时常发生童党歧视和滋扰亚裔的事件。高洁偶有耳闻,不料此时撞个正着,而且还成为事发受害者。
她“嘿”了一声,想要制止对方,被穆子昀一手拉住。穆子昀小声说:“算了。”
高洁有一股气性,她原来都不知道,此时她知道了,她几乎立刻驳了穆子昀:“不行,不能被欺负了也不发声。”她挣开穆子昀的手,往对面疾步过去,用带苏格兰口音的英语斥责:“住手!小伙计们!”
有个穿着夹克的男孩似乎是领头的,看见事主过来,居然毫不惧怕,反而抬起头来冲高洁嬉皮笑脸地咒骂:“滚吧!滚!”
高洁掏出手机准备报警,男童们见状弃开车,握着匕首笔直地冲着她撞过来。高洁不及反应,被其中两个男童冲撞到了身体,跌倒在地上,手机被踢得老远。显然男童们除了她还有一个目标,高洁扭过头,看见穆子昀也被他们撞倒在地上,手里的洋娃娃跌落在她身下,她面色惨白,双手抱着肚子,身下渐渐红成一片。
高洁和穆子昀遭遇的这一起“童党滋扰”事件上了当地的日报,肇事的童党们是当地臭名昭著的团体,小到破坏公物、挑衅路人,大到打偷砸抢、持刀群殴都干过。
很快,当地警方逮捕了滋事的童党,警察局长亲自来慰问受害者,诚挚地用苏格兰口音道歉,表示童党滋事已经困扰了他们十几年,小罪犯们都来自有问题的低收入家庭,缺乏良好的品德教育,看在上帝的分上,请求高洁原谅他们。
高洁冷冷地用伦敦口音说:“这不是他们伤害别人的理由。他们统统应该被抓起来接受惩罚,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们都不配得到原谅!”
因为穆子昀流产了。
大夫告诉高洁,这位高龄产妇恐怕无法再度受孕。在穆子昀清醒后,高洁看着她虚弱地在一份又一份手术报告和医疗建议书上签名为自己负责。现场除了高洁,没有第二个人在她身边。
高洁在医院里守着穆子昀整整一个月。这一个月内,连威士忌都无法很好地助她入眠,一闭眼,就能看到穆子昀身下的鲜血。
她醒着的时候想,那是一条生命,睡着的时候还在想,那是一条生命,再醒来的时候,展开双手喘息,以为自己的双手上沾满鲜血。
一条生命毁灭在她的冲动下。
可是穆子昀并没有责怪她,她清醒过来的第一句话是“也是一种解脱”。她男童气的大眼睛凹陷得更深,终于落下泪来。
她对高洁说:“你愿意听听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吗?”
高洁不再回避穆子昀谈起她的孩子。
穆子昀絮絮地讲起她的往事,关于她和已婚老板的秘密之恋,关于她以为守在他身边为他征战商场就是最大的幸运,却始终填补不了内心的空洞,关于她以为为所爱的人生一个孩子,就是延续自己爱情的天真。
高洁听的时候在想,多么正当的理由,她应当感到讽刺,可是内疚在心头啃噬,她无法感应到讽刺。她无法原谅自己间接犯下的错误,这是漠视生命的责任。
两个月后穆子昀回国。她独身而来,孤身而去,失去了孩子,留下了高洁心内一段悔恨和遗憾。
司澄在穆子昀回国后的两个月才回来。他回来后,发现高洁有了微妙的变化。应当说,高洁好像变得更加无趣了。她对学习的热情更为高涨,仿佛想要尽快修满学分,离开爱丁堡。
司澄依然不想离开爱丁堡。他问高洁:“是不是非离开不可?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呢?很好的气候,很好的人,古老的建筑以及被尊重的历史。”
高洁反诘他:“这里真的这么好吗?反复无常的气候,死气沉沉的人,永远看不见几日阳光,时不时下一场大雨。哦!简直糟糕透了!”
司澄沉默下来,不再同高洁谈论这个话题。
她又心疼司澄的沉默,会抱住他的脖子说:“我想我的妈咪,我要尽快回去。你想想看,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当司澄在电话里对已经学成归国的高洁说出“我们分手吧”,他们其实已经有整整半年没有联系过。
高洁回国时,司澄将她送到爱丁堡机场。高洁几乎将她在爱丁堡的全部行李都打了包,只留下司澄给她拍的照片还挂在他的宿舍里。
司澄亲亲高洁的额头:“Jocelyn,我会想你,很想你。”
高洁亲亲司澄的唇,是冰凉的,当年在云南,他亲她的时候,他的唇还很热。她说:“司澄,我们总是不可避免地要承担一些责任,在自己生存的现实社会里,我先回去,在那儿等你。”
她很是不舍,离开司澄,等于离开一个无忧无虑的平行时空,她扪心自问,是眷恋那儿的。
司澄笑了,眼睛依旧天真:“这两年,感谢你,我很荣幸能给你带去快乐!”他瞧着她,好像瞧着自己即将送养的孩子。终于,司澄还是正式将高洁这个孩子送养掉了。
高洁挂断了司澄打给她的分手电话,明白自己已经失去那一个避风港,没有了无忧幻境。
在近一年的时间里,她陪伴母亲经历了重病的每一个危急时期,看着母亲因为化疗恶心呕吐,被癌细胞侵蚀全身痛到不能自已,因为只能以流质和营养液为食而瘦骨嶙峋。
潘悦在重病中饱受着非人的折磨,却始终保持着未病时的刚强。她时常同女儿谈心,高洁却在刻意隐瞒,隐瞒了同司澄的恋爱和分手,隐瞒了因为穆子昀流产而生的矛盾和愧疚,以及更多由童年累积起来,沉积在心底的欲望。
高洁在母亲跟前所述说的都经过了刻意美化。在死亡面前,她的演技出神入化。
潘悦仔仔细细地听着高洁的粉饰太平,或许是因母亲的直觉而听出端倪,也或许只是因拳拳母爱而细意相告,潘悦最后留给高洁的话是:“洁洁,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还留给你这么多不快乐,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但是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不会这样完整。妈很感谢你陪伴了我二十多年,未来你的路还很长,你找不到未来的人生方向是我最担忧的事情,因为我帮助不了你也保护不了你了。你接下来的人生恐怕要努力学习怎么更好地生活,也许会很辛苦。虽然众生皆苦,苦即菩提,每个人都有他的历练,谁也不能替代谁。但需要记着,自己面对的时候,好好地想一想,该放下的时候,放下。往前看,对自己好才是你给妈咪最大的尊重和爱护。”
母亲弥留的时候,留恋的目光流连在高洁身上,她说:“洁洁,你才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杰作。”
母亲去世以后,高洁将亲手为母亲设计的白莲水沫玉坠放入母亲的骨灰中,带着她们一起回到家乡上海安葬。
她在上海没有停留太久,她想,母亲临终告诫过她,要她向前看,虽然她不知道前面的路应该怎么去走了。
她并没有将简历发到芮华金饰,而是选择了S&A,并且很快收到了他们的offer。面试她的HR看好她在爱丁堡艺术学院的专业背景,加上母亲的旧友设计部头头叶强生先生的极力推荐。在叶强生的通融下,她在母亲病重期间,就被S&A聘为实习设计师,做一些时间宽松的完稿工作。
在办妥母亲的丧礼后,高洁正式去S&A入职。叶强生亲自接待的高洁,问她:“有没有想过换个环境发展会更快些?”
高洁望一望面前还没有填写的入职申请书,把握在右手的笔放下来:“是不是公司认为我还是不太适合?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不会让公司为难的。”
叶强生立刻说:“不不,你多虑了。我们S&A在南美的钻石勘探合作业务拓展的速度很快,巴西那边很缺人才,尤其是拿下FGA珠宝鉴定师资格证书的设计背景人才。公司一直在全球招募,外派只需一年,职责范围是钻石的分类、筛选和鉴定。这是非常核心的岗位,薪酬和津贴都很可观,比国内同级别的岗位高好几倍,一年后调回来就能升任更高级别的岗位。对新人来说,是个很好的发展机会。”
在爱丁堡求学时,高洁就清楚进入珠宝设计行业后,最辛苦最危险的工种是哪些和在哪里。她看着叶强生在面前世故地笑着,用长辈厚爱小辈的眼光望着她——她在学习上的惯性勤勉让她求学期间就拿下从业该具备的全部证书,但是从未想到这些代表着她聪明敏慧、克勤努力的证书最终会成为她为人欺侮的一个借口。可在母亲病中时,眼前这个人也尽到照顾她的情分了。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一体两面,教人两难而无奈。
高洁想,母亲已经去世了,这个世界上也就没有了家,她从八岁开始漂泊,如今更不知道该落脚在哪里。她想起一句电影台词——“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飞呀飞,飞累了就在风里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既然已经没有落脚的地方,那么去巴西就去巴西吧!
高洁一边重新填写入职申请表,一边对叶强生说:“我随时可以出发。”
高洁在巴西朗多尼亚州第一次遇见于直的时候,虽然并未预料到他们之后的是是非非,但她似有感应般,在看见他的第一眼时,就预感到自己同这个男人之间必有牵扯。
一年外派巴西的工作开始没几个月,对高洁来讲,就适应得相当艰难。
S&A在巴西的外派员工全部以合同制供职于当地一所合作的钻石勘探公司。二十八个来自全球的同事中,高洁是唯一的东亚人。她同其他来自巴西本地、印度、津巴布韦、以色列的同事们一起负责从矿工开采的岩石中找出钻石的工作。
每天工作十个小时,虽然薪水可观,可是工作强度很高,枯燥无味,环境又危机四伏。她才任职一个月,当地就发生了印第安土著和矿工因为采矿地域之争的血拼事件。
面目全非的矿工的尸体被运回公司,从高洁面前经过,她整整两天未进主食。
巴西的食物也不合高洁的胃口,粗糙的食材,复杂的香料,还有不利于消化的棕榈和椰奶,常常使她食不下咽。为了放松,高洁学会了抽烟,抽一种带着淡淡奶香的女士烟,一开始入口很淡,但慢慢会浓郁起来,吞云吐雾之间,让她忘记正身处在一个热得让人油腻和疲劳的环境里。
高洁偶尔也会去小镇上的酒吧喝点酒,她酒量不好,南美人又喜烈酒,所以她每次去酒吧,都会同巴西同事爱丽莎一起。爱丽莎是所有同事中唯一一个与她关系不错的,大约是因为她们都有着英国留学的经历。
实在不赖高洁挑剔,只因共同生活工作后,她发现和背景不同的热带种族人群没有太多共同语言,况且他们的英语口音严重,连基本的交流都很困难。
更令高洁感到难堪的是,有印度和巴西的男人频繁向她示好,态度热情奔放,行动目的明确,表达简单直接。她一律说“No”,结果被公开嘲讽成“保守无趣的东方人”。
于是,在发现和爱丽莎交流没有太大困难后,她非常乐意主动跟着她一块儿去酒吧放松。虽然只是偶尔。
这里的酒吧脏乱、潮湿、烟雾弥漫,但是热闹,有很多过客,来自五洲四洋。高洁在酒吧里看着形形色色的人种,想象他们的人生。生在此处的,来到此处的。如何生存?为何来此?何时走?又将去哪里?
她实在太孤独了。孤独容易让人胡思乱想。
爱丽莎告诉她,酒吧里也会经常来一些中国客人,和高洁一定会有共同语言,要不要去试试运气?
高洁很久没有遇见和自己说同一种母语的人,有点儿渴盼他乡遇老乡。
就在这间叫“潮湿的心”的酒吧,高洁进去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于直。
于直坐在靠着吧台的高脚凳上,面向正在热舞的人群,手里提着一瓶威士忌,一脚直放,一脚屈着搁在高脚凳的提脚栏上。昏暗的追光时而扫过他的面庞,可以看见他正微笑着同站在他身边的女侍者讲话。
高洁发现,在昏暗里他能立刻被旁人注意到,并不是因为他的东方人面孔。
一个长得好看的男人,无论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是亚洲人还是美洲人,都能被第一时间注意到——于直的好看,首先是在于他的皮肤足够得白,那种并不逊色于白种人的白;还在于他的长相有一种东方男人里少见的俊气英武,而他的姿态又有一种游离在正邪之间的暧昧的风流倜傥。
这不管是对东方女人还是西方女人都有足够的吸引力。爱丽莎显然也被于直吸引了,同高洁耳语:“真是难得,东方男人有这样的长腿!这样的肩膀!这样的胸肌!哦,虽然没有胸毛。”
高洁被爱丽莎的感叹句逗笑了,她也注意到于直上身穿的白衬衫开了胸前两粒扣子,露出里头结实的胸肌。她说:“我不觉得没有胸毛是缺点。”
现场有女郎同爱丽莎一样兴奋,譬如站在于直身边那一位,几乎露出半个胸脯在他面前晃。
爱丽莎拉着高洁走近一些,听见性感女郎正在用英语问:“不需要吗?亲爱的。”
于直的微笑,走近看才能发现到独特的风格。眼神懒懒的,但是眼眸在黑暗里亮得透人,向右勾起的嘴角带出好看的弧度和浅浅的唇窝。似笑非笑、似讽非讽、似诚非诚、似是而非得教人捉摸不透。
比起他的脸、他的肩膀、他的胸肌、他的长腿,恐怕更要人命的是这一副笑容。
他正对性感女郎讲:“甜心,我很想看明日亚马孙河流上的日出,所以今晚希望在亚马孙河上过一夜。”
性感女郎满脸失望,于直拍拍她挺翘的屁股以示安慰,也催她离去。
南美傻大姐爱丽莎问:“嘿,你们东方人这么爱看亚马孙河的日出?”
高洁想了想,用英语向爱丽莎简单解释了一下什么叫“婉言谢绝”:“用不伤人的借口来拒绝自己并不想接受的邀请。”
她的解释被于直听到了。她听到于直清清楚楚地用中文问她:“中国人吗?”不等她回答,他摇了摇手里的酒瓶子,“来喝一杯?”
