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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血蘑菇封神(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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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蘑菇当上了金匪的大元帅,挑号“金蝎子”。当土匪的必须有匪号,没有字号不发家,如果没有匪号,连个小小蟊贼也看不起你。再者说来,土匪打家劫舍,顶个匪号是为了隐姓埋名,免得祸及家人。倒不是没有例外的,比如迟黑子、马殿臣那样的大匪首,官讳太响,取什么匪号也压不住,久而久之,真名实姓就成了匪号。血蘑菇派得力的崽子下山,给自己置办了一套行头,头戴长毛貉壳帽子,身上穿一件对襟黑棉袄,新里新面新棉花,外披大氅,里侧秀一行金字“金光太保大元帅”,一巴掌宽的牛皮板带煞腰,暗扎一丈二尺长的蓝布护腰。为什么这么长呢?解下来能当绳子使,里面还能藏金粒子。腰挎两把加长二十四响的德国造盒子炮,枪柄拴着红绸子。大腿系着软牛皮套裤,小腿扎着绑腿,掖一柄“腿刺子”防身,脚蹬一双飞虎靴,屁股后头还坠着一块狗皮子,坐哪儿都冻不着。由于血蘑菇少了一个眼珠子,找人给自己装了个金琉璃,不明底细的见他目射金光,以为他身怀异术,无不心寒股栗。血蘑菇换了匪号,手底下也有十几二十个崽子。在当时来说,绺子里的大当家的,相当于买卖铺户的大掌柜。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起局建绺又比做买卖不知难上多少倍。胡子的规矩尤其多,讲究五清六律,“五清”中头一条就是“大当家要的清”,该要的要,不该要的不要,劫掠来的财物“分篇挑片儿”,论功行赏时一碗水端平了,谁也不兴吃独食,又常有进项,让手下人服气,觉得跟着大当家的有奔头儿,崽子们才能有心气儿,豁出命去甩开膀子干。匪首还得有胆识,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大当家的窝窝囊囊,手下的崽子也直不起腰来,过不了多久,就得让别的绺子灭了。既是金匪,当然要带头爬金眼子拿疙瘩,这一来要了血蘑菇的短,尽管他为匪多年,却只会砸窑绑票,失了金灯老母的密咒,调不来耗子兵,他也找不到金脉,只得另寻他法。血蘑菇思来想去,记起之前为了过江,充为民夫去给大户人家抬棺材。那口大棺材沉重异常,棺中必有陪葬的金饼,而且还少不了,否则不可能那么沉,主家也不至于干掉抬棺的民夫灭口。当时带队的副官失职心虚,对抬棺的民夫逃走一事,一定会隐瞒不报,想见棺材仍埋在原处,挖出来够造上一阵子的。

按照常理,金匪并不下山猫冬,也不干扒坟盗墓的勾当,怎奈天寒地冻、坐吃山空,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血蘑菇为了坐稳头把交椅,决定挖个坟包子狠捞一票,尽快扩充实力。要不然等到明年开了江,自己弹尽粮绝,万一马殿臣追杀过来,如何应付得了?他让几个精明能干的金匪,分头去那片坟地踩盘子打探虚实。过了几天,派出去的探子回来禀报:坟茔地的主家并非旁人,竟是江北二道沟许大地主,开煤窑的那位。许大地主那片坟茔地,相距许家大院不远。当地人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背靠大山,藏风聚气,山梁上有五道山脊,有个俗名叫“五马奔槽”。坟茔四周的田产,均赁给佃户耕种,佃户们替东家守坟,可以少交一半租子。各家各户置备鸟铳、弓弩,且有两个炮手常年住在佃户家,三五个贼匪近不了前。如若贼匪势众,枪声会引来许家大院的大批炮手。值此岁暮天寒,这些佃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早睡晚起,一整天偎在炕头上喝酒、唠嗑。

血蘑菇闭着眼,一边听一边琢磨:挖开这个坟包子,正可一解心头之恨,难的是离许家窑太近,自己手下这些金匪,按土匪的黑话讲叫“单搓”,只会干一桩买卖,尽管也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匪,却比不了常年打家劫舍擅长奇袭的胡子,因此只可智取,不能强攻。血蘑菇手下的崽子探得切实消息,腊月初六那一天,许大地主要给他爹许家老太爷做八十大寿。旧时关外讲究过整寿,有“度坎儿”一说。从五十岁之后,十年遇一道坎儿,越有钱的人家,整寿办得越排场。办得好可以多活十年,办不好兴许就卡在这道坎儿上过不去了。血蘑菇暗暗寻思,到时候许家上上下下忙成一团,正是一个可乘之机。

进得腊月,连下几天大雪,狂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片子,在半空中翻来滚去,如同白雾升腾,几丈之外看不见人。许家大院早早布置好了寿堂,门楣高悬寿匾,上写“南极星辉”四个大字,堂上挂着寿帐,迎面是“仁者有寿,贵寿无极”的寿帘,条案上摆着寿桃、寿面,八仙桌上是香炉、蜡扦,地上放大红团垫,供进来拜寿的跪下磕头。尽管许大地主缺德带冒烟,可不耽误人家是个孝子,请来各路厨班大宴宾客。富家一桌宴,穷人半年粮,厨班提前几天就到了,掌灶大师傅带着几个干净利索、手脚麻利的小伙计,杀猪宰羊祭灶神,备齐了诸般山珍海错。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场院中难以搭棚垒灶,专门腾出一排大瓦房。厨班自带一应之物,分别在房中垒设灶台,有的搭“七星灶”,有的搭“十八罗汉灶”,一个炉膛上一排灶眼,吊汤、炖肉、热炒全不耽误。大师傅各自使出看家的本事,伺候连开三天的寿宴。厨师两件宝,刀快火要好,真有那艺高人胆大的,施展绝活儿同时在几个火眼上煎炒烹炸。来许家贺寿的全是官商士绅,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各路厨子都憋着劲儿,要借这场寿宴扬名。到许家老太爷八十整寿这一天,由老太爷亲自选出手艺最好的厨班,再单做一桌四碟八碗的大菜,天黑之前由大管家送去坟茔地祭祖。