他伸出长腿,朝着她站的方向踢了张椅子过来,被她截住。两人一站一坐,在嘈嚷的酒吧里又互相打量了一番。
同热情奔放的南美女人相比,高洁的一身碎花长袖长裙,只露一段脖子和脚踝,根本不容人遐想的着装态度太不合乎当地风俗。
于直打量完高洁的服装后,皱起眉头,说:“那就应该是中国人了。在这里,颈部以下不表现荷尔蒙的都是中国人。”
他的语气有些轻佻,与此地南美男士比,并无差异。高洁也皱起眉头:“那看来您很入乡随俗。”
爱丽莎不甘寂寞地插话:“你们在说什么话?中文?”
于直又冲爱丽莎勾起了他的嘴角:“Hello,甜心!”
爱丽莎心花怒放:“帅哥,何不请我们喝一杯?”
于直耸肩作出无奈状:“我正在用中文邀请这位同乡,但她似乎对我有所戒备。您能劝劝她吗?在异国看到同乡,我只是太兴奋了而已,想请你们喝一杯,没有别的企图。”
爱丽莎喜笑颜开,对高洁讲道:“嘿,别拘束,你的同乡你还信不过吗?”
于直做了个请的姿势,高洁被爱丽莎摁到被于直踢到她跟前的椅子里头。
于直打个响指,向酒保叫了两个杯子,为她们倒上了威士忌。
他拿起酒杯,冲着高洁用中文说道:“相信我,我没有恶意。我姓于名直,‘于是’的‘于’,‘直接’的‘直’,中国人,在巴西出差,工作无聊,过来消遣,没什么坏心眼。”
他一刻轻佻一刻真诚,果真是直接得不得了,让高洁跟着一刻生气一刻平和,对完这几句话便下了“他们应当聊不到一起”的结论。于是,她决定举起杯子,用和于直碰杯的礼貌方式结束他们之间的交谈:“我叫高洁。”
她的态度或许为于直看了出来,他同她碰杯,而后一饮而尽,含笑望着她,目光有一点点迫人。或因他这目光,让原来只想抿一口的高洁,只得也将杯中酒饮尽。她放下杯子,选择保持自己惯有的沉默。既然不是个适合交谈的人,她就不应该再浪费口水。倒是爱丽莎缠着于直热络地聊了起来,不一会儿就让于直知道了她们是筛钻石的。
于直问:“听说米纳斯吉拉斯省的阿贝特河附近可以采到粉钻,你怎么看?”
爱丽莎说:“我们就要转移去阿贝特河开工了。希望那儿有传说中的粉钻,那我们就有更好的提成拿。”
酒吧里的气氛渐渐热烈,舞池中的聚光灯突然亮了起来,光影汇集到舞台上,激烈的音乐响起来,随后便有一身着比基尼的性感美女推着一个滑轮桌走到舞台中央,滑轮桌的中央突起,盖着红丝绒布,不知下面放着的是什么。美女妖娆地围着滑轮桌舞蹈着,巧妙地掀落了桌上盖着的红丝绒盖布。原来是一个透明的高脚玻璃杯,杯中装满了耀目的透明小石头。
酒吧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舞台上的节目吸引了。
爱丽莎是老熟客,熟门熟路地向于直和高洁介绍:“老节目又上场了,伙计们,杯子里装的是0.5克拉的钻石,只要付10美金,就能上台玩一次,用15秒的时间从杯子里找出真钻,猜对了就能把钻石带回去。不试试吗?”
于直豪迈地笑道:“这样的好机会,我要是抢走了,别人就没了。”
他示意酒保又给空杯的高洁和爱丽莎上了一杯酒,根本不容她们有拒绝的机会便举起酒杯,再度一饮而尽。高洁有一点生气他的霸道,根本不给她作半分反应的机会。她其实不太胜酒力,南美的酒又是一贯的烈,刚才那一杯下肚,已经把她的丹田烧得火辣辣。她有点生气,便将面前的酒杯推了一推,并没有像爱丽莎那样给面子地跟着干掉。
但于直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看到了他等的人走进了酒吧,于是转过头来同高洁和爱丽莎招呼道:“美女们,我约的人到了,真遗憾今晚不能继续了。”
看着于直离去,高洁莫名有些如释重负,但爱丽莎可遗憾坏了,连呼“可惜”,但很快她再度兴奋起来:“快瞧,印度人又想要出风头了。”
原来,在酒吧的另一边有个印度人被周围的酒客们簇拥上台。高洁和爱丽莎都认得此人,正是他们的印度同事迪让。迪让被舞台上的美女微笑着扯着领带走到桌前,掏出10美金塞入美女的胸罩内,他的神态和他的脚步一样轻飘飘。
高洁皱起眉头。她不喜欢这些轻狂的男人,譬如台上的这位,又譬如刚才遇到的那一位。她不经意地朝于直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同两个南美当地人坐到了角落里,专注地交流起来,对周围一切都充耳不闻的样子了。
舞台上的美女拿起玻璃杯,利落地将里头的仿钻和真钻一起倒在了红丝绒布上,迪让低下了头,双手并用,开始翻捡。美女也开始报数,用英语从1开始已经报到了10。
爱丽莎嘲笑道:“迪让筛钻石的准确率从没有高过我们女孩儿。”
爱丽莎的预判是准确的。当迪让拿起一颗透明的小石头递给美女时,美女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很遗憾,您和一颗幸运的小星星擦肩而过了。”
酒吧内的酒客们瞬间起哄起来:“不懂钻石的S&A,滚出矿区吧!”
高洁有些奇怪,爱丽莎解释道:“迪让是这里熟客,大伙儿都知道他是公司的人,这下丢人丢大了。”
酒客们持续骚动着。
“亚洲人没有钻石的直觉!S&A找的印度人中国人真给矿区丢人!”
“不如让我们高呼亚洲人滚出矿区吧!”
高洁沉在丹田的一股气又涌动起来了,有一股浊气想要发泄出来。她翻了翻手包,拿出10美元,又问爱丽莎:“你带护手霜了吗?”
爱丽莎从手包内拿出护手霜递给高洁:“你要这个干什么?”
高洁接过护手霜,在自己右手掌上厚厚涂了一层,然后再还给爱丽莎。
爱丽莎更觉奇怪:“嘿,你这是想要干什么呢?”
高洁指指舞台又指指自己:“我,这个亚洲人,想代表亚洲人上去。”
爱丽莎说:“等等,Jocelyn,你是醉了吧?”
但高洁毫不理会,管自落落大方一直走到舞台上头去。主持活动的南美美女不想竟见一个东方姑娘排众而出,有些不可思议。
她问高洁:“您要来猜钻石?”
高洁将10美元放入放美金的玻璃杯中:“没错。用任何方法都可以,是吗?”
“是的。只要在15秒内猜出来。钻石就是您的了。”
高洁耸肩:“开始吧。”
她走到滑轮桌前,看着散乱在上的透明玻璃,笑了笑。她想刚才因为礼貌而被迫喝下的酒,还是有些正经作用的,至少让现在的她很有些自信。
高洁让自己沉静了一下,然后用双手把钻石拢了拢,一把全部捏在右手掌心,紧紧握住,片刻后才缓缓摊开手掌。一颗颗晶莹的玻璃自她掌心掉落到桌面,最后只剩下三颗仍黏连在她的掌心上。她抬起手掌,对着一束亮光,仔细观察着。她在求学期间所有考出来的职业证书都没有辜负她,她也没有辜负它们。她完全可以判断出哪一颗是真正的钻石,尽管它表面蒙着污浊,但她已经看清楚了那折射出的火彩。
高洁将钻石拣了出来,递给南美美女。对方慎重地接过来,先自行判断了一番,不敢轻易决断,将钻石交给舞台另一边带着检测仪器的检测员。检测员迅速测了测,随后肯定地点了点头。舞台下的众人已经看到了检测员的反应,他们欢呼起来,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站在舞台上聚光灯下的高洁,有些犯晕,她知道酒劲儿开始上头了,她得尽快结束这一趟不太明智稀里糊涂出的风头。
南美美女将钻石交给高洁:“女士,你赢了,幸运小星星归你了。”
高洁本来不想再讲些什么的,但是她有些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她听见自己大声讲:“谢谢,我们中国人对钻石也是很在行的。
这一次再度响起的欢呼是心悦诚服的欢呼,高洁在欢呼声中勉强自持着走下了舞台,避开了几个以祝贺为名的想要拥抱她的男人。她在人群里张望了一下,看到角落处的洗手间,便疾步走了过去。
当高洁从洗手间里走出来时,看到了站在对面男厕门外的于直,他正低着头,独自靠着墙边抽烟。高洁看了看墙上的标记,原来这里是吸烟区。她忍不住又看了看于直,他不知何时把袖子捋到手肘处,露出结实的小臂,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打火机。
高洁眼尖,一眼就看出于直手上打火机的特别来。那是一只银壳打火机,壳面上雕饰了一只猎犬,看起来像是定制的。她想着,也就迟疑了这一两秒,于直就把头抬了起来。
“想抽烟吗?”
高洁摇摇头,想走开。
于直突然问:“刚才洗手了?洗掉的是护手霜吧?涂了两层?嗯,至少涂了两层吧?这样你的手上才能有足够的手油,让你能用钻石的亲油性做排他法。”
高洁倒也并不意外,本来聚集在矿区小镇的,极有可能是同行,有同行就会有行家。但她却并不想追问于直的身份,直觉告诉她,和这个男人多有牵扯不会是什么好事。
既然不会是什么好事,她就应该立时同他告别。但好像被本能限制了一样,高洁在这一刻什么都没说,甚至都没有动一动,就看着于直凑到了自己的身边。
他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近到她都觉得她会染上他身上的烟味儿了。于直侧头,微微贴近她的颈侧。
“你抽百乐门?是有奶香的那种吗?”他问。
高洁想,她的确是酒劲儿上头了,她不由自主轻佻地答了于直:“是啊,所以我不太适合你抽的这款。”
“有烟瘾?”于直问。
“不,解解闷。”
于直说:“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比抽烟更能解闷的事儿。”
高洁定定地看着于直,看着他露出倜傥的笑容,她明白他的意图,她在此地一直回避着的异性的意图,在这一次她也应该回避的,但是她竟然没有。
“譬如呢?”高洁忍不住存心这么问。
于直直勾勾地望牢高洁,眼底的深意似有似无:“来到异国不谈一场异国恋爱就太不给东道国面子了。”
他的这个眼神在这个环境和这个情境下产生,居然变得如此正常,不令人讨厌。也许是已近午夜,酒吧的气氛逐渐热烈,巴西桑巴节奏密集,让所有的萍水相逢都变成老友欢聚,没有任何禁忌。
高洁抿嘴一笑,用中文很大声地说:“你应该知道南美人体味儿有多重。不然你为什么拒绝刚才的大胸女?”
近在二人身边的南美人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看到她笑了,竟也笑着点头招呼了。
于直低低笑出声来:“谢谢你对我的品位的理解。”他含胸低向她,鼻子就在她的唇边,猎犬一样嗅她,“不过,一个忠告,女孩儿身上有烟味儿不是个好事儿。”
他的眼睛一直看到她的眼底。
那是同司澄天真的眼睛不一样的。那眼睛有点儿复杂,有点儿幽深,有点儿直探人心,有点儿肆无忌惮。
高洁移开目光,移开太过于接近他的身体:“很高兴今晚遇上你,让我说了这么多普通话。不过,我得走了,挺晚了。女孩儿晚归也不是个好事儿。”
于直移开眼睛,退后一步,做了“请便”的手势,恭送她。
高洁并不喜欢回自己的宿舍,她和另一个巴西姑娘伊莎贝拉同住一间宿舍。
伊莎贝拉有美丽丰满的胸脯和充满欲望的热带面孔。她常常带情人回宿舍过夜,通常是不同的男人,等高洁回来后才送走他们。这样的常态让高洁自认倒霉,她整晚都在一种充满了肉欲的腥臊空气中失眠,睡眠质量十分之差。
“不懂得至高无上的身体快乐。”这是伊莎贝拉经常嘲笑高洁的话,除了这一点,她和高洁还算相处融洽,只是实在没有其他共同话题,让她们连一起去酒吧喝酒的朋友都做不成。
高洁和爱丽莎在宿舍园区门口分手,走到宿舍门口,听见了里面还没有结束的呻吟和喘息。
她选择喝酒排遣寂寞,其他同事也有权利选择其他的方式排遣,合情合理合人性,她应当予以谅解。
高洁收回准备拿钥匙的手,转身走出宿舍园区,在已经静谧的街道上散步。她哈一口气,闻到了自己口中不太好闻的酒味儿和香烟混杂的味道。
她想起于直凑到她唇边的鼻子,像猎犬一样。
司澄第一次认识她的时候,表达一个男性对女性的赞赏和喜爱的方式也同样直接。可是于直的直接和司澄的并不一样,司澄的不具备任何侵略性,但谁能否认一只猎犬的侵略性?
高洁想,以后不能像今晚喝得这样多,喝多了,就不能控制自己的想法和做法。
巴西和爱丁堡很相似的地方是时雨时晴变化多端的气候,她散步没多久,天空下起雨来,于是就近到一家已经关门的杂货铺的门檐下躲雨。这时,她看见了刚才酒吧内猜钻石失利的印度同事迪让,他从对面小巷子的酒吧里摇摇晃晃走了出来。高洁心知不妙,想也不想扭头就往回走。
但迪让已经看到了高洁,他曾多次向高洁示爱求欢,次次都被她严词拒绝,此番深更半夜狭路相逢,哪会错过这样的天赐良机?他疾追几步,便捉住了高洁的胳膊。
“嘿!Jocelyn,你在等我吗?”
印度人身上的体味和酒味混合在一起更不好闻,高洁甩开他的手:“离我远点儿。”
迪让又捉住她,用热乎乎的身体抵住她:“你刚才上台是给我解围吧?原来你早就对我有意思了。嘿!我很有劲儿,包你忘忧。”
高洁挣扎着,大声叫着:“蠢货!滚开!”
迪让把嘴凑了过来,不过他没有得逞。不知从哪里出现又在什么时候出现的于直用一只手就把迪让从高洁身上扯开。
“嘿!伙计!别动那女孩!”
迪让借着酒劲儿挥来一拳,被于直用肘弯挡住,接着肋骨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摔倒在地上。
高洁拉住于直的手:“走吧,别打了,是我同事。”
于直闻言收手,迪让在地上挣扎着爬不起来,这一下挨得很重。
于直问高洁:“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高洁看一眼地上的迪让:“好的。”
他们绕过迪让走到小镇的大路上,雨已经停了下来。
于直诅咒了一声:“这该死的鬼天气。”
两人都淋到了雨,身上湿漉漉的,衣服贴着身体,极不好受。高洁以慢于直半步的速度跟着他,带一点戒备、一点尴尬,暗暗地将裙子拉直,尽量防止身体曲线毕露。
她说:“你的身手不错。”
他刚才给迪让的那一下子有章有法,迅速狠辣,同他的打火机一样,不像普通人该有的。
于直转头望她一笑:“你的眼神不错。这里的环境很乱,得有些防身的方法。如果你没想到这一点,就不要在这里待太长的时间。”
于直说得很有道理,都是高洁头脑里没有想过的道理。她说:“谢谢你。”
于直问:“如果他继续骚扰你怎么办?”
高洁想了想:“干掉他。”
于直用手捂住心口:“狠心的女孩儿。”
已经抵达宿舍园区门口,高洁返身挡住于直:“我到了,谢谢你替我解围。我想这是在异乡遇到同胞最大的幸运。”
他叫她:“高洁。”他看着她,眼神和刚才一样,直勾勾的,“你拿什么谢我呢?”
他的白衬衫贴在身体上,他的身体因此原形毕露。宽阔的肩膀,好看的胸肌和腹肌,健壮的手臂,有一种勃发的气息。
他的身体和眼神一样充满暗示。
高洁回应他直勾勾的目光:“你想干什么?”
健壮的手臂伸过来,插入她湿润的发,掌握住她的后脑勺。她的嘴唇被另一个能笑出好看弧度的嘴唇覆盖。
他的舌头辗转在她的口腔里,用侵略的力道做着调戏的事情。
空气是潮湿的,高洁感到整个人也潮湿了,她试图推拒,但是很快被征服。时间在拉锯战中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将她放开。
他显然意犹未尽,说:“不邀请我上去喝杯咖啡吗?”
高洁扬起右手,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准确无误、清脆响亮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你说过,在这里得有些防身的方法,我需要有这样的思想觉悟,欺负我的人,我会干掉他。不管他是谁,不管他为我做过什么。”
于直脸上挨了一下,猝不及防,眼底瞬间闪过火苗,但也在瞬间熄灭。他揉了揉脸,重新展开笑容:“这算是我被误解的代价吗?好吧,我冒犯您了,我没有想欺负您。我希望您今晚愉快。”
他扬扬手,转身离去。
高洁搓了搓刚才报复过于直的手掌,冷笑了一声。
伊莎贝拉已经闻声打开大门等她,说道:“你应该邀请他进来,我可以让出房间。”
高洁走进房间,一言不发。
伊莎贝拉关上大门:“你真的不想要吗?男人的力量可以让你放松。刚才那个东方人就很适合你,假正经对不起荷尔蒙。”
高洁抓起床上的枕头朝着伊莎贝拉砸过去:“我想睡觉!”
第二天迪让请了假,他声称喝醉酒摔了一跤。第三天高洁下班时,经过迪让的宿舍,看见他站在门前。
她特地走上前去,仰起下巴微笑道:“有不少中国人也看上了这附近的金矿,他们不是那些孱弱的在美国唐人街刷盘子的中国人,他们有精良的武器和先进的设备。对了,我一直忘了告诉您,我男朋友就是其中一员,他一直在阿贝特河附近采集粉钻。最近才过来朗多尼亚。他的脾气没有他的身手好,幸亏他没有带他的枪。”
高洁讲完以后,径直走出园区,走到小镇上的车站前,审视了一番停在车站前的计程车和司机们,找到了那个在巴西本地同事口中,剃光了头发,左脸上有一道伤疤的巴西司机。
她用学会不久不甚流利的葡萄牙语对司机说:“我想买一些防身的玩意儿。”她用手指比出一把枪的样子,“最好是自动的。”
司机往后座方向竖起大拇指:“上车。停车以后我不会停留,您得自己再找车回来。”
“明白。”高洁钻进计程车。
很快,她被司机带到城中的一个贫民窟,她下车时给了司机一笔丰厚的小费,按照司机的指示走入贫民窟深处的一间旅馆。
几个小时以后,高洁将属于她的手枪藏入行李箱的夹层。她点燃一支烟,坐在窗前抽了一阵。
现在,她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了。她想。她抬起手臂嗅了嗅,真的有一股奶香,她得换个牌子的香烟了。她又想。
不久之后,高洁随同以色列主管组队一起开拔去到阿贝特河矿区开采粉钻。她自动申请加入这次编队,因为在那里工作一个月便可以请调回国内的公司。
当然,高洁想过辞职,立刻买机票回去。辗转反侧时,她想到了叶强生世故的笑容。这是一个困难,克服它,她提前调回去就是顺理成章,不会丢了母亲的脸。
坚持在艰苦的巴西工作,已经不仅仅是因为没有家,现在她还要变成母亲的荣誉,所以她不能半途而废。
难事之中也有好事,谢天谢地打她主意的那几个男人没有编入这次分队。
但是在阿贝特河矿区,高洁不得不同其他同事一起跟着矿工进入矿源深处。这里没有朗多尼亚州的实验室和工厂,他们每日从简陋的营地出发,坐着驳船,逆流而上,到毛坯矿上工作,头顶只有一顶粗布雨篷遮阳挡雨。
高洁被晒得黑了一圈,她每天开工都带着手枪。在这里已经不是防备对她图谋不轨的同事,而是随时可能攻击过来的印第安土著。
谁都不想遭遇这样的不幸,但是印第安土著的攻击就是这样突如其来。
这一天,阿贝特河浅滩上的矿工突然大声呼喊奔逃,高洁身边的同事说:“糟糕!印第安人来了!快沿着滩涂往上游跑!”
高洁跟着同事们夺命狂奔,每一秒钟都在和生命赛跑,很快,一个印第安人追了上来,她拔出手枪,像私底下练习的那样射击。印第安人被射中大腿,她自己也被射击的反作用力推入河中,手臂撞到河流中的石块,顿时晕厥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高洁被左肩尖锐的疼痛激醒过来,入眼所见,自己似乎躺在某个船舱中。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是一动左肩,锥心的刺痛让她忍不住大叫出声。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蹲到她面前。
于直的表情很严肃,他说:“你的肩膀脱臼了,我一直在等你醒过来,我必须帮你把它接回去,立刻。”
高洁下意识牵一牵左肩求证,立刻因为疼痛冒出冷汗,她抽着气道:“医院。”
于直缓缓摇摇头。他的表情出乎意料的凝重和认真,甚至有些诚恳。
高洁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要求不太现实,她艰难地望向于直,抽着气断断续续问道:“我们……现在还在阿贝特河上?”
于直说:“是的,你没有别的选择。我们不可能一个小时内把你送到医院。事实上,我们恐怕不得不在河上漂一段时间。”
疼痛一阵一阵袭击着高洁的神经,她极力保持着清醒的意识以便对眼前的情况做出合理的判断。面前的这个男人,不过两面之缘,是否可以信赖他?
于直说:“我在部队服过役,处理过同样的情况。不知道这个理由是否可以让你放心点儿。”
她沉默地观察着于直。
世事总是让她在无从选择的选项里做出选择:母亲去世了,司澄和她分了手,她不得不来到巴西,又不得不从朗多尼亚州调到阿贝特河。
高洁闭上眼睛:“我……相信你。你尽管……去做。”
“如果出了意外,怎么办?”于直问。
高洁睁开眼睛,盯牢眼前的男人,一字一顿地说:“不,怪,你。”
于直跪伏下来,一手提起高洁的手臂,保持着平衡,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对准了位置。
接下来的动作会令这个女孩疼痛难忍,也许会再次晕过去。他提醒她:“会很疼。”他听见了她咬牙的声音。
当于直将高洁的手臂推回去时,她的身体随之僵硬地弓起,继又痉挛着抽动,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他说:“你忍不住可以叫出来。”
但是高洁没有,她咬到了自己的唇肉,血腥味冲进食道,她忍不住呕吐出来。
又有人走了进来,高洁不知道是谁,只模糊地听见有人用英语问:“上帝!她居然忍住了,她居然没有尖叫。她会好起来吧?”
又有一个人用英语说:“灌她阿司匹林。于,给你绷带。固定住肩膀,帮她减轻疼痛。”
她被撬开口腔,被灌下水和药片,他们拍她的背心,帮助她吞咽。然后她的手臂被固定住,袖管被剪开,手肘和肩膀被人用绷带绑好。有个人一直托着她的脊背,用湿润的帕子擦拭她的额头和脸,额前冰凉的触感,温柔的动作,就像小时候病重时,母亲所做的那样。
她下意识地辗转着用脸颊去靠近那掌心的温度,宠物一样希冀着掌心展开,抚慰她的疼痛。
又不知过了多久,高洁再度清醒过来时,发现仍躺在船舱中,身体的疼痛已经减轻太多,这令她舒服不少,精神也恢复了一些。
船舱内依旧无人,只空空吊着四只吊床,随着船身波动微微摇晃。船舱一角堆放着一堆行李和器械,高洁看到其中有两台摄像机。
她突然想起来她刚才应该呕吐了,虽然身边没有呕吐物的痕迹,但是身上有酸馊难闻的气味。
生死大劫渡过以后,个人的羞耻感席卷而来。高洁知道自己的身体又脏又臭,比自己不能动弹的左臂更让她难受。
她睁着眼睛发着愁。这是有生以来从未遭遇过的困境,她在犹豫要不要呼唤于直。
念头一起,于直就推开门走进来,手上端着一个大碗。
“我想你应该醒了。饿了吗?”
他蹲下来,高洁挪动身体往旁边退了退。
于直笑起来,一眼洞穿她的心思:“想洗澡?”
高洁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自己都认不出来:“有女人吗?”
于直像个恶作剧的孩子一样,歪一歪头,勾着嘴角:“没有。”
高洁咬一咬唇,咬到唇上的伤口,疼得抽气,她又问:“多久能靠岸?”
“我们在阿贝特上游遇到印第安人和矿工的争斗,被当成同党也被印第安人伏击了,为了避开正面冲突区域,就近躲进一条支流,在河里捡到了你。现在——”于直顿了顿。
高洁微微抬头,嘶哑的嗓子扯高了三度:“迷路了?”
于直撇嘴:“我们没这么无能,只是绕了路,要回到离这里最近的港口恐怕得多花上一周。”
高洁把后脑勺无力地垂到枕头上,轻微叹了口气。
“我们的向导告诉我,往前再驶半个小时,可以靠岸休整,岸上有瀑布可以洗澡。”于直用根本不掩饰的笑意望着高洁。
高洁抬起眼睛瞅他一眼,他真心实意地用表情表达了他的不怀好意和幸灾乐祸。
她想了想,又想了想,下定了决心:“我需要洗澡,也需要一套新的衣服。”
于直摸了摸下巴,高洁才注意到他和初见时不太一样了,比那时候黑了,或许是因为在野外不及打理,蓄了些短须,头发也长长了,刘海全部用女用发夹夹在头顶,在脑后扎了个小鬏,露出宽阔光洁的额头。
成熟男人的气息,就在她面前,比自己的脏和臭更让她难堪的,是男性荷尔蒙无时无刻不在挑逗。
他偏偏还在利用现在的优势:“船上只有三个男人,我、一个美国佬、一个巴西佬。你想挑谁帮你呢?”
高洁吐出一口气,狠狠瞪着于直:“你!”
于直愉快地拍拍她的头顶,就像夸赞自己的宠物一样,说:“好选择。现在,为了等一会儿有力气下船,吃点儿?”
他拿过靠垫,帮助高洁半坐起来,高洁动一动自己尚能活动的右手:“我自己来。”
于直没有再同她抬杠,将勺子塞入她的右手,端着碗坐在她身边,充当她的人肉桌板。
吃饭期间,这艘小驳船上的其他人员陆续进来同高洁打招呼,然后便同于直简单交流了几句。
虽然高洁目前仍对于直这一群人到底是做什么的没有什么兴趣,但是也从他们零星的交流里得知于直和美国佬Abbot都是来看矿的,而巴西佬Barry是他们的向导。于直可能觉得目前的情形很棘手,同二人讨论一阵地形和路线。高洁看出来于直似乎是他们中领头做决定的那一个,他决定改变他们原定的航路,要求Barry确定接下来的路线,并给了两个建议。
高洁毫不客气地将于直的手臂当桌板,一勺一勺慢悠悠地舀着那碗里的汤饭吃。不知汤饭是他们之中谁做的,但是用肉骨头汤泡米饭,也就只有中国人会这样做。她发现汤饭口味不错,温度适合,还有点儿微甜的酱油味儿。这令她食欲大开,连吃了两碗。
于直不禁笑道:“没想到你还挺能吃的。”
高洁可不会示弱:“我可以付你饭钱。”
于直说:“饭钱就不必了,回头给我一个请你喝酒的机会。”
高洁想,她还是沉默比较合适。
Barry拿着导航仪,很快研究好路线,指给于直:“我们可以改走这条河道。”
于直问:“确定不会碰上土著吗?”