这一天未晚先黑,彤云密布,笼罩四野。血蘑菇和二十多个金匪,扮成“靠死扇儿”的叫花子,在脸上、头发上涂抹烂泥,穿着千疮百孔的破棉袄破棉裤,顶着飞了花的破棉帽子,提着饭罐子,拖着打狗棒,暗藏家伙,踢里趿拉蹲守在道边,专等许家的人前来祭祖。此时风雪虽住,天却冷得出奇,山岭间的积雪平地没膝,走出半里地鞋就湿透了。金匪的头发、眉毛、胡子上挂着冰碴,吐口唾沫没等落地就冻成了冰疙瘩,一个个揣手缩肩,瑟瑟发抖。终于等来一架马拉爬犁,车把式坐在前头挥动马鞭,大黑马口鼻直喷白气。爬犁上另有二人,头戴狗皮帽子,身上裹着厚重的皮袄,捂得严严实实。血蘑菇瞅准时机打个手势,手下众人围拢上前,挡住了去路。他自己混在人堆儿里,悄没声儿地不言不语,谁也看不出他是带头的。十几个臭要饭的敲着呱嗒板儿唱喜歌:“许老太爷身子棒,寿比南山不老松;南极仙翁来挂红,挂红挂在九龙头;一挂金,二挂银,三挂骡马成了群;刘海跟着撒金钱,发家生财一万年;有金山、有银山,金马驹子在撒欢儿;金元宝、银元宝,金马驹子满地跑……”又有几个抓住爬犁,扯着马缰绳吵吵嚷嚷,说二道沟许家老太爷过八十大寿,他们这些讨饭的也得表表心意,不敢登门叨扰,因此忍饥挨冻在路上等候,还望许家管事之人给大伙儿“意思意思”。

这么冷的天,大管家本就不想出门,无奈老爷发了话,不愿意来也得来,正不知找谁出气,撞上这么一群不长眼眉的赖皮缠,登时火撞顶梁门,破口大骂,让他们快点儿滚蛋。哪知这些臭要饭的起着哄,怎么赶也不走。有人即兴编几句数来宝,夹枪带棒指桑骂槐,有人去揭爬犁上的食盒,还有人乱翻那些香烛供果。绺子里那个二毛子趁乱掀开酒坛子,将黑乎乎的一只手爪子伸了进去。大管家急了,夺过车把式的鞭子,鞭鞘甩得啪啪作响,打得一众要饭的嗷嗷直叫,连滚带爬退到路旁。

这个大管家长得猴头巴脑,派头倒挺足,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嚎唠”一声破口大骂:“你们他妈的活腻了?要不是管家爷有事在身,非要了你们的狗命不可,不知深浅的东西,滚犊子!”众金匪故作惊慌,当即一哄而散。直等到天色黑透了,血蘑菇估摸差不多了,带手下闯入许家坟茔地。山坡下是个祠堂,后边一排屋子,是佃户和炮手的住处,屋里点着油灯,趴在门口听了听,哑默悄儿地没有半点儿响动。众金匪黑布遮脸,踹门进去一看,屋里挺窄巴,炕桌上乱七八糟,几个佃户和炮手口吐白沫,东倒西歪躺了一屋子。

不出血蘑菇所料,送来祭祖的酒肉,到头来全得便宜了守坟的,所以他让二毛子趁乱在酒水里下了骟牲口的麻药。旧时,骟牲口的称为“搓捻行”,凭独门手艺走村串户。谁家想让大牲口听话多干活儿,再也不打突噜尥蹶子;让猪一门心思憨睡傻吃,长得臀满膘肥,那就得请骟牲口、劁猪的,干完活儿管顿好饭,还得给几个钱。外人以为骟大牲口靠的是手法娴熟,又准又快,实际上搓捻行都使麻药,事先在草料里掺上一点儿,给大牲口吃下去再骟。更有绝的,在牛马的屁股上拍两巴掌,牲口便似着了魔,立于原地,浑身哆嗦,迈不开腿,这是给牲口下了麻药。这样的麻药性子极猛,味道也重,二毛子忙中出错抓了一大把放进去。多亏乡下地方的炮手和佃户,平常吃粗粮、喝劣酒,掺满了麻药的酒也没少喝,还以为好酒应该是这个味道,结果都被麻倒了。金匪掏出绳索,把这一屋子的人挨个儿码了,也就是捆了,用臭袜子堵上嘴,随后点上灯笼火把照明,拎着锹镐来到坟地。

血蘑菇当上金匪大元帅以来,经常故弄玄虚,有时候一连几天不说一句话,眼角眉梢那股子阴恻恻的煞气也更深了。手下崽子越摸不透他的底,对他越是敬畏。他当初抬棺过江,眼瞅着大棺材埋在了什么地方,却似初来乍到,掐诀念咒转了一圈,点指一个坟头说道:“这里边有货!”众金匪无不诧异,许家儿媳妇的坟头,在这一大片坟茔中并不起眼儿,放着那么多大坟包子不挖,为啥挖这座小坟?他们心里嘀咕,谁也不敢说出来。按大元帅指点的方位,扒开坟头上的积雪,见坟土冻得和铁锅相仿,用铲子敲敲,发出铿锵之声。寒冬腊月,扬风搅雪,地都冻住了,可是死了人也得往坟里埋,金匪没干过盗墓的勾当,挖坟埋人却常见。家伙什带得齐全,一个金匪戴上棉布“手闷子”,攥紧冰凉的铁楔子,戳在坟包子上,另外两人轮流打大锤。打出几个深洞,灌进生石灰,在炮手住的屋里烧了几壶开水浇上去,坟包子上冒起几缕白烟,洞里咕嘟咕嘟直冒泡,土层渐渐松动。金匪们抡开尖镐、铁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嘁哧咔嚓一通胡挖乱刨。费了老鼻子劲儿,终于整出一个大喇叭口,埋在坟中的棺材五面见天。下去四个崽子,将棺材钉一个个撬出来。血蘑菇对棺材拜了几拜,暗暗对棺材里这位说道:“看在我把您从娘家抬过来的分儿上,还望您多多担待,勿怪惊扰!”随即命人高举火把,合力移开棺盖。棺中以锦被覆尸,蒙头盖脸鼓鼓囊囊的,看不到下边有什么。金匪拿疙瘩,一向由大元帅亲自动手,崽子不许近前。众人没掏过坟里的东西,只能按金匪的规矩来,都围在坟坑四周,瞪大了眼瞅着。说到杀人害命,金匪比占山为王的土匪更狠,这一次深更半夜抠坟凿棺偷死人,说吓得直哆嗦倒是委屈他们了,那都是冻的,可也没有不怵头的。

血蘑菇一不忌百不忌,仗着胆子伸手扯开锦被。但见女尸仍未朽坏,只不过面颊略塌,脸上的腮红还在,莲花袍蛤蟆鞋,整身的装裹,怀中抱着金脸盆、金镜子,双手各抓一个金元宝,身旁摆放一根金杖,两个胳膊肘和两只脚,以及头底下,各垫一块金砖。围着身子一圈暗槽,塞了满满当当的银圆,一块挨一块,竖着码了三层。明暗不定的火把光亮下,棺材中的金银烁烁放光。一众金匪眼都直了,不住吞落口水,真不枉天寒地冻挖开这个坟头,还别说将金砖银圆卷走,光热闹热闹眼睛也够本儿了。

血蘑菇稳了稳心神,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掏出一块金砖,用指甲尖使劲儿一掐,金砖上留下一道印儿,可见是最纯的软金子。他心中暗喜,把金砖放入一个大皮口袋,又探身去拿女尸头下的金枕头。怎知刚往前一凑,女尸突然睁开了眼!血蘑菇头皮子发炸,急忙往后躲,却已被棺中女尸抓住了脖领子,但觉得浑身冰冷、四肢打战,张着大嘴作声不得。女尸在他耳边恨恨说道:“别以为拿了金子发了财,且看我将来怎么整你的,咱俩没完!”血蘑菇听出是金灯老母,心中怒火上撞,一声大叫,从坟坑里蹦了出来。定睛再看,哪有什么金灯老母,死人仍是许大地主家的儿媳妇儿,直挺挺躺在棺中一动不动。坟坑四周的金匪似乎并未看到金灯老母,不知血蘑菇为何大惊小怪地蹿了上来。

血蘑菇多遭变故,应变极快,当即说道:“金灯老母托梦,指点我来此拿疙瘩,适才一道金光冲天而去,定是金灯老母显圣!”众金匪面面相觑,哪有什么金光冲天?一个个“兔子吃年糕?闷了口”。不过吃金匪这碗饭,没有不迷信的,不是金灯老母给大元帅托梦,如何找得到这个坟头?挖得到这许多金银财宝?可惜自己肉眼凡胎,没这等造化,见不到金灯老母显圣。血蘑菇不敢耽搁,吩咐手下掏了棺材中的金砖、金杖、金脸盆、金镜子,女尸头上的金钗,手上的金镏子、金镯子、金元宝,还有那些个银圆,尽数洗荡一空。金匪见了金子,一向不留活口,按规矩应该干掉看守坟茔的炮手和佃户。血蘑菇却说不必,东家的坟地让人掏了,他们无论如何也担不起,得饶人处且饶人,给他们留条活路也好。众金匪不敢不听,回到祠堂后头的屋子里,将那几个人的绑绳松了。

血蘑菇心想:许大地主作恶多端,老爷今天要不了你的命,却不能饶了你的列祖列宗!押着一干炮手和佃户进了祠堂,当着他们的面,命手下金匪抄起铁锹、大锤、片儿镐,把许大地主家的祖先堂砸了个稀巴烂。供桌掀翻,香炉踢碎,牌匾、祖宗板扔在地上,狠狠跺了几脚。血蘑菇仍不解恨,又脱下裤子,冲着许大地主家的祖宗板撒了一泡尿。许家族规甚严,绝不允许外姓人擅自进出祠堂,否则看坟守墓的要受重罚。这些人麻劲儿刚缓过来,眼瞅祖先堂被毁,吓得魂亡胆落,一哄而散全跑了。众金匪扛着家伙、背上赃物,趁着夜色逃之夭夭。