Barry说:“我只能说这里碰上土著的可能性相对其他河道比较小,这里一片以前都是他们活跃的地方。”
于直皱眉,似是在考虑可行性。
“嗨,你是钻石公司的吗?也是采钻石的?”美国佬Abbot热情多话,坐在高洁对面的吊床上,忍不住逗她讲话。
“我不采钻石。”高洁答。
于直插口道:“她是做设计的。”
高洁耸然一惊,诧异地看向于直。
于直看着她,低声用中文同她讲:“当地筛钻石的工人哪有你这么爱干净?你手指上的茧长在握笔的位置,小时候画画画出来的吧?”
Abbot吹了一声口哨:“那太棒了,设计师可以和我们合伙儿干。于,这事儿你是头儿,你可以挖人。”
于直笑着讲:“恐怕她不是很想跳槽。”他冲着高洁微笑,宽阔的肩膀将汗湿的衬衫绷得紧紧的。
高洁发现自己的目光放得有点儿不是地方,她移开眼,好奇心还是萌发出来了:“你是干什么的?”
于直说:“我?我是个中间商,赚差价的那一种。”
高洁诧异地又瞅于直一眼,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又想,她好像没有什么需要明白的理由,她从来不会好奇别人的人生,也就不再追问,专心地吃着她的食物。
用完餐后,高洁的身体舒适了许多,疼痛感进一步消退。年轻的身体遭受磨难,只要有了存活的勇气,就会产生无穷活力。
于直的驳船很快驶入一处小河湾,Barry进来通知大家:“找到一个泊船的好地方,从这里下船往西走一阵会看到一条小瀑布,水质很好,可以放心洗澡。”
于直站起来,从行李中拿出一件白衬衫和一条卡其裤,用中文对高洁说:“我没有女用内衣。”
高洁面上一热,没有搭理他。
Abbot吹了一声口哨,脸上做出无比夸张的羡慕表情:“于,你和这位尊贵的小姐先去吧!”
于直对着高洁弓身给了一个邀请礼:“走吧,尊贵的小姐。”
他伸手架起高洁,高洁说:“我能走。”
于直在她的耳畔讲:“别逞强。”
热气吹在她的耳垂上,很痒。
高洁被于直搀扶着走下驳船。此时已近傍晚,阳光热烈,丛林里有腾腾水蒸气蒸发的袅袅轻雾。
于直说:“不久前才下过暴雨,不知什么时候会再来一场,我们得快点儿。”
他小心拨开挡路的藤蔓,扶着高洁走入茂密的树丛中。如Barry所言,他们往西很快就找到一个小瀑布,不过十尺高的水柱从一座小小的平顶小坡腰顺势而下,水柱不疾不徐流进一条潺潺小溪。
于直脱掉鞋子,伸脚在小溪里探了探,溪流深度没过他的膝盖,很安全。他转头看着高洁,不说话。这就是他最坏的地方。
高洁和他对峙了十几秒钟,自认失败,现在的她,确实需要帮助。她清了清喉咙,却小声请求:“你能不能闭上眼睛?”
于直微笑:“我没有本事闭着眼睛给你解开绷带,再闭着眼睛帮你绑上。”
高洁无语,垂下头,认命地自己闭上了眼睛。
她听到于直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你倒是很善于掩耳盗铃。”
高洁哼声闷气:“我是没有办法。”
她的额头被对面这个男人用手指点了一下,而后手指移动到她的长裤扣带上,扣带被解开,她的裤子滑落到脚踝处。接着是她的绷带被解开,她的手肘被于直用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托住。
于直的另一只手停在高洁的衬衫第一粒纽扣上。大约是一秒,也可能是十秒。她的纽扣才被一粒一粒解开,衣服从她的右臂褪出来,接着被他用小刀割开了左臂的肩线,抽出了衬衫。整个过程利落而轻巧,仔细而温柔,而且留给她选择的余地——于直在决定是否帮助高洁将她的内衣脱下来前征询她的意见:“要不要继续?不过我得提醒你,内衣要是湿了,接下来的几天你只能选择裸穿外衣。”
高洁已近全裸地幕天席地站立着,也战栗着。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并不能让她完全信任,可是,丛林中的虫鸣鸟叫声声催得她心烦意乱,全身的恶心气味更加令她心浮气躁。赌博心起也就是瞬间,高洁下定了决心,睁开眼睛,直探入于直的眼睛:“谢你帮忙,上面这一件。”
她听见于直的声音低沉了些:“高洁,你是真心把我当正人君子了啊?”
高洁的脸颊发烧,浑身发烫,心脏在喉咙里跳动。但是赤裸的身体被面对一切局面的勇气武装起来,她对着对面刚为她宽衣解带,并且将继续此项工作的男人,镇定地开口:“于直,我很感谢你的相救和帮助。我现在站在这里,受了伤,很狼狈,你刚才又帮了我很大的忙,我知道你是不会为难一个落魄的人的。所以……所以我也没有太难为情,在这样的情况下,接受别人的帮忙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
于直歪头瞅了她一两秒,忽而一手叉腰哈哈笑起来,说:“高洁啊高洁,你可真是个煞风景的高手,真明白怎么一盆冷水浇熄男人的兴致。再淡定的男人,做了我刚才做的事都不会淡定,但是听了你刚才的话,不淡定也得淡定。这么大一顶高帽子,让人接好呢?还是不接好?”
高洁也低低笑了出来:“你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你肯接我的高帽子。多谢你,于直。”她再度安心地闭上眼睛。
于直的手绕过她身后,解开她内衣的搭扣。内衣自胸前脱落下来时,她轻轻颤抖着。可是她仍能快速将右臂从圈带中钻出来,受伤的左臂在于直的帮助下也很快脱了出来。于直将绷带重新系在她的脖子上。
他说:“好了。肥皂和干毛巾我都放在岸边,接下来的事情你自己能对付。”
高洁再度睁开眼睛时,于直正背对着她走向两米开外的石墩,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倚靠上去休息。
高洁不禁舒一口气,脱下最后的衣服,转过身,格外小心地踏入溪流,只听身后于直说道:“发育得不错。”
高洁让自己的身体稳稳地浸入水中,再将脸孔浸入,让水流冲刷着。
这是一次艰难的沐浴过程,充满着自然的本能选择,同时还要克服难以想象的心理压力。然而当她置身在凉爽的溪水中,觉着一切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困难。
因为她在混战中活了下来,因为她还有把浑身的污秽清洗干净的机会。
高洁“呵呵”地笑出声,也许因为精神被溪流冲洗松懈,有了回应于直的戏谑的心情,她大声地说:“谢你恭维。”
于直慵懒地躺在石墩上,背对着她伸出右手比出大拇指。
接下来洗澡的过程就没有那么艰难了。高洁聪明地找到一处小瀑布下可倚靠的内凹石壁,靠在石壁上可以半坐着保护好受伤的手臂,毫不费力地涂了肥皂,借瀑布水势冲洗了头发和身体。
她痛痛快快地洗了个干净,上岸后擦干净自己。于直听见动静,起来转身,隔着两米的距离,打量近乎全裸的高洁。
不能说他的目光中没有男性的欲望,尤其在夕阳的光照下,热带雨林中,原始的气息环抱他们,欲望的袒露越加张扬。
但是高洁被溪流洗净,心灵上似也跟着换了一层装备。她静静地回望着她索求帮助的男人。
于直走到她跟前,现在距离不过几十厘米,他没有立刻帮她穿上衣服,而是笑嘻嘻地问她:“你就不怕我是在等你洗干净再下手?”
高洁也微笑。大自然的气息熏陶令她懂得这是不能制止的,制止了也是有违天性的。
所以,她也微笑着回答于直:“我害怕啊。但是如果我不希望发生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我也不会浪费这次活下来的机会。我没有考虑过要死在这里,死在现在。我想最后我还是会选择跟着你走出这里。”
于直叉腰笑着摇头:“你再一次成功给了我一盆凉水,浇醒了我的人性。”
高洁弯腰捡起自己的衣服递给于直,于直没有及时接过去,透亮的眼睛望到她的眼底:“不给我一点儿安慰吗?”
高洁想了想,踮起脚,吻在于直的脸颊上。她想如果需要感谢他,那么就需要一些行动。
他脸上的胡楂扎在她的唇上,刺得她有点儿疼,她亲得不那么情愿。
可是很快,她的后脑勺被一只大手固定住,那道有好看弧度的嘴唇找到了角度,第二次捕捉到她的唇,但只是轻轻地、浅浅地,在她的唇上印了一下,随即分开。
于直从高洁的手里抽出她的衣服,说道:“高洁,就是为了你说的那么多废话,我也得当一次正人君子,不然对不起我千年一遇的救人之举。虽然……”他给她穿上衣服,从内到外,注意着她的伤手,动作依旧轻柔,“虽然我的确很想干一些不那么人性的事。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香。”
他将宽宽大大的衬衫套到她的身上,扣好纽扣后,卷起她左边的袖管,拿出一卷宽宽的绷带,重新给她包扎固位,最后帮她套上卡其裤。
衣服晃晃荡荡挂在她身体上,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肩头,像此时西下的热带太阳,热乎乎的,但是没有杀伤力。
丛林里悠扬的鸟鸣静下心来听,如此悦耳。高洁对着西下的太阳欢畅地笑了笑,被于直看到,问:“傻笑什么呢?”
高洁说:“遇到了好人,感到很幸运。”
于直用手指点点她的额头:“又来了一顶高帽子。看来你是真的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高洁说:“印第安人来的时候,我想我完了。”
于直开始动手解自己的衬衫扣子:“所以你开了枪?”
高洁用右手扶住额头,过了这么久,她才想起她重要的防身武器:“我的枪呢?”
于直脱下衬衫,露出健壮的肩膀和手臂,还有漂亮的胸肌和腹肌。想着自己的武器的高洁抽空在心里赞叹,多么健美有力!
于直弯腰解开裤带,回答她:“被河水冲走了,我没时间捡了你再捡你的枪。如果你还想要它,回到城里以后,我再买一把赔给你。”他抬眼看到她没有控制好的目光溜到了他的腹肌上,勾唇一笑,“你好像很想看下去的样子?”
高洁意识到自己失态,但是不想认输:“你的身材很好。”她别过头去想,他一定不会放过揶揄她的机会。
于直走下水,伴着踩水声,果然没有放过揶揄她的机会,说道:“我们互相赞美,但什么都没做,太虚伪了。”
“上天自有安排。”
“是个好理由,在这里能遇上两次,不是上天的安排都说不过去。”
高洁踢着双腿,脚掌在无名的青草上抚弄,既痒又舒服。两只不知名的鸟儿从溪畔高耸入云的树枝上飞向天际,极目跟去,轻云卷卷天空湛蓝,她的心情跟着飞高飞远。
和于直一起回到驳船停靠的河湾时,Abbot站在甲板上吹着唿哨:“你们居然这么快?于一定没有尽力。”
于直一拳捶到他的伙伴的肩膀上:“嘿!你们快去吧!这样太阳下山前我们能把饭吃了。我们没有荤食了,回来的时候记得抓两只鸟。”
被命令的两个男人大笑着一起离去。
于直将高洁扶进船舱时,高洁看到在船舱口的储物间内有燃料罐和炊具,以及一些食材,门边还有一杆鱼叉和一支猎枪。
她问:“吃的够不够撑七天?”
于直答:“我们的鲜肉已经没了,接下来几天只有大米和方便面。我现在也得去找点儿荤食。”
他从储物间内拿出鱼叉,才踏出一步就停了下来,缓慢而谨慎地将右手伸到储物间门边又摸出了猎枪。
高洁在船舱内看到于直挡在船舱门口,一直没有动,不禁发问:“怎么了?”
于直拿着猎枪的手轻轻摇了摇,示意她不要说话。
高洁支撑着身体爬起来,扒开船舱的窗帘。在距离他们二十米,丛林到河岸的出口处,有一对凶恶的眼睛,闪着金光,灼灼地锁定这里。金色的皮毛、黑色的花斑,竖着厚长有力的尾巴不疾不缓地摇摆。
一般隐匿在雨林深处的森林之王美洲虎,不知为何会像现在这样从丛林深处走出来,此刻正悠闲地踱着王者的步伐,研判般审视着外来的侵略者。
高洁的头皮骤然收紧,全身瞬间僵直,嘴唇紧闭,右手死死抓住窗帘,手腕上脉搏的急速跳动几乎可见。她不敢有一点点异动。
站在舱外的于直,手指悄悄放到猎枪上合适的位置。他同美洲虎一样,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好像在比谁更有耐心,也好像都在蓄势待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过了五分钟,也或许是十分钟。高洁感到周围的风声虫叫鸟鸣都安静了下来,丛林的原始气味一阵阵猛烈袭来,全部来自二十米外那只丛林野兽。她在想,她真的从未预料过她也许会死于猛兽口中。她又在想,这么危急的时刻,那个男人正挺身挡在她前面,这是存心留予她的生机。他已经救了她一回,目前是第二回。她忽然又开始担心,担心若是他那几个同伴此刻回来,会不会搅动周围的安静,激怒危险的大猫。
就在几乎静止的时间里,高洁的念头杂乱,心跳急切,就快要承受不住了。
忽地,一阵狂风袭来,骚动树林发出飒飒响声,气温急速下降,河水在船下开始翻腾,雨点落到船舱顶上的雨篷,发出沉重如雷的击打声。
对岸的大猫美丽的皮毛被雨水打湿,甩甩身子,居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丛林深处走去。
高洁全身力气仿佛被抽尽一样瘫倒在地。于直神色如常地将猎枪和鱼叉放回原处,走进船舱,盘腿坐在高洁对面。她的神情,可以用楚楚可怜来形容。他勾起漂亮的嘴角,冲她微笑。
静止的时间又活动起来。高洁的脉搏仍旧热烈地跳动,快到她安抚不了自己的心脏,她需要外力的抚慰和支援,不由自主投向此刻唯一的依靠。
于直的身体传递给她生命的温度,他两手一拢将她抱入怀中,她尽可能地同他靠近。
“我好像又活下来了。”
“嘘!”于直在她耳边吹气,教她放松,“没事了,它走了。你处理得很聪明。我真怕你万一尖叫起来,我今天就得把命交待在这里了。”
他的手掌放在她背后心脏的位置,稳稳传递过来的热量,令她的心跳逐渐平静。
舱外传来嘈杂的人声,推门进来的Abbot好笑地在门前刹住脚步:“打搅你们了吗?”