次日天明,许家老太爷得知坟茔地被贼匪盗挖,祖先堂也被毁了,不但对不起列祖列宗,只怕自己死后都没地方去了,连窝火带憋气,一口痰堵在嗓子眼儿,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就这么蹬了腿儿,没闯过八十整寿这道坎儿。许大地主带着一家老小哭天抢地,请来的厨班也甭走了,办白事还得落桌摆酒。

血蘑菇干完这一票买卖,不仅出了一口恶气,手上也有钱了,置办了不少长枪短炮、马匹弹药,在江北的势力越来越大。他供上金灯老母的牌位,对手底下的崽子们说,金匪挖金子拿疙瘩,全凭金灯老母庇佑,此乃金帮传下千百年的规矩,命众人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还经常一个人跪在牌位前念叨:“弟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酒后失言破了誓,将调兵的法咒告知外人,搭上了那么多条人命。该受的罚也受了,该遭的罪也遭了,眼珠子都少了一个,还望金灯老母念在弟子鞭打黄袍老道护驾有功,又在龙爪沟林场除掉金蝎子,救下金灯老母许多重子重孙的分儿上,给弟子留条活路。等弟子带着手下拿了疙瘩,定当再造灵庙重塑金身,一心一意供奉您老人家!”

干这一票买卖,可不够吃喝嫖赌造一辈子的。血蘑菇身为匪首大元帅,还得想方设法让崽子们吃香喝辣。探得“南甸子”有一股烟匪,首领报号“燕巴虎”,乍听以为是老虎,实则是蝙蝠,又叫“盐变蝠子”,说是耗子吃盐齁着了,胳肢窝生出翅膀子蹿上了天。这人得有五十来岁,长得獐头鼠目、瘦小枯干,到哪儿都爱披一件黑布斗篷,“欻拉”一抖挺威风。手底下三四十个崽子,强占了周围一片田地,逼迫农户们砍了庄稼改植大烟。大烟又叫“黑货”,他的货一半卖给周边县城里的雾土窑大烟馆,一半以低价卖给江北的各大绺子。那个年头黑白颠倒,关外偷偷摸摸种大烟的农户不在少数。跟棉花地、高粱地中间开出一小块儿,不显山不露水,神不知鬼不觉,外人不走到近前看不出来;要么种在四面残墙没有房顶的破屋子里,种完了把墙洞垒死,需要浇水就搬梯子上墙头,等到收成时再凿开,多为自种自用。关外有句话“吃块儿大烟救人命,抽上大烟要人命”,熬好的大烟膏用油纸包裹严实,塞进炕洞里,或吊在背阴的房梁上。吃五谷杂粮谁没个三灾六难、头疼脑热?肚子疼得满炕打滚,嚼上黄豆粒大小的一块儿大烟,过一会儿就不疼了,该干什么干什么。种大烟倒也不难,这东西不着虫子,也不用上肥,只是犯王法,老百姓不敢种,种出来也不敢卖。王法管得了平民百姓,可管不了烟匪。以贩植烟土为主业的土匪,称为“烟匪”。燕巴虎就是江北最大的烟匪,盘踞南甸子二十余年,各个绺子要抽大烟都得从他这儿拿货。

血蘑菇扩充了势力,腰杆子也硬了,继而盯上了燕巴虎的买卖。大烟不同于坟中的金砖,掏完就没了,地里的大烟收完一轮,还能接着长,是个长久进项。并且,把持了烟土的贩卖,可以跟江北各个山头的胡子搭上关系。论起大烟瘾,没人比得上燕巴虎。当初为了抢地盘,腿上挨过一枪,虽说腿保住了,却落下个治不了的病根儿,赶上阴天下雨就钻心地疼,只能靠抽大烟顶着。越抽瘾越大,索性抢下块地盘自己种大烟,自给自足。血蘑菇当下谋划一番,报出金蝎子的匪号,谎称要以重金购买大批烟土,诱燕巴虎下山相见。燕巴虎觉得金蝎子这股金匪挑号不久,南甸子又是自己的地盘,料想对方不敢耍花样,便带着几个手下出来相见。突然间伏兵四起,血蘑菇一枪崩了燕巴虎。其余烟匪均为乌合之众,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燕巴虎捏酥了,我们愿意归顺大杆子!”血蘑菇让他们带路,前往南甸子烟田。只见罂粟花开得争奇斗艳,一眼望不到头,脚底下蒸腾出一股子异香,使人身子发飘,头壳子发晕。当地烟农见来了这么多土匪,个儿顶个儿明插暗挎带着双枪,吓得躲在窝铺里不敢出来。血蘑菇命手下告诉这些烟农,这一片地仍种大烟,这个章程不改,不过金匪与烟农二八分账,卖掉烟土挣了钱,金匪占八,烟农占二。烟农们忙活一年能有两成收入,已比之前多出十倍不止,一个个感恩戴德,都把血蘑菇当成活菩萨来拜。种大烟难在收割,大烟骨朵一熟,必须立刻割下来,一天也不能耽误,而且最怕下雨。等到罂粟花凋落,泛着光泽的大烟骨朵支棱起来,由青绿变成碧翠,烟农们一手提个小铁罐子,一手拿着小刀,在大烟骨朵上轻轻一划,用小铁罐子接住奶水般的汁液。接满了倒入大盆,放在太阳底下晒透。变成淡褐色之后,用大锅熬开,再晒干,就成了黑中泛黄的大烟膏,不干不硬不脆,凑近了一闻,有股子煳芝麻的香气。血蘑菇抢下燕巴虎的地盘,收了大烟,熬成大烟膏,包上油纸,整整齐齐码放在背阴的屋子里。他吩咐手下带着上等大烟膏去拜山头,报上金蝎子的匪号,出货比燕巴虎低了一成,买卖搁一边,为的是交朋友。经过这一番折腾,血蘑菇彻底在江北站稳了脚跟。很多土匪都听说了金蝎子的匪号,相传此人手段了得,黑的黄的两路买卖通吃,出手阔绰,还挺够朋友,但是极少有人见过他。只因血蘑菇深居简出,整天躲在山上拜金灯老母,从不轻易抛头露面,对自己的过往一字不提,更让手下崽子和同道觉得他高深莫测。

不过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马殿臣的绺子越来越大,势力渐渐覆盖到了江北,探得一只眼的金蝎子就是血蘑菇,亲自率四梁八柱过江,放火烧了南甸子的大烟田,赶跑了烟农,又追得血蘑菇东躲西藏,如同丧家之犬一样狼狈。血蘑菇暗暗发狠:“搁从前我得喊你马殿臣一声叔,如今你马殿臣非把我赶尽杀绝,那只能有你没我、有我没你了!”他也知道自己不是马殿臣的对手,明着斗不过就来暗的,重金买通孤山岭上的土匪,打听出马殿臣要去二道沟砸许家窑,便给许大地主通风报信,事先布置埋伏,来了个关门打狗,将马殿臣生擒活捉,押入省城大牢等待处决。

马殿臣这杆大旗一倒,孤山岭上的四梁八柱和一众崽子均作鸟兽之散。血蘑菇这才得以喘息,又把南甸子的烟农挨个儿找回来,再次恢复了烟土生意。经历了这些年的诸多变故,血蘑菇的为人更加阴郁隐忍,对金灯老母的供奉更为虔诚,拜完金灯老母,他就躺在牌位旁边抽大烟。耗子都喜欢闻大烟味儿,上了瘾断不掉。过了这么一阵子,血蘑菇说金灯老母又给自己托梦了,此后带着手下钻金眼子,调耗子兵拿疙瘩,得到的金子比以往多出数倍。

他手下的崽子们叹服不已,觉得这位大元帅整得挺玄乎,说不定真有些道行,更加死心塌地给他卖命。没出半年,这一伙金匪再次发迹,鸟枪换炮,置办了许多快枪快马,把持着江北十几条金脉。血蘑菇的喷子硬、管儿直,自然局红,金子越挖越多,匪号也越来越响。他的话却越来越少,有时候一连多少天不说一句话,偶尔说句话还云山雾罩的,谁也整不明白,没事就给金灯老母烧香。过去的匪首大多沉默寡言、故作高深,为了不让别人摸透自己的底细,他手下的金匪也对此见怪不怪。烧完香磕完头,血蘑菇常骑着马到处乱转,崽子们以为大当家的出去找金脉,谁都没多想。

只说有这么一天,血蘑菇骑马下山,一路上逢山看山,逢水看水,行至途中,无端刮起一阵怪风,卷着白雾,飒飒作响,马匹受了惊吓,险些将他从马背上掀下来。血蘑菇暗觉古怪,四下里看了多时,见一处山裂子深不见底。回去对手下的崽子们说:“咱们接二连三地拿疙瘩,全拜金灯老母所赐,众所周知,金灯老母的庙在孤山岭剪子口,但是年久失修,金身塑像也倒了,早已断了香火。我有心另选一块宝地,再造一座金灯庙供奉金灯老母,不知各位兄弟意下如何?”一众金匪齐挑大拇指赞叹:“如此一来,金灯老母必然保佑我等多拿疙瘩,但不知大元帅选中了哪块宝地?”血蘑菇走到金灯老母的牌位前面,烧香磕头带上供,乌烟瘴气地折腾一溜够,这才告之众人:“前些时日,我去山里找金眼子,见王八盖子沟深山古洞中有一座老庙,虽也年久破败,砖头都酥了,用手指一戳就往下掉渣儿,不过那个地方山深林密,易守难攻,周围的金脉也多,我寻思着就该把金灯庙造在王八盖子沟!”众金匪轰然称是,连说:“大元帅圣明!”

血蘑菇派出两个伶牙俐齿的崽子,以盖房子为由,诓几个泥瓦匠进山沟干活儿。两个崽子很快找齐一伙木工泥瓦匠,带着瓦刀、抹子之类家伙什出来,半路上被五六个别梁子的金匪截住。那些个老实巴交的泥瓦匠只得束手就擒,眼睛蒙上黑布,倒捆双手,坐上两辆大车,在山里绕了一天,拉进王八盖子沟。金匪把这些人轰下大车,松开眼睛上的黑布,见匪首面容苍白,一只眼泛着金光。泥瓦匠们都知道江北的胡子不开面,杀个人如同捏死只臭虫,心里直犯毛愣,连忙跪下给匪首磕头。又听说金匪要修庙,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皆是一头雾水。虽不知这是什么章程,可也不敢多问。

此地背靠两脉青山,山青石白,当中的古洞不见天日,前面是一潭碧水,清清亮亮,方圆百十里渺无人烟,四周围尽是野树杂草,常有獐狍野鹿乱窜。因为山势十分险要,采药打猎的从不敢往这一带走。洞口处有一座残破庙宇,山门朽坏,宝顶塌了一半,大殿地上全是荒草,神像灰头土脸,面目已不可辨。