高洁脸上一热,身体暖回来,意识也跟着回炉。她挣扎着从于直的怀抱中离开。
于直放开高洁,站起来走到门外,招呼他的伙伴们进来。他的伙伴们都被雨淋湿了,白洗了一顿澡,只能到储藏室内又清理一遍身体。不过他们完成了于直交代的任务,带回来两只鸟作为晚餐。
于直告诉他的伙伴们:“刚才有一只过路的美洲虎。”
“天哪!”
“又命大了一次,上帝保佑我们。”
“哈哈值得庆贺,今晚大喝一通。”
不同肤色的人种共同鼓掌庆祝死里逃生。
Barry拿出威士忌,高洁说:“我也要。”
Barry存心说:“我们只有三个杯子。”
于直说:“我的给她。”
她朝他笑,他也朝她笑。共历生死,更添亲厚,其他已经不重要。
Abbot说:“下了雨,晚上气温很低,我们只有四条毯子。”
于直凑到高洁耳边:“和我盖一条你介意吗?”
高洁也同他耳语:“你什么都不会做对吗?”
“那太考验我的定力了。”
“我想,你肯定不会愿意当众表演的。”
他又用手指点她的额头。
看在其他人眼里,他们好像已经开始了一段罗曼史,浪漫的美洲人都乐见其成。Abbot将自己离高洁最近的那只吊床拆下来,留出给于直和高洁共寝的床位。
热带雨林骤冷的夜晚,有了威士忌,有了毯子,有了于直的身体,就没有那么冷。
毯子不够大,盖两个人稍微局促,破灭了高洁想要保持距离的念头。
于直在睡前说:“好好睡着别动,别乱卷毯子。”
这样他们两人的身体几乎毫无罅隙。
高洁一动不动,肩膀的伤势到了夜里有点疼。黑暗里,于直的手从另一边伸过来,按在她的伤势处,劲道恰好地捏按下去。
第一下,疼得她差一点尖叫;第二下,她的肌肉开始松弛;第三下,疼痛感像是被驱逐了;再后来,高洁舒服得无以复加。
她小声地问:“你学过按摩?”
他小声地答:“是的。”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我这么怕死。如果那只美洲虎没有走怎么办?你当时在想什么?”她问。
“如果我被它撕了,至少能保证它一定会吃饱,你可以活下来给我收尸。”
“于直,谢谢你。”她由衷地说。
“那么亲亲我。”
“不行,你知道我的肩膀动不了。”
于直在黑暗里半撑起身体,外面暴雨已停,虫鸣正欢,月光明亮,透进一线清光。他看到了清光下高洁的脸。
高洁知道窗外的月光正照在自己的脸上,清凉的月光也化解不了脸上的烧红。于直的眼睛在月光下同样清凉,温柔地看着她。
她闭上了眼睛。
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再后来,于直好像又翻身躺了回去。
她把眼睛睁开,听见他挺遗憾地说:“为了保持我的人性,就不占你便宜了。”
亚马孙热带雨林在暴雨后的清晨,恢复了原始的躁动和热闹,展现生命的勃勃生机。高洁在清晨被巨大的猿叫声闹醒,对早已起床忙碌起航的男人们道早安。
于直靠在门前,好笑地看着睡得一脸迷糊笑得没心没肺的高洁。
他问:“吼猿都没能吓到你?”
高洁捂住脸颊笑:“我的魂已经飞回来了,再也不会飞走,现在什么都吓不倒我!”
于直抱胸:“随遇而安是个好习惯。”
高洁靠自己一臂之力站立起来,于直并不过去帮忙。她靠在窗口,天空中一轮红日照向大地,郁郁葱葱的地上生物欣欣向荣。
又迎来新的一天。濒临绝境才知生存之可贵。她还活着,一切都好。
早餐是咖啡和方便面,中西文化结合得天衣无缝。
Barry说:“我们已经出了河湾,前面的河道没有涨潮,情况比较乐观。”
高洁问:“我们能不能提早走出这里呢?”
于直回答:“可能,运气好的话,顺风顺水,不再遇到暴雨,那就用不着七天。”
他起身走进驾驶室,换下那里的Abbot。高洁的目光一直跟着他。他稳稳地站在驾驶盘前,戴上了一副墨镜,头发束在脑后,有力的臂膀转动着面前的驾驶盘,河面微风灌进驾驶室,拂动他额前一缕黑发。他全神贯注驾驶,心无旁骛。
“于这样的男人永远不缺女性的欣赏。”Abbot坐到于直的位置上,对高洁说道,“聪明的姑娘不会让自己陷太深。”
高洁回敬他:“难道没有姑娘告诉你们,你们都很帅吗?”
Barry竖起大拇指:“这是一个聪明的姑娘。”
高洁和男人们一起笑起来。
傍晚靠岸休整时,她拿着于直的杯子喝着威士忌,建议男人们在陆地上挖一个三十厘米的小深坑,将打猎来的鸟肉和鸟蛋用树叶包裹好了深埋进去,然后盖好沙子和泥土,在上头烧火堆。
“这样有烟熏风味。” 她说。
负责实干的于直忍不住抱怨:“要求还真多。”
Abbot说:“原来你也学了些野外生存的办法。”
她靠在船舷上,面向徐徐清风:“我来巴西之前想过一百种在热带雨林迷失的可能,我要做好准备啊!”
给土堆打上火的于直笑她:“是的,她还会用枪。”
Barry问她:“你为什么来巴西?你喜欢这里吗?”
高洁诚实地否认:“不,我不喜欢这里,我只是来这里工作。”
Barry耸肩:“你的生活太乏味了。只是为了工作而工作多没意思?学学我,让工作为了我自己而存在。我带着好奇的人们遇到过暴风雨、毒蛇、凶恶的土著,还遇到过美洲虎,可是我的生活还是很美好。”
Barry发挥了南美人奔放快乐的天性,索性和Abbot手挽手,哼起活跃的音乐,跳起了活跃的拉丁舞。
高洁想,我怎么学得会呢?简单的快乐。可是我要跟你们学,让自己享受这样简单的快乐,体会生命的美好。
那边食物烹熟,于直熄灭火堆,扒出食物。于直借助隔热手套,撕开肉食,撒上调味粉,装了一份放入碗中,走上船放到盘腿坐在甲板上的高洁跟前。
“今晚还要帮你按摩吗?”
高洁接过他递来的叉子:“不需要了。”
于直问她:“回去后,你还会留在巴西吗?”
高洁叉起一块鸟肉放入口中,食物的香气是充满世俗诱惑的,她说:“我应该很快会离开巴西。”
于直又问:“准备去哪儿呢?”
高洁摇头:“我要好好想想,我还不知道。”她又叉起一块鸟肉,把嘴塞得鼓鼓囊囊。
于直看着她把一大碗鸟肉全部吃下去,拿出纸巾递给她让她自己清理。
生命充满着意外,意外改变着心境,予人诸多无奈,也予人无限生机。高洁从生死线上几轮回转后,现在坐在甲板上仰望迎向太阳自由飞翔的飞鸟,模模糊糊想着无脚的候鸟终需要落脚的目标滩涂。她闭上了眼睛,想要厘清一些纷乱的思绪。
忽然,本同她一样坐着的于直猛地站起来,她亦跟着警觉地睁开了眼睛。岸上的两位同伴迅速站成一列戒备。
在他们对面不远处的矮树丛中,猫着十来个裸着上身,仅着丁字裤,但是身后武装着弓箭的印第安人。他们不知在那里静立了多久,现在正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们,涂满彩色油彩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是狰狞还是友好。
高洁勉强站起来,尽量不颤抖。她是带着点儿前一日遭遇印第安人袭击的心悸的。
Abbot在不久之前告诉她,他们在河流上救下她时,还想救下河里的另一个受难者,但是捞起他时发现他已经心脏中箭气绝多时。这是与高洁擦肩而过的死亡,她没想到这么快又面临同样的危险。
于直的手在这个时候握住了她的手,低声说:“状况真多,不要害怕。”
他的手很有力,握紧她时给予她无限生的暗示。她答:“我不害怕。”
这么一想,心内稍稍安定,至少目前,她有同伴,可以并肩而立,并不孤单。
双方对峙了一会儿,印第安人中有个发色灰白、个子较高,脸上油彩颜色同其他人不一样的长者用土著语同其他印第安人讲了一句话。
Barry听到了,连忙高声用同样的土著语同印第安人对话。他们你来我往互相讲了几句后,Barry面色凝重地告诉他的同伴们坏消息:“他们不是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一族人,不会乱杀人。但是,他们希望我们提供帮助。”
于直警觉地问:“什么帮助?”
Barry表情无奈:“他们想要和当地州政府谈判,要钻石矿业公司退出这里的雨林。他们认为外国人能帮助他们。”
船上船下的同伴们面面相觑,都心知不妙。
于直冷笑:“到底是绑架还是帮助?”
Barry一脸苦瓜相:“于,你是认真要我说出这个后果吗?你不怕吓到女孩吗?”
于直望高洁一眼:“她没那么胆小。”
Barry指着印第安人背上的弓箭:“看到了吗?”他顿一顿,十分谨慎地道,“他们背上的箭,箭尖上有氰化物,中一箭肯定毙命。”
于直低低骂了一声:“shit”。
Barry说:“他们说了,只要州政府肯和他们谈谈,他们就放我们走。”
高洁舔一舔唇,唇肉上的伤口还未愈合,但她已不像之前两次那样容易极端恐惧,她做好了面对神秘原始雨林中任何变故的准备。她握住于直的胳膊:“我们去。不能死扛在这儿,没有意义,我们不能死在这里。”
于直抓住高洁的手,而后十指交缠地握住,两人并肩走下船,和同伴们会合。印第安人分成两批,一批领路,一批垫后,押着他们四人走向丛林另一边。
印第安人的部落并不远,就在丛林近水源处一大片平原处安扎。那是一些圆形的茅草建筑,只有十几座,簇在一处,用围篱整个圈起来,形成一个原始的堡垒。
Barry说:“看起来这个部落的人口不多,不用害怕,可能还有其他的外国人。”
他们被领入茅草建筑群中最大的一座中,里头圆心的位置有一根极粗的圆柱参天而立,走近些,才发现这圆柱竟然是一棵巨大的树,树干不知有多高,只看到一路攀升到屋顶以上还不见树冠。神坛便是围着树干而设的木桌,木桌上放了好几个水瓮,水瓮旁飘落着几片心脏形状的树叶。
高洁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她听见身边的于直说:“竟然是棵萝卜树。”Abbot跟着说:“好想喝一口水。”
她想,他们真是想到一起去了。这一棵萝卜树,被巴西人称为“生命之树”,因为树干储水性好,凿个小孔便有水流汩汩冒出,时常能解救干渴旅人于危机之中。可他们现在在生命树下遭遇着生命的危险。高洁正想着,和身边的伙伴一起被身后的印第安人粗鲁地推倒在萝卜树下。
萝卜树神坛旁还有一位花白头发手持神杖的老印第安人正闭目念着什么,他脚下已经跪坐着三个反手被绑的以色列人,他们听见人声,纷纷抬起头望向来人。
高洁认出了他们,正是同她一起在河滩上共事的以色列主管和同事。她的同事们也认出她,彼此惊呼一声,脸上都有生离死别后再度重逢的狂喜之色。但是很快,他们就意识到现下并未脱离险境,俱无奈地相对着耸一下肩膀,继续垂头丧气。
于直低声问:“是熟人?”
高洁将手放在心口,心感安慰:“是同事。他们没事,这真是太棒了。”
于直笑:“你变得乐观了。”
高洁回应他一脸苦笑。
他们俩被身后的印第安人推了一把,Barry说:“他们要绑我们的手。”
于直对Barry说:“告诉他们,这女孩儿受伤了,不能被绑着。”
Barry向印第安人解释,请求他们通融,老印第安人睁开了眼睛,看看高洁,向他的族人点点头。
高洁成为唯一一个没有被反绑双手的人质。但是她的脚踝被捆住,系了条绳子,绳子另一端绑在于直背在身后的双手上。
一共八个人质,被这个拒绝原始丛林被现代工业冒犯,但严守族规,不轻易采取血战对敌方式的印第安部落绑架。他们希望通过相对柔和的手段向当地州政府提出他们的诉求。他们对外声称有八个人质在手中,除了一个巴西人,其余都是外国人。他们希望冒犯他们部落周围热带雨林的矿业公司退出此地。
这一切只是他们天真的心愿而已。
印第安部落中熟悉巴西当地州政府官员行事的族人出面与官员谈判。谈判进行了一整天,矿业公司的财主们不情愿放弃到手的财富,向政府施压,使得谈判有些僵持不下。
这一切被绑架的人质并没有被告知。八个人质一直被困在供奉神坛的圆顶茅草屋中,但是没有被为难。他们可以上厕所,印第安人还提供了新鲜的鱼和水果给他们食用。
花白头发的老印第安人戴着高高的色彩艳丽的鹰羽翎冠,一直神色凝重地念着咒语。
高洁昏昏欲睡,干脆蜷在地上,给自己找了一个很舒适的角度,仰望着看不到顶的生命之树的树冠。
于直看到卧倒在自己面前的高洁,睡得像母体子宫内的婴儿,好笑地说:“现在心这么宽了?”
高洁忽然发问:“你当时为什么没有射杀那只美洲虎?”