血蘑菇传下令去,先搭起几个马架子窝铺,当成木工泥瓦匠的住处。他让人把庙门换个方位,扒掉破庙的残墙,接下来垒砖砌墙、挂柁上檩。血蘑菇倒没亏待这些人,吃的喝的都不差,唯有一节,哪个也不准多嘴多舌,否则枪子儿不长眼。泥瓦匠没干过这样的活儿,可是不敢不从。其中一个木匠发觉古怪,金匪备的木料不对,木梁木门全是柳州木,那是棺材料,造庙可不合适。又有人发现,用来铺筑大殿过道的金钱,均为锈迹斑斑的“古渡钱”。古人乘船渡河,常过渡口抛下一两枚铜钱,以此买通鬼神,以免风波之险。后世挖河改道,会有人捡出沉在河底的古钱来卖,历朝历代的都有,道士作法的金钱剑最适合用这些古钱,因为是通过鬼神的。大伙儿不明所以,怎奈匪首有言在先,谁也不许多说多问,否则格杀勿论,因此不敢多言,该砌墙的砌墙,该勾缝儿的勾缝儿。忙了一个多月,古庙修整一新,庙堂东西窄南北长,庙门上高悬“金灯庙”横匾,将能工巧匠打造的金身塑像置于庙堂正中,坐于莲台之上,朗目疏眉,面色红润,玄色绢帕包头,灰袄灰裤描金边走金线,外罩藏青色斗篷,脚下一双金花绣鞋,左手托着一块吸金石,走了八道金漆。塑像前铺设帷幔宝帐,摆放供桌香烛,地上古渡钱铺道,后墙架了通天梯,大殿宝顶上还搭了灯架,千盏油灯长明不灭,那叫一个亮堂。众金匪围在庙门口赞叹不已,说:“咱大元帅真是能成大事的人,方圆几百里从没见过这么排场的庙宇,金灯老母不保佑咱还能保佑谁?这叫舍不得金子弹,打不着金凤凰;舍不得媳妇儿,逮不着二流子。江北的金疙瘩从今往后全是咱的了!”

血蘑菇选良辰、择吉日,恭请金灯老母入殿。召集一众金匪,在金灯庙外面空地上跪倒一大片,各举三炷香,祈求金灯老母保着他们多拿疙瘩。也如数给了众泥瓦匠工钱,这些人落在金匪手中本以为凶多吉少,能保住命就不错,想不到还能给钱,自是感恩戴德。从这一天起,血蘑菇一个人住在金灯庙后殿,给金灯老母塑像前点燃三炷大香,香火昼夜不断,庙堂中香烟缭绕,熏得人睁不开眼。血蘑菇也跟中了邪似的,整天给金灯老母磕头上香,大烟枪不离手,脸上没个笑模样。其余的崽子全让他打发下山,回南甸子盯着大烟生意,只留下其中那个二毛子给他烧火做饭、送吃送喝,谁也猜不透他心里想什么。金灯老母之类的地仙,可不比大罗金仙,没有多大道行,尤其贪恋供奉,又染上了大烟瘾,让血蘑菇拜得神魂颠倒,早忘了自己姓什么。

绺子里这个二毛子,是一个中俄混血,关外方言土语称之为“二毛子”。岁数也不大,满头黄毛卷发,高鼻深目,两个蓝眼珠子大而无神,身上一股子羊油味儿,长得倒不砢碜,只是人窝糗,说话结结巴巴。金匪绺子里没人瞧得起他,不拿他当人看,吆来喝去,顺嘴叫他“黄毛狗”。据说他自打落生就不会哭,又是阴阳手,一只手掌黑,一只手掌白。八岁那年黄毛狗父母双亡,孤苦伶仃四处流浪,被一个厌门子的阴阳仙儿收入门下。因为故老相传,有阴阳手而且落地不哭的人可以“跑无常”,厌门子正用得上他这样的人。平常斟茶倒水,扫地做饭,刷夜壶洗衣服,伺候师父抽大烟,脏活儿累活儿全归他干。等到来了买卖,师父便指使他装神弄鬼。黄毛狗虽说年纪小、见识浅,但也看得出这些人作恶多端、心肠歹毒,尽干坑人的勾当。怎奈自己无依无靠,又怕拔香退伙惹上杀身之祸,不得不昧着良心硬着头皮去干。而师父挣了钱就是抽大烟、喝花酒,却不给黄毛狗一顿饱饭,逢年过节也尝不到半点儿荤腥,整天清汤寡水,肚子里没油水,饿得眼前冒金星,走起路来两条腿直打晃。阴阳仙儿师父还告诉他:“不是为师舍不得,干你这个活儿不能动荤。”师父再不仁义,他好歹吃得上饭,不至于冻饿而亡。怎知有一年遇上土匪大闹龙江县城,师父和厌门子几个同伙都死于乱枪之下,当时黄毛狗出去给他师父买卤鸡爪子,侥幸躲过一死,实在无路可走,被迫投靠金匪当了个崽子,在土匪窝里也没少受欺负。说起来,他能逃出厌门子的摆布,还多亏血蘑菇干掉了鸡脚先生。

血蘑菇当上大元帅以来,对黄毛狗格外照顾,免了他匪号中的“狗”字,改称“黄毛”。经常拽上他喝酒吃肉,给他讲土匪之间同生共死的兄弟义气。黄毛长这么大没吃过几顿饱饭,何况有酒有肉?更觉得自己跟对人了,对这个大元帅仰若神明,尽心尽力地伺候,挺有眼力见儿。血蘑菇又反复问黄毛当年跑无常的门道。黄毛也是掏心掏肺,有多少说多少。

这一天血蘑菇吩咐黄毛,说要给金灯老母上供,命他下山采买香烛、灯笼、纸衣、纸帽、纸鞋、五谷粮、黏豆饽饽等一应物品,再备一道符,画上胡金龙堂口的宝印,务必在三天之内赶回金灯庙。黄毛不明其意:“胡家门的大仙跑无常查事,咱给金灯老母上供,为啥要胡金龙堂口的符箓?”血蘑菇从容答道:“咱们兄弟为匪以来杀人如麻,趁此机会了却这些个因果,今后一心一意供奉金灯老母,踏踏实实拿疙瘩,安享富贵。”说完又用黑话凿补了几句,让黄毛过江去一趟龙江县城四味居饭庄子。“如果左师傅那只张横兰花马还在,就使钱买来,你不要多问,这是火烧眉毛的急事,快去快回!”黄毛愣了一下,当即打马下山,按血蘑菇的吩咐前去准备。

三天之后一大早,黄毛抱着香烛、灯笼等物,肩头搭着一个布袋子,里面塞了鼓鼓囊囊一团子物事,来到金灯庙。见血蘑菇既没磕头也没烧香,坐得笔管条直,一只眼冒着精光,与以往判若两人。黄毛没敢多问,放下东西禀报:“东西……东西全备……备齐了!”血蘑菇点了点头,说道:“今天要做一件大事,非得你助我一臂之力不可!”黄毛一着急竟然不结巴了,说道:“大元帅对我恩重如山,我这条命也是大元帅的,您一句话,让我干啥我就干啥!”血蘑菇说:“你跟我走一趟,去取一面令旗。”黄毛莫名其妙:“令旗……啥令旗?”血蘑菇如实相告?我当年在孤山岭得遇金灯老母显圣,托梦传授我调耗子兵拿疙瘩的法门,后来我酒后失言破了誓,害死了我老叔和白龙,从此与金灯老母结下死仇。又因我被捆了七窍,金灯老母上不了我的身,也要不了我的命,这个老耗子就千方百计祸害我。全拜金灯老母所赐,我身边至亲至近的人都死绝了,此仇不共戴天。我天天烧香磕头抽大烟,拜得金灯老母神魂颠倒,隐忍至今只为了找一个地方,也就是这个王八盖子沟,原名“九龙沟阴阳岭”,乃关外地仙祖师胡三太爷供奉“魇仙旗”的法坛,此旗专用于惩处坏了门规的地仙。关外深山老林中有了道行的灵修之物,皆守胡三太爷定下的门规。头一条就是不能祸害人,除非别人先祸害你,或者得了你的好处,许给你的事又做不到。那也不能牵涉无辜,否则就会被魇仙旗召入洞中,遭天雷击顶,灰飞烟灭,万劫不复。古时山上曾有九座宝塔,如同九根降魔钉,由于年代久远,九座宝塔均已塌毁,魇仙旗却仍在洞中,只不过不在阳间。胡三太爷被尊为地仙祖师,每年六月初六,关外地仙都要去参拜胡三太爷、胡三太奶,金灯老母也不能不去。今天正是六月初六,金灯老母不在庙中,我得赶在这老耗子回来之前,下去找出胡三太爷的魇仙旗,有了令旗在手才可以干掉金灯老母。这件事我一个人办不成,你黄毛能够跑无常,得给我帮个忙。

黄毛对血蘑菇吩咐的事绝无二话,愿出死力相助。当年他师父鸡脚先生带手下到关外找魇仙旗拿吸金石,收了他这个走无常的弟子,正是为了此事,也曾多次演练,所以他知道如何盗取魇仙旗,只不过厌门子一直没找到地方。按以往民间说法,跑无常男女有别,男的叫“拘魂码”,女的叫“师娘子”。去阎王爷的地盘转一圈,凶险不言而喻,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走阴串阳,那要灵通三界,意贯八方,识得九天神怪,会得十殿阎罗。血蘑菇跟了老鞑子那么久,也不曾知晓其中关窍,直到当上金匪的首领,一点一点问明白了黄毛跑无常的来龙去脉,心里头有了底,这才在王八盖子沟重造金灯庙。他整天琢磨《厌门神术》,把能用的损招全用上了?故意将三炷大香斜插,冲向金灯老母的心口,铺地的渡口钱齐整整、密麻麻,不明所以的以为是摆阔,实则形似一口利剑,这叫金钱剑断地,皆因耗子属土。当年血蘑菇剪子口鞭打金灯老母,刚打了一下,金灯老母的真身就借土遁走了。如今摆下金钱剑,金灯老母入地无门,上天梯子不到头,三炷大香穿心,又有千盏油灯压顶,照得金灯老母睁不开眼。最损的一招,是这庙堂东西窄南北长,所用木料全是打棺材的柳州木,等于把金灯老母装进了棺材!