于直答:“美洲虎的数量很少,而且这里的法律不允许射杀食肉类猛兽,更何况它并没有攻击我们。”
高洁抬眼看着始终祈祷着的老印第安人,说:“我在想,我们出现在这里,是不是真的打搅了他们?他们为了守护好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惜冒险,不惜牺牲,不惜算计,不惜犯错。可是这都是为了自己最该守护的东西,这有什么错呢?他们知道该怎么做,达成什么样的目标,他们就去做了。他们都是勇敢的战士。”
于直笑着问她:“难道你不再怕死了吗?”
高洁轻轻摇摇头,闭上眼睛:“怕的,我怕我没找到我自己就死了。”
她听见于直说:“你别这样睡,地上很凉,你的手臂撑不住。”可是她的眼皮太重了,身体太重了,她负担不了,所以清醒不了。
高洁沉沉睡过去,梦里划着一叶扁舟,行过一处又一处川流,寻找不知在何处的终点。天苍苍野茫茫,太阳和月亮始终不给予她明确的方向。渐渐地,她的手臂传来一阵刺痛,她奋力地往前,想要以速度战胜疼痛,可是实在太痛了。
周围有些吵嚷的人声让高洁悠悠醒转过来。
老印第安人正和其他印第安人谈论着什么,他们的表情十分焦灼激动。她茫然地直起身子。
Barry正在小声向同伴们翻译着印第安人的谈话:“他们的一个妇女在生孩子,已经生了一天了,孩子还不出来。他们这里的几个德高望重的医生都出去和政府谈判了。他们很着急,妇女流了很多血。”
于直仔细听着,高洁看到他的眼珠动了一动。果然,他对Abbot说:“嘿!你在芝加哥做实习医生替人接生的流程还记得吗?你的手术包还在我们船上,我记得里面应该有针筒、普鲁卡因、皮针和缝线吧?”
Abbot低吼:“你想干什么?我至少转行有六年了!我现在脑子里很乱,天哪,我不记得那活儿得怎么干了!而且印第安人讨厌白人接生!嘿,你读过海明威的故事吗?你知道白人给印第安人接生的后果吗?”
于直对着他的同伴笃定地笑了笑:“你可以指导我来干,就像上一回你在悬崖上指导我给Tom处理骨折那样。我是黄种人,他们对我不会太避讳。”
Abbot瞠大双目低咒:“你是疯了吧!”
Barry想了片刻,投了于直一票:“这是个好主意,我们可以和他们谈判了。”
Abbot被同伴说服,不再反对。
于直对Barry说:“你告诉他们我们当中有医生可以帮助他们。”
Barry将他的话原原本本地翻译给印第安人。印第安人狐疑地打量了他们几眼,讲了两句话。
Barry转译道:“他们不相信白人。”
于直说:“你和他们说,我是医生。我是来自东方的中国人。”
Barry如实翻译,老印第安人严厉地望着于直,于直朝他礼貌地颔首微笑。他对着于直讲了两句话。
Barry说:“他问你有什么条件。”
于直说:“只要孩子平安出生,就放了这里的人。”
印第安人说:“不能放了所有的人”。
于直指着自己和Abbot:“那么我们留下,放了其他人。”
所有人质都难以置信地望着于直。Abbot表情痛苦地划着十字架,口中念道“上帝保佑他这个疯子”。于直只是镇定自若地坐着冲大家微笑。
印第安人们聚首讨论一阵,然后老印第安人对着于直点了点头。
他和Abbot随即被带走,加拿大摄影师继续着美国导演划十字架的动作,向上帝祈求。
高洁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受伤的肩膀。她脚上绳索另一端的人已经被带走,又变成她孤零零一人。她仰头望着高阔的茅草穹顶,还有那棵蓬勃粗壮的生命之树。
来到巴西,不过也是孤雏飘零,别无目的,不知前路,更不知自己想要什么,只因拉住她的那一条线已断。她往哪里飘,终又落向何方都不会有人怜惜,有人呼应。可是偏偏几次险些坠毁,都被及时挽救,被予以一线生机。
那就是一条光明线,一次一次给予她勇气。她坐在生命树下,看着祈祷的老印第安人,有一刻恍惚觉得自己也被祈祷了。
于直同Abbot离开的这段时间,印第安人给人质们送来一餐饭,人质们味同嚼蜡,匆匆吃完。
以色列人对彼此说道:“生命虽然无常,可是我们接受了这样大的恩惠。”
Barry说:“他总是出着危险的主意,干着危险的事,这个真正的男子汉。哦!他总是会胜利的。”
外面的天又黑了下来,巨大的黑幕笼罩着大地。这一夜雨林中的湿气很重,每一口呼吸都变得艰难,连虫鸣都稀稀寥寥直至寂寂无声,仿佛被沉滞的空气压迫了。
忽而一阵婴啼划破重重湿气,撕开憧憧黑幕,夜虫被惊醒,振动音翅,加入合奏。总是会胜利的男子汉,在印第安人的簇拥下,怀里抱着初生的婴儿走近生命之树的神坛。神坛上的老印第安人急急迎下,迎接新生命。
于直走到高洁身边,高洁看到了他怀抱中那一个小小的、努力伸动的身体,还未从鸿蒙中睁开眼睛,但已能使柔弱的四肢有力地伸展着。也许生命的本能就是如此,只需一线生机,就能蓬勃生长。
平生头一回看到生命诞生的高洁,不能不想起在她手里消逝的那一个小生命,心里隐秘的痛稍稍触动了一点点,愈合了一点点。
她望着于直,他的眼睛笑意盈盈,他用只有高洁听得懂的中文说:“你又没事了。”
她用中文问:“你怎么办?你们怎么办?只有你和Abbot留下来了。”
于直的表情平静笃定,笑容如常:“讲究信用的印第安部落留下了一个美国人和一个中国人,这不是一件坏事,当然狡诈的我们利用了他们的淳朴和讲信用的天性。不过,为了活命,我们得相信中国大使馆和美国大使馆。我叫于直,他叫Abbott Jones。记住。”
他越过高洁,将孩子递给老印第安人。
Barry对印第安人说:“如我们约定的……”
老印第安人打断了他:“送其他人出去。”
于直同Abbot被印第安人挡在神坛下方,高洁同其他人被推了出去。她回头望一眼于直,她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他们萍水相逢一场的最后场面,但是她突生冲动,拨开拦住她的印第安人,用她目前可用的最快速度跑到于直面前。
她问他:“那晚你揍了印度人以后,为什么冒犯我?”
于直正在诧异她的回奔,更加诧异她的问题。他勾起好看的嘴角,说:“我喝多了,犯了糊涂,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儿很值得亲一下。我想着也许能占到更大的便宜。”
“好。”高洁抿一抿唇,唇内的伤口已近痊愈,她已经没有任何阻碍。
她踮起脚,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将她的唇对着于直好看的唇贴了上去。她大胆地伸出了舌头,探寻着这好看嘴唇的轮廓,给予她内心至深的感激。
而于直毫不迟疑,更不意外,在她踮起脚那一瞬间,就伸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他迎接着她慷慨的馈赠,专心致志地吸吮着这份曼妙而性感的感激。
他们鼻尖贴着鼻尖,舌尖纠缠舌尖,呼吸连接呼吸,形同一体。生命之树勃勃的树冠,就在他们头顶。
印第安人将被释放的人质分成两路送出雨林营寨,高洁和Barry被分在一路,被送回他们来时的驳船处。印第安人同Barry沟通了几句,随即离开。
Barry说:“他们指了一条能更快抵达最近的小镇的路,一天就能到。”
高洁说:“我们要快点通知中美大使馆。”
如于直所料,讲信用的印第安人指引他们的道路十分可靠。一天后,他们的船驶入小镇港口。
高洁和Barry在一家杂货店借了电话,分别给中美大使馆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年轻而诚恳的声音,他听完高洁的诉求后,说:“我们会尽快调查的,您现在在哪里?是否需要帮助?”
她不再拒绝帮助,从死亡之地回来,任何生机都应该抓住。她同Barry就此别过。
Barry拥抱她,安慰道:“放心吧,于不会有事,相同的情况我们经历过。上帝保佑,你一定能再见到他。”
经过八个小时的等待后,高洁坐上了中国大使馆派遣来的吉普车回到了朗多尼亚州的工厂总部。
她问开车来接她的大使馆工作人员:“于先生那边急需帮助,什么时候可以有消息呢?”
工作人员答她:“我们的工作人员已经和当地州政府斡旋了,和印第安人谈条件我们很有经验。”
她问这位工作人员要了电话号码,工作人员笑道:“你可以每天给我电话问进度,每天问两次也没有问题。”
高洁被送到朗多尼亚州时,以色列主管也已经抵达了。劫后余生的人们向公司汇报了本次事件的情况。
工厂的总经理是英国人,他刻板严肃地问生还的职员们还有什么需求,公司会尽可能满足。
高洁说:“我申请调回中国。”她想了想补充,“两周以后。”
刻板的英国人问:“为了表示公司对你们的慰问,你们可以立刻选择回到各国分部,公司会安排妥当。你为什么还要等两周?”
高洁的声音低下来,不太想承认,但是仍旧答道:“我还有点事情。”
她的要求还是被刻板的英国人通融了,得以继续在当地停留两周。
叶强生的慰问电话越洋打过来,他告诉高洁:“我接到了总部的通知,你回来以后可以入职设计部。”
高洁说:“谢谢您的照顾,我会努力的。”
她每天都给那位大使馆的工作人员打电话,第四天得到了好消息。
工作人员说:“于先生在早上已经安全回到大使馆,他一切平安,明天就可以回国了。您要不要和他见一面?我们可以安排。”
高洁心中尘埃落定,可是落定的尘埃随之又起了一些自己无法控制的心尘,飘浮在半空。她有些不确定,想了想,说:“不,不用了。我们都是被于先生救的,听见他没事,我就放心了。”
她在两周后,在公司的安排下回珠海的大中华区总部。出发前一天,她看到当地报纸上这样一条报道——
阿贝特河矿区发生冲突,当地印第安人抗议矿业过度发展,影响生态环境和族群生存环境。当局正在了解造成冲突的根源,但是印第安人引发的暴力冲突不应该被提倡,对当地的经济发展也会造成负面影响,他们应该以开放的心态快速融入现代社会,而不是抵触它们。部分矿业公司同意州政府对当地印第安人的补偿建议,但是他们希望他们的合法权益应该被当地印第安族群尊重。
抗议乃至流血都未能保护当地印第安人被无视、侵犯甚至被耻笑的原始的小小愿望,仿佛他们都不应该存在于这个社会上来阻碍不断改变和前进的时代车轮。
高洁合上报纸,拿着护照,继续独身一人踏上她的另一段人生旅途。
叶强生率领部门全体同事办了饭局欢迎高洁的回归。她在上厕所的时候,听到外头有两位同事一边洗手一边聊天。
“Jocelyn命真大,好几个印度人都死在那里了,她被绑架后居然还能活着回来。”
“所以说老叶不厚道,拿新人当炮灰。”
“得了吧,你别事后充厚道人,如果不是把她送过去填了我们部门的名额,说不定就轮到你我去巴西开荒了。老叶对老员工够意思了,他到底还是个老实人,现在对那姑娘也有点内疚呢!”
高洁等她们离去后,打开格间门,在洗手台前站了很久。她一直望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司澄曾经捧着她的脸说“你的欲望藏得很深很深”,她的眼珠黑漆漆的,像亚马孙丛林中的黑幕,需要被什么撕开,才能得到明朗天空。
她在两个星期以后,抱着手提电脑,敲开叶强生办公室的大门,对叶强生说:“我看到公司的通知了,公司在选合适的设计师参加‘圣洛朗珠宝设计大赛’,我想向公司申请参加这个比赛。”
叶强生很意外,沉吟道:“这个比赛是各大国际品牌的竞技,设计师至少都有十几年从业经验,尤其他们代表品牌的话,公司会更加慎重地选择参赛人选。”
有备而来的高洁,将手中的电脑打开:“我之前做过一些设计稿件,请您看一下是不是有资格被公司选送?”