血蘑菇断定六月初六这一天,金灯老母一定去拜见胡三太爷,顾不上盯着自己。一切准备妥当,让黄毛带自己下去走一趟,能否报仇在此一举,万一错失这个机会,这辈子再也别想翻身。而金灯老母去参拜胡三太爷,仅有一天十二个时辰,血蘑菇不敢怠慢,立即与黄毛布置,关上庙门,从里面插严实了,一人身边摆下七盏油灯,把事先备下的纸衣、纸帽等物裹在包袱中,脑门上搭块四方“孝布”,脱下鞋子放在一旁,各提一盏四四方方的纸灯笼,盘腿坐定了。黄毛再三叮嘱血蘑菇,跑无常不能轻易开口说话,凡事尽量以神词应对,随后点上烟袋锅子喷云吐雾。血蘑菇觉得眼皮子发沉,心里头发紧,不由自主地打哈欠流眼泪。一阵魄荡魂摇,忽听黄毛叫他起身,再看手中纸灯笼变成了一团鬼火,金灯庙踪迹不见,仅有脚下一条道路。

二人手提纸灯笼,叼着旱烟袋,一口接一口地猛嘬,走起路来故意装得颠三倒四。往前走了几步,只见四下里暗雾弥漫,阴风阵阵,鬼哭狼嚎,一群挡道拦路的恶犬,浑身癞毛,头大如斗,厉声狂吠,追咬而来。黄毛并不惊慌,扔出几个黏豆饽饽,那些恶犬扑咬过去你争我抢,爪子和嘴巴被黏得分不开,在原地乱蹦乱蹿。

他们俩将恶犬甩在身后,黄毛头前引路,行至金鸡岭前,见山顶上金光耀眼,立着一只头顶金冠的雄鸡,正是受过封的“禽侯”。黄毛心里头有数,所谓“鸡司晨、犬守夜”,金鸡岭上的禽侯一旦啼鸣报时,他俩就得魂飞魄散。忙掏出五谷粮扔撒在地上,禽侯扑棱着翅膀,飞下岭来啄食。黄毛拽上血蘑菇又往前跑,到得一座大山脚下,山影之下灰蒙蒙一片,近前三株枯槐,其中一株枯槐腹心已空,当中长出一株榆树;另一株枯槐也有一个树洞,从里边长出两丈高的柏树;还有一株枯槐仅余半截,形势岌岌可危。血蘑菇跑了半天,驷马汗流的,正觉得口干舌燥,嗓子眼儿像着了火一样,但见树后转出一个老妇,身穿黑色裤褂,罩一件埋里埋汰的百衲罗袍,补丁摞着补丁,面沉似水,缄口结舌,端着一碗水递过来,又脏又长的手指甲掐在碗边儿上。血蘑菇低头看那碗中之水,污污浊浊,却散发出一股异香。黄毛扯住血蘑菇,上前一把推开水碗。老妇碗中之水洒出一半,当场变了脸,扬手让他们往回走。黄毛口念神词:“平生没做亏心事,半夜叫门心不惊,为仙不讲情和义,阴阳两界行得通!”说话绕路前行,越走周围的雾气越浓,灯笼里的鬼火忽明忽灭,只见一条大江挡在面前,白亮亮的江水波涛汹涌,再也无路可走。血蘑菇心下焦躁,山路好走,江可咋过?

正当此时,江面上驶来一艘丈八小船,船身狭小,一个白胡子、白眉毛的老头儿坐在船头,头戴斗笠,身穿单衣,瘦成了一把骨头,赤足光脚,冻得瑟瑟发抖。小船随着风浪颠来荡去,就是翻不了。黄毛高声叫道:“江河底下关门闩,虾兵蟹将百万千,有位仙人在水边,快带我俩去拜台!”他从怀里掏出一道符,上面盖着堂口的宝印,谎称自己是胡金龙堂口,领命来跑一趟无常。见白胡子老头儿无精打采,知道他干的是个苦差事,江面上寒风刺骨,黄毛取出提前备好的纸衣、纸帽、纸鞋,求老头儿带他俩过江。老头儿话不多说,示意二人上船。二人纵身跳上船头,那小船竟没有船板,脚下是滔滔巨浪。

白胡子老头儿起身撑起篙楫,无底船行至江中。远远望去,江心小岛上寸草不生,当中有一座高台,台上一面三角令旗迎风招展。江面浪涛翻涌,无底船无法靠近小岛,眼看着随波逐流漂过江心,继续往对岸驶去。血蘑菇急忙让老头儿撑船靠近小岛,忽听白胡子老头儿开了口,声音却似孩童一般:“你们要拿走魇仙旗?”血蘑菇心下一惊,又听老头儿说道:“江可以过,令旗取不得!”血蘑菇眼看魇仙旗近在眼前,怎肯错过?央告道:“眼见奇物,增寿一纪,还望老爷子给行个方便,借我们瞧上一瞧!”老头儿怒道:“魇仙旗是胡三太爷的法宝,我乃护旗童子,岂可说借就借?若不是看你们给胡金龙堂口办差,连船都上不得!”血蘑菇犯了匪性,上前一把掳住老头儿的双臂:“今天你让借也得借,不让借也得借!”说着话一使眼色,黄毛纵身一跃,人已到了岛上,紧跑几步,登台拔下魇仙旗在手。船上的老头儿大惊失色,口中急念神词:“先天灵宝无底船,从来只渡有缘人!”无底船瞬间变成了纸船,白胡子老头儿也变成了纸人,仿佛粘在船上一般,晃而不倒。水中掀起滔天大浪,血蘑菇站立不稳,一个跟头从无底船上掉入江中,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污浊的江水。

血蘑菇大惊失色,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全身打了个冷战,“腾”地坐将起来,睁开一只眼,见自己仍在金灯庙中,手上的纸灯和黄毛身边的七盏油灯全灭了。殿顶的千盏油灯化成鬼火,冒出蓝幽幽的寒光。忽听庙门打开,一阵妖风卷入大殿,再看金灯老母满脸怒容,掌托吸金石从莲台上走了下来。血蘑菇心中懊悔不已,真是百密一疏,人算不如天算,看来我大仇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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