叶强生戴上眼镜,身体前倾,浏览高洁的作品。他看第一页时,就忍不住点了头,心悦诚服地想,后生可畏,没想到女孩的设计这样大胆,得到了她母亲的真传,甚至是她外公老金匠潘明宇的遗传。
高洁的第一件设计是以水沫玉为材,雕琢成似虎似豹状栖息于以金银细工工艺编制成的金树枝上的项链坠,取名“隐于野”。取材质朴,工艺传统,但设计现代,有力度又有哲思。但是看到高洁第二件设计时,叶强生忍不住皱了眉头。高洁的第二件设计和第一件风格一致,是一枚胸针,又是用金银细工工艺编制的金箔羽毛做底盘,镶嵌红蓝紫三色碎宝石,取名“守护者羽毛”。
叶强生抬头望了望挂在墙上的S&A品牌创始人设计的中欧城堡戒指原稿,想,赞叹归赞叹,个人设计风格强烈的设计师总是能让人欣喜,可是他将高洁招聘进来时,却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设计师的个人风格是否能和品牌的风格相融。
叶强生想得有点头痛,他摘下眼镜,同高洁有商有量:“我很喜欢你的设计,但是每一年公司总部选送去美国参赛的设计都是从全世界各分部的设计师里挑选的,你今年的工作年资没有达标,明年你就有资格参加公司内部的选拔赛了。你把这两个设计好好琢磨完善,我先推荐你先参加台湾的创意珠宝设计展,先积攒一些经验。”
高洁并没有任性地坚持她的请求,她关上电脑,朝叶强生鞠了一躬:“多谢您费心了。”
她得体地从叶强生的办公室内退出来时,也抬头看到了墙上挂着的创始人设计。她一怔,心中猛地一沉。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后,高洁再度打开电脑,望着自己的设计发呆。任何事情都要一步一步来,她不着急。然而,如果方向错了,一切努力可能都会白费。她想,她到底还是工作经验太浅,入职的时候,没有注意到S&A的欧式设计风格与自己打小从母亲处学习来的中国古典风有着南辕北辙的差别。
叶强生的确算是个不错的人,高洁想,这样宽容她,还为她找台阶下去。他应该是她迄今为止遇到的最好的人了吧?高洁不期然又想到了于直,于直在最后到底利用了印第安人淳朴天性,应该算不上是一个很好的人。
回到国内之后,她时不时会想到这样一个不是很好的人,总有一种亚马孙丛林那一场逃亡是一个梦境的错觉。但是最后的吻,是烙在她唇上的记忆,她舔着自己的唇时,就会想到那好看的唇形。他的吻很热又很凉,如同水沫玉那样兼具温润的视感和冰凉的气息。
高洁懊恼自己想得有点多了。
高洁最后还是顺从了叶强生的好意,如期报名了台湾的创意珠宝设计展,很顺利地拿到参展资格。
展览即将在台北举办,在举办前夕,高洁从报纸上得知这一届圣洛朗珠宝设计大师赛的颁奖讯息,旅美华人设计师吴晓慈拿下了银奖。
高洁坐在母亲墓前,坐在母亲墓前呆怔了很久。明明是秋季的凉,却在她心头燃起一团微火,且越烧越烈。
她记得“清净的慧眼”,她怎能忘记?那是铭刻到她骨头内今生今世最深刻的温情,拉扯她这顶无主风筝唯一的念想丝线。这一切并非梦幻泡影,亦非露珠闪电,能够轻易地一闪而逝。
高洁在母亲的墓前,将报纸一点点撕得粉碎。一阵秋风拂过,报纸碎屑飘入漫山红叶中。
带着行李的高洁从母亲的墓前离开,去拜访了在母亲去世后,为母亲生前所授权,处理遗产手续的张自清律师。她带去了母亲的电子原稿。
在张自清律师的办公室内,她讲述完关于母亲的设计被剽窃的诉求,张自清为难地说:“高小姐,这件事情很难办,你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份设计的著作权属于潘女士,仅凭这份电子稿是不成的。”
高洁心潮起伏,不能平定:“请您再想一想,有没有其他办法?”
张自清说:“除非这件设计在你母亲生前制成过成品,并且有相应的生产销售记录。这样对我们举证才是最有力的。”
高洁的肩膀松垮垮地垂下来:“都没有。”
张自清拍一拍高洁的肩膀,以示安慰:“这样的情况在设计领域很普遍,维权很困难。设计师要保护好自己的作品,最好是及时做公证或注册。”
高洁很是失望,她收好随身带的资料。
张自清又问她:“还有一件事,你妈妈委托我代为处理她在上海的一处房产,是当时你爸妈离婚时判给你妈妈的。我一直没有执行,就是还想再和你确认一下,你是不是也打算卖掉这个房子?”
高洁毫不犹豫地点头:“是的。”
“留着房子,至少在故乡上海还能有个家。”张自清劝道,“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
高洁苦涩地笑着说:“我没有家了。妈妈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回那个房子住。”
张自清知道无法改变高洁的心意,只能叹气。
听了张自清的劝慰之语,高洁的心头到底还是一阵酸软。家之于自己,从来没有一个具象的概念。是从未回过的但是母亲和父亲曾生活过的上海的那个家吗?还是跟随母亲飘零四地暂居的住所?抑或爱丁堡的学生公寓?巴西的工厂宿舍?哪一处她都没有深刻的印象,哪一处于她都只是短暂的停留。母亲毕其一生的奋斗,留给她十分丰厚的遗产,然而,其中并不包括一个“家”。
高洁攥紧了手,在父亲和母亲离婚的那日,她这一辈子就没有“家”了,更没有父亲。这或许源于母亲的本意,但她并不以此为憾,从不。
高洁想不到隔了这么些年,再次看到父亲高海,居然会是在台湾珠宝创意设计师协会秋季展布展现场的大屏幕上。
工人正在调试电视大屏幕,转到一个电视台的新闻报道,一群各国艺术家正在走当地艺术节的红毯,在那一众身影里,她一眼就认出了高海。她对着那陌生到几乎以为自己应该忘记,但是一见又立刻熟悉的身影恍惚了片刻。
她在拼凑记忆中的父亲的模样,刚刚记事的时候,母亲就告诉她,她是长在一个父母离婚的家庭。她从来没有过生活在三口之家的经验,一直到父亲带着他的另一个三口之家来到她的面前。她当年趴伏在母亲的肩头,远远看着站在原地不动的父亲,她以为不该看得那样清楚,其实她是看清楚了,看清楚那张儒雅面孔上似水含露的双目,倍怀伤痛地看着她。可是他都那样看着她了,仍是没有上前一步。
后来她长大以后,才发现自己的一双眼睛像极了父亲,只是父亲的眼睛,增添的是清隽温文甚至有些软弱,而她的那一双眼睛,云绕雾缭之下深深地藏着不甘,最后被司澄那一句“你的欲望藏得很深很深”拨云见日。
高洁近乎恶狠狠地盯着屏幕上的父亲。他和记忆里唯一的不一样,大约就是如今一头已经完全花白的发。他正当知天命的五十之龄,不应当显得如此苍老。可是——高洁悲恸地想——我的妈妈已经不在了。
屏幕内的高海正接受一名记者的采访,高洁才恍然忆起,母亲曾经告诉过过她,她的这位生父好像是一位画家。记者为高洁确认了这个讯息,原来高海正携他的画作在台湾办巡展,屏幕上播放着高海的画作,都是抽象主义油画作品,大有门德里安的风格,大胆的色块、粗犷的线条、对比强烈的画面,看得高洁一怔。她没有想到她的父亲笔下的作品原来和母亲的作品如此南辕北辙,也和他本人的外貌大相径庭。这让她恍惚又觉得,站在屏幕内的那个人,是和一个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人。
直到她看到了高潓——
如果非说她的童年受过什么强烈冲击,那么,那柄重创她的刀便是由高潓刺入了她的心脏。一个突如其来的小姑娘,告诉她,她的爸爸不仅仅属于她,然后她的爸爸就抛弃了她。
正是这个小姑娘,分走父亲的骨血,分裂了她的家庭,她因她而开始了可能会终其一生的漫无目的的漂泊。
然则,高洁发现高潓和自己神似极了,同样遗传自父亲的眉眼,同样像到不可名状的脸庞,同样的身段和身高。
有一种被侵占的恐惧感瞬间擒住了她,比恐惧感更深的,是高潓身上有着她所没有、但正该是她们这样年纪的女孩儿该有的自上而下的娇媚鲜妍和幸福如意。她紧紧盯着依偎在高海身旁的高潓,多么父慈女孝,连摄影师都忍不住给了好久的镜头。
高洁想问工人找遥控器换台,回头听见那边的协会负责人正在问做宣传的同事:“和吴晓慈联系了吗?她确定出席了吗?”
那同事答:“放心,确定会来致辞的。”
高洁没有找到遥控器,却从裤兜里掏出一枚本来带着充饥的凤梨酥,隔着毛糙的包装纸,捏得粉碎。
她想,若非母亲将她远远带离开父亲近边,她的不甘、屈辱、怨愤恐怕早已将她掩埋。可关它们这些年,只消丁点火焰,它们又自埋在深不见底的内心空洞里汩汩涌出,从亚马孙丛林九死一生活转回来的觉悟都抵挡不了,就像潘多拉打开的魔盒里飞出的势不可当的恶魔。
高洁刻意地而又隐蔽地参加了展览的开幕式,因为吴晓慈在开幕典礼上担任致辞嘉宾。
在高洁的记忆中,吴晓慈的面目只余留那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和一身胜雪的肌肤。她站在展览会大厅一角,仔细端详着主席台上的这个女人。她应当已年近五十,但是身段纤瘦,露额盘发,细眉细眼,肌肤仍然白皙胜雪,微笑仍然可亲可怜。好似她在年轻的时候,并没有将母亲这样刚强女子逼迫至携带孤雏背井离乡的手段。
高洁听见吴晓慈在台上这样柔声细语地说:“感谢各界对中国古风珠宝设计的关注,各位同仁的一齐努力才造就行业的兴隆,我取得的成就真的很微不足道……”
高洁的目光自舞台上移至舞台下,她看到了高潓。她作为嘉宾的女儿,众星拱月一样坐在协会干部们所坐的那一席,抬起饱满的小脸,幸福地仰望舞台上的母亲讲话。
吴晓慈下台以后,高潓开心地同她拥抱,母女两人在众人的簇拥下,举起酒杯和大家干杯畅饮。
坐在高洁身边的几位同桌人员轻声聊了起来。
“听说这次吴晓慈拿了奖以后,我们岛内就有大的百货公司想要把她请过来合作。这一次她来剪彩,合作八成是定了吧?”
“不一定,不一定,对岸也有大的珠宝集团在和她谈合作,她现在可是两岸争抢的人才,好在拿的是美国护照,在合作上不用顾及什么身份归属和祖国情感。”
高洁欠身,同几位闲聊的同桌交换了名片,亦得到对方的名片。最后讲话的那一位是某个门户网站的记者。
高洁问她:“我也听说内地有一家很有实力的公司要和吴女士合作的消息,不过现在乱七八糟的消息很多,也不知道确切不确切。”
主编拿起高洁的名片:“原来你是S&A的设计师,那么一定听说过芮华金饰吧?”
高洁一怔:“听说过,他们做的金饰品很有名气,但是设计一直很传统。”
主编得兴,继续讲道:“芮华金饰这两年很注意延揽新锐设计师品牌,已经代理了好几个国际上拿奖设计师的品牌,再加上——”他故意顿一顿,显得自己消息很灵通,“芮华的小开和高家的女孩子谈恋爱呢!合作可不就是讲一个求近舍远吗?”
高洁抿嘴嗤笑:“我对芮华不大熟悉,原来传统企业的做事风格是这样的。”
主编继续讲道:“听说啊,芮华的新业务拓展这两年都是这位小开负责,他的谈判功夫一流,把我们岛内的几位设计师都谈过去合作了个什么网路平台项目……”
高洁还想细细地听,奈何有熟人上来同主编打招呼,对方便走开应酬去也。这一桌遂又开始了另一个圈内热门话题。
高洁静静想了想,再度往高潓母女的方向看过去,她看到高潓起身接了一个电话,笑如蜜糖一样走向门外。不一会儿,她挽着一个人走进展馆。
他穿着一身黑色西服,身材挺拔,肩膀宽阔,只是头发剪短了,皮肤养白了。他勾起了好看的嘴角,任高潓挽着他的臂弯。
鬼使神差地,高洁身不由己地一步一步往后退,一直退到所有人都看不到的角落。她转头,看到她站在了自己参展的作品旁边——栖息在树枝上的美洲虎,正蓄势待发。
为期一周的珠宝展览顺利开展,高洁的两件作品受到主办方的肯定,并将之作为本次展览的首席推荐作品制成海报,还邀请了媒体采访高洁。
高洁就站在自己的作品前,第一次接受媒体的采访。
记者问她:“您设计的灵感来自哪里呢?”
她答:“来自热带雨林的动物和印第安人。人类原始的欲望是动物性的,带着侵略的本质,人类保护内心的本质又是一种本能。”
记者笑笑,没太听懂。设计师总是天马行空,按照他们所谓的灵感来设计一些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理解的作品。他对此表示理解,反正也只是关于一个不知名的设计新人的报道而已。
高洁并没有指望记者能懂得她想要表达的深刻含义,她也对着记者礼貌地笑笑。
记者又问:“有没有想过建立自己的工作室,做自己的品牌呢?”
高洁愣住。这个问题是她从未考虑过的,她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为了使报道更丰满,记者提醒她:“您应该考虑考虑做自己的品牌,作为新锐设计师,做自有品牌有望成为行业标杆,就像吴晓慈的‘慈LOVE’。”
为了表现对记者工作的配合,高洁再度缓慢地点着头,做一副心悦诚服状,但不是没有被逼迫的成分在。
记者很满意,今次报道的内容又翔实了一些,他圆满收工下班。
结束采访,同样收工下班的高洁回到旧宅后,上网查了“慈LOVE”的信息。品牌建立于前年,巧就巧在正是母亲去世的那一年。讯息页上也罗列了吴晓慈这些年的设计作品,都是高洁熟悉的风格和样式,一看便知同母亲是师出同门。
只是——高洁细意地浏览了几遍,越看越疑惑起来:吴晓慈的设计固然是带着浓烈的东方古典之风,但其出彩的点睛之处往往用北欧简约风格的处理方式。虽有报刊赞誉吴晓慈的设计融合了东西方之长,当然高洁翻阅出求学这些年里,为考察其他设计师的优秀设计,她所搜集的上千欧美设计师作品集出来做仔细核对,而后抚案长叹。
有人外表柔弱无害,却盗取了本该不属于她的一切。世事便是如此不公。高洁啃断了自己的小指指甲,指甲戳在肉中,极痛。
这些天,她收集了关于吴晓慈,关于高潓的许多资料,也难免搜索了一番于直的资料。原来他真的是芮华的人,一念及此,高洁总是莫名地心慌和气燥。这不是她想知道的消息,从巴西小镇起始到亚马孙雨林而终,她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主动去了解这么多关于于直的事情,她不想让自己有起意的机会,意动之后难免意难平。而现在,她在主动了解了他以后,果不其然地意难平了。
在近些年,关于芮华金饰的新闻中,总免不了出现于直参与其间的痕迹,尤其是近一年,芮华推出了多宗钻石产品,好像都是他在主导。高潓同于直的花边绯闻也并不是全无踪迹可寻,高潓是一个极之张扬的富家女,非常喜欢在社交网站上晒自己的日常生活,因为长相娇俏,生活优渥,所以人气很旺。在两个月前,她的日常记录里就出现了于直的身影,虽然都不是正面,常常是背影或是影子。但高洁只消一看,就认出是于直。他的身影原来这样深刻地烙在她的印象里。
高洁在展览中又见过吴晓慈母女几回,她们母女感情极好,每回出现在展会现场,都穿得同样光鲜亮丽,明艳照人,像一对姐妹。
有了这样近水楼台的机会,她忍不住暗暗观察着她们,看着她们母女之间的天伦之乐。她甚至会像一个侦探一样,暗暗跟着她们,窃听她们的对话。
高潓近几日出现在展会上时,气色不是很好,吴晓慈专门带她坐到展会咖啡馆闲聊。高洁就拣着就近的位置落座,叫来一杯咖啡。
这个位置可以让她听清楚高潓充满了哀怨的声音:“妈,他还是没有什么表态。”
吴晓慈的声音充满温柔的慈爱:“潓潓,你不要把脾气发在表面上,也不要太逼着人家,这样没有男人受得了。”
高潓向母亲撒娇:“妈,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急躁了?那我应该怎么做?”
吴晓慈笑了:“你们不是一直玩得很开心吗?慢慢让他发现你的好,各种方面的好。”
高潓问:“好,我听你的。妈妈,你决定和他合作了吗?”
吴晓慈沉吟半晌,才说:“说实话,我目前还不是很懂于直的那套理念,大概是在国外太久了,还没适应国内的市场发展。”
高潓说:“那也就是还在考虑中喽?他从巴西矿场谈下了很好的钻石供应商,上一次拿过来的粉钻质素很高,很适合做这一次你的设计原材呀。”
吴晓慈说:“刚才还在着急他没有表态,现在就这么着急帮着他啦?”
高潓立即说:“妈,是你说的,要让他发现我的好,各方面的好。这也是一方面,不是吗?当年你也是让爸爸发现了你各方面的好,才最后修成正果的,对吧?”
听到这里,高洁觉得自己没有继续听下去的必要了,她压了一张纸币在咖啡杯下,起身离开。
在台湾第二次看见于直,是在展会的大屏幕上。高洁觉得这是必然的,她已经知道于直就在此地,就在此行,现在和未来,见面的巧合可以预见出的多。
高洁把自己当作展会的一个访客,静静地站在屏幕下,手里拿一杯咖啡,抬头看着那里面的于直。
屏幕上在直播展厅二楼的特别展,特别展的主角是吴晓慈等一行在海外获奖的华人珠宝设计师。于直被镜头扫到,高洁看到了于直身边的一位故人。
高洁将杯中咖啡喝尽,拿出手机,从通讯录里翻出这位故人的电话号码。她不知道穆子昀是否还在用这个号码,决定先打过去碰碰运气。
她的运气不错,电话接通的提示音正常响起,很快有人应答,是熟悉的声音。
高洁说:“表姨,您好,我是高洁。”
穆子昀的声音惊喜交加:“洁洁,是你?你现在在哪里?”
高洁说:“我也在台湾参展,看到表姨你也在。”
高洁同穆子昀约在她酒店附近的咖啡厅见面。
这位多年未见的表姨模样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虽然显了点年纪但是依旧男孩气十足,身体比在爱丁堡时健康太多,所以看上去很是活力四射。
她同高洁拥抱时红了眼睛:“为什么你妈妈去世你都不通知我?我知道消息的时候,她已经被你葬回上海,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穆子昀眼中带泪,言语真挚,让高洁黯然:“我妈从来不喜欢麻烦别人的。”
穆子昀再度同高洁拥抱,将心内的感慨和伤心抒发:“你们母女俩都太倔强了,不这么要强会少吃很多苦。”
高洁答:“表姨,您也一样。”
她们都触到对方最伤心伤神的地方,互相安慰又叙了一阵旧,高洁不着痕迹地牵引话题:“您这次来台湾待多久?”
穆子昀说:“我明天就要回上海了,这一次就是过来看展,时间安排得短,不晓得你也在这里,不然我就多申请几天了。”她由衷开心地笑道,“没想到能遇到你,回去以后我再找你。”
高洁也笑着说:“我现在在S&A,在珠海办公。可惜他们在上海没有分部,不过,总有去上海出差的机会。”
穆子昀一副意外的模样:“你进了S&A?”
高洁反问:“是不是觉得我不太适合进S&A工作?”
穆子昀本就是行业专家,便直言道:“大概是你妈妈想你在国际大公司里多点历练,才推荐你进的S&A。我以前在你妈妈那里看过你的设计,是很中式的风格。”
高洁点头:“所以我也只是用学习的心态做现在的工作。如果有机会,我也想用妈妈和我都擅长的风格,做出更好的作品。”
穆子昀把高洁仔细端详,似乎思考了一阵子,才问高洁:“洁洁,你一定知道你爸爸和吴晓慈这次也出席这个展览的事情了吧?”
高洁坦然点头,并不否认。
穆子昀紧了紧牙关,有生气的神情:“他在你两岁的时候,为了出国学油画,就跟着有美国亲戚的吴晓慈远走高飞,这二十来年,什么时候想过你和你妈?”
高洁有些失神:“原来是这么简单的原因。”她苦苦一笑,“妈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们离婚的原因。”
穆子昀道:“当年我就跟表姐讲过,艺术男固然多情,但也性格软弱,受不起引诱。他们会以‘为艺术牺牲’为名义,心安理得地做出负情薄幸的事情来。我劝她把高海看紧了,可你妈那个人太骄傲了,高海和吴晓慈一有情况,她就当机立断了。”
高洁听得难受极了,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出她生性骄傲的母亲当年是如何面对丈夫的背叛。越是强硬的性格,越是会在绝望的深渊里一个人自苦,不会有人看到,也不会有人了解,更不会有人能体会,除了作为女儿的她。
穆子昀孩子气的脸上,有点做错事的难为情,讲道:“唉,有时候有些事情我也很难为情,我老板他们家里有个年轻人,最近和你高海吴晓慈的女儿走得很近。”
高洁了然一笑,消息再一次被确切下来,她进一步追问:“你们公司会和吴晓慈合作吗?”
穆子昀男童一样的眼睛里头闪出同她的模样不协调的暧昧以及失望的意味,可是口气又特别坦率地讲:“原本这桩case是过我的手的,但是现在已经不是我负责了,不然我一定给你妈妈出掉这口恶气。那个年轻人,到底是于公还是于私来对待这个合作,我都不太清楚,也没有办法插手。”
高洁站起身来,主动拉着穆子昀的手:“表姨,明天您就要走了,让我请您吃顿晚饭吧。”
这晚回到酒店后,高洁差不多已经弄清楚了一些她想要探得的讯息。
在母亲携她背井离乡后,正是她的父亲高海远渡重洋扬名立万之时。高海在美国入读了芝加哥艺术学院后,他在油画创作上达到了更高的高峰,很快在各种展览和比赛上崭露头角,成为圈子里很有些名气的旅美油画家。这的确是他当时留在国内,留在母亲身边所拿不到的机会。
所以母亲才会在离婚之后,格外奋力自强吧?高洁想。
吴晓慈的发迹也是在那个时候,她在美国的亲戚在芝加哥的唐人街本来就打理着饰品生意。吴晓慈的加入,成了小饰品店推出原创作品的契机。很快,吴晓慈开创了自己打理的品牌“慈LOVE”,摒弃原来小饰品店走的仿钻和人工水晶制品的低端路线,开始使用货真价实的钻石和水晶作为原材的中国风首饰设计,从而一炮而红。这对夫妻出国以后的生活顺风顺水,和谐美满,是当地华人圈里极有名的艺术夫妇。
高洁颇为讽刺地笑了笑。
在前些年金融市场走势良好,高海本性里头趋名逐利、一山望另一山高的因子作祟,用经年积攒的资本涉足投资行业,甚至为此开了一间小公司。不想投资这一重山比艺术的大山艰难百倍,两三年的工夫,就让高海蚀了本。故而夫妻二人才会辗转由香港到台湾再到内地徐图发展。
穆子昀告诉高洁:“吴晓慈的‘慈LOVE’在美国华人圈子里很有口碑,她先前又拿了圣洛朗珠宝大师赛的银奖,所以这一回回来,好几家百货集团和珠宝集团都在和她谈合作。当然,我们芮华也不例外,不过不是我主导的,是老板家的那位年轻人,他是殷勤得很,巴巴地拿了从巴西带回来的五克拉粉钻去求合作,真是公事私事夹缠不清。”她一边讲一边苦笑叹息。
高洁转着念头,问穆子昀:“这个人,是个怎样的人呢?”
当时穆子昀的表情复杂到难以形容:“讲不清楚他。他们家没人管得住他,他从小做事情就让人——难以理解。本来订好明天的机票一起回去,他今天下午突然改变主意,改签到大后天,说是明天起程去嘉义,一个人去爬一次阿里山。”
当夜,高洁在床垫上辗转半宿,无法入眠。
火头即起,再难熄灭。
闭上眼睛,是亚马孙的雨林;睁开眼睛,是嘉义的阿里山。闭上眼睛,是母亲病逝前的枯瘦容颜;睁开眼睛,是吴晓慈和她女儿的如花笑靥。
她半夜起床,将床头酒店供应的两瓶376毫升的矿泉水全部喝尽,清润的泉水不能消除她内心已被风吹旺的火苗。她盘腿坐在床垫上默默念着母亲生前时常念的经文。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她没有办法作出如是观,她没有办法像母亲在世时那样将经文念完。她翻出一只双肩包,整理了两件衣服塞了进去。
她想去哪里,她讲不清,她想怎么做,她更讲不清。有一种莫名的无比黑暗的冲动如同沉重的枷锁,将她锁住,将她拖行,令她难以挣脱,她亦不想挣脱。
高洁拉上双肩包的拉链,再度躺下来时,对自己说,我就去一次阿里山,一切交给命运安排。如果命运给她一把利器,那么她就握牢它。
阿里山由十八座高山组成,占地一千四百公顷。高洁坐上天下闻名的阿里山登山火车迂回在山间,全程要经过四十九个隧道、七十七座桥,最后登上海拔两千二百一十六米的高峰。
冲动的动机,模糊的目的,毫无准备的计划,在连绵群峰、叠翠山峦、博大地域之间不过成为一个微乎其微、想当然的可能。
这样跋山涉水,就是为了找到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这个可能,是尘俗化解不掉的悲哀,可耻可鄙可怨的憾事,教她一直不得安宁。这个可能,既可能是解她心头之恨的药,又可能是推她入蛊的毒。
高洁在小火车的终站下车,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她跟在游客人群中,攀登上塔山。慢慢越过游客,带着她漫无目的想法和微乎其微的可能,渐渐又踽踽独行。
但是,步上林荫内那条好像可以攀上云霄的石梯后,举目四望的山景越加宏伟,仿佛举手可触云天,世界尽在脚下。周围是青葱的红桧、扁柏、铁杉、华山松及很多很多郁郁葱葱而不知其名的花草树木。它们那样繁盛,那样挺拔,好像能经受住一切风吹雨残。
视野渐渐开阔,山中清新的气息教高洁逐渐平复。
山上头有本地山民往山下走,同高洁照面,好心提醒:“看天气很快就要下雨了,今天还有可能有台风。如果要上山要赶快上去投宿,要下山的话也得赶紧了。”
陌生人的好意让高洁感激,她加紧了脚步往上赶。
高洁打定主意,抵达巅峰,如果没有找到她那个微乎其微的可能,她就罢手,遵从命运的指示。
果如山民所言,越往上去,越看到云雾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很快,大雨倾盆而至。
大雨驱赶了其他人,高洁找不到一个避雨之处,站在大雨之中,世界仿佛瞬间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和风声、和雨声,一起寂寂然、凄凄然。一忽儿的工夫,她就由头至脚湿了个精光。
继续上行,还是下行?高洁垂首犹豫,苦恼思索。雨水沿着她的长发淋漓而下,她好像从来就只能用这样一个无可奈何的姿态,逆来顺受着人生给予她的一切。
是的,命运从不肯给予她丝毫关顾和怜悯。高洁听到命中该注定的那副声音,慵懒至极地从雨声中传过来。
“跑山上淋雨,这是哪门子的行为艺术?就不怕得肺炎吗?”
如五雷轰顶,如坠入梦魇,如走入迷阵,且已无退路。高洁将涣散的目光聚拢,从如真如幻的雨丝中望过去。那个人,穿着银灰色的连帽防雨冲锋衣,像雨中一束骇人眼眸的闪电,就立定在她的对面。
高洁定定地望着对面那个人,心头怦怦乱跳,那一团微弱火苗蠢蠢欲动,炽烈起来,那已经被大自然博大的宏景有所消解的蠢动,又复苏了。
她极为艰难地开口:“是你?于直?”
于直朝她伸出手来:“我没有雨披和伞,你只能跟着我快跑了。”
他的声音穿过雨声,低沉而有力,带着命令语气。然后她的手就被他握住。高洁被动地、被驱使地,跟着于直往更高的山巅跑去。
大雨瓢泼彪悍,山路异常湿滑,心头茫茫然、恍恍惚的高洁被于直拉着没跑几步,就一脚踩进泥水潭中,滑倒在地上。
她听见于直骂了一声“笨蛋”,然后就被他打横抱起来,继续向前狂奔。高洁不由自主地将臂膀环到于直的肩头,呆呆地望着他。
“每次见你都会出意外,真不知道是你克我,还是我克你。”
高洁没有作声,有意地将头柔顺地埋进于直宽阔的胸膛。她感觉到了他的胸膛在那一刻的微动起伏。
于直抱着她很快抵达一间立于山巅一处竖着高山茶庄招牌的木屋,屋内没有人。木屋不大,前堂是放置高山茶展示柜的销售处,柜台右侧有一扇小门,可能还有后屋。
于直将高洁放下,扶着她坐到展示柜前一长条供游客饮茶的木桌前的椅子上,然后蹲下来,动手脱了她的鞋。
高洁格外乖顺地任由于直将自己的袜子也脱了,抚摸着自己的脚掌,检查伤口。
于直抬头问他:“疼吗?”
高洁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