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火器演习在山林中, 这些身着紧身骑装的士兵, 在山地树枝间腾挪跳跃, 犹如猿猴。孙承宗甚至发现, 有人在对抗中掉入小溪, 浸得一身湿, 起身躲到树后,手中鸟铳依然可用。
“殿下所制新式鸟铳可以防水?”孙承宗惊喜的问道。
柳娘骄傲点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柳娘准备给边防军换上新一轮的装备。占地三百平米的初代计算机和轻薄笔记本本质上都是计算机, 犹如三眼铳和鸟铳都是火器, 本质相同, 功能、形象、便捷程度, 均不可同日而语。
柳娘还请孙承宗参观了陌刀对配合火器营进攻, 还有配合象兵部队作战。京师锦衣卫十四千户所中有一训象所,算得上此时的特种兵部队。
孙承宗陪着柳娘在山谷走了一天,回来去如同感觉不到累一般,兴致勃勃的冲到书房写信。
夜深了, 孙夫人才让丫鬟端着洗脚水过来, 伺候他梳洗睡下。
“你都是古稀之年的人了,还这么拼命,当真不懂爱惜自己。”老妻陪着孙承宗转战天下, 一生相携。少年夫妻老来伴,如今他们已经伴着走过近一个甲子了,孙夫人心疼丈夫啊!
孙承宗看着妻子长满老人斑的脸庞, 笑道:“还说我呢,这些事情让丫头们干,早说让你享福,当个老封君,等着孙儿孙女们奉承请安就是啦。”
“有你这个老货在,哪有清福可享?”孙夫人笑嗔,问道:“今日可还顺利?不用说,看你这般高兴,肯定顺利。”坤仪公主避居庄园,无人请见,只有自家这老棒槌太实在,真上门拜访,也不知太子殿下是什么态度,孙夫人十分担心。
孙承宗打发了丫鬟,擦干脚,拉着老妻坐在炕上,叹道:“以前师父总说,一个武将最好的结局就是在战场上让人砍掉脑袋。当时我多不服啊,想着日后一定要和三国演义里的英雄似的,在敌营里杀个七进七出,立下赫赫战功,让天下人传扬我的名字。而今才知他老人家说的多么有道理,武将啊,就该马革裹尸!”
“复宇(祖大寿)还在锦州卖命,朝中人就不想给他饭吃了,今年的军饷只有去年的一半不到!你说朝中这些人是怎么想的?离建奴打到京城才几年,就忘啦!当初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还想过吗?河都没过完就想拆桥!还有酸腐上书换防,让彦演(洪承畴)、复宇(祖大寿)和钱龙锡相互换防。这说的是人话吗?好不容易摸清了情况,还没镇压下去,就换了新头儿,这仗怎么打?”
“瞧你这脾气,不是没成吗?朝中还有太子殿下呢!”孙夫人把汤婆子放在丈夫脚下,细细把棉被按实了,务必不让一丝冷风灌进来。孙承宗沙场老将,一身都是病,在这初春的夜晚,也要裹着厚棉被,抱着汤婆子入睡。
“太子殿下……”孙承宗长叹一声,他和老妻抱怨朝中大臣,却不敢对太子殿下口出不敬。也许是他知道自己胸中这口怨愤之气太重,不能露出丁点儿口风,不然他怕把持不住。想当初自己刚到京城的时候对太子殿下是怎样的寄已厚望,即便看不惯公主辅政,也愿意为大明江山抛头颅洒热血。没想到过了几年,让他曾经愿意献出一腔热血的太子殿下,如今已经不想再见。曾经避之不及的坤仪公主,却成了最后的庇护所。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是啊,太子殿下总是在的。复宇也该收到太子殿下私下拨给的钱粮了,锦宁防线有驻军、有屯田,总能熬过来的。”孙承宗只能这样回答老妻,这样安慰自己。如今朝廷在坤仪公主的铁血治理下已经清明很多,军饷“损耗”最多一成,九成能到边关,坤仪公主私下拨给的钱粮更是无人敢伸手。
孙承宗只是担心,担心前线战将的心思变化。像自己这样几十年的沙场战将,自认心是铁打钢铸的,还不是变了心思。钱粮虽是以太子名义拨下的,可谁又是傻子呢?太子殿下已经被文臣笼络过去了。而今浙江东林党人造反还未平息,太子周遭又环绕着读书的“圣贤人”。
孙承宗一身征战沙场,是老资历了。如今大明军中战将,不称他一声师父,也要叫一声前辈,这样威望、功劳、资历都数一数二的老将都转换了心思,更何况其他人。
武将拥兵,看上去是比文臣危险,可武将也不是天生的坏坯子,放着好好的安宁日子不过,非要闹出个“黄袍加身”白日梦。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没有人比武将更盼着太平了!
孙承宗又长长叹息,“师父说的对,武将最好的结局就是在战场上让人砍下脑袋。”他若是死在战场上,也就不必为这朝廷倾轧发愁了。
孙夫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只照顾着孙承宗破败的身体,“别想了,先睡,京城的春天比锦州还冷呢。不许掀被子,我让小丫头在门外歇着,时时看着你。”
孙承宗闭目,的确是冷得刺骨的春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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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事当初到底是作对了还是做错了,总要等到最后,等时间来检验。
太子慢慢开始独立处理政事,削减锦宁防线短时间内也未发生什么大变化。祖大寿在信中多次强调皇太极的野心,请求朝廷拨付足额军饷,这些折子,开始的时候太子还很有耐心的解释,到了后来,内阁就可以直接批复了,根本到不了太子跟前。
柳娘也脱下长袍,换上袄裙,清闲的在京郊庄园中修养,度过了百花盛开的春天,骄阳似火的夏日在此赏荷避暑,然后到了秋天,皇太极扣关了。
皇太极蓄势半年,来势汹汹,一举推进战线三百里,直逼锦州城下。满洲八旗重新建制,兵强马壮,倾巢而出,皇太极祭告天地,发战书檄文,亲自领军,乃绝战之姿。
祖大寿一日三封急报向京中示警,大战一触即发!
太子在乾清宫接到示警急报,眼前一黑跌坐在椅子上。
众臣传阅急报,人人心中都紧了起来。
“建奴关外蛮夷,怎么与大明王师相抗,他要战,咱们也不怕,锦宁防线阻挡他们几十年,而今也不怕!”有人热血上头想要打。
“还是该从长计议!建奴是小,国本为重。当年建奴就一路打到了京师城下,不如先避其锋芒,迁都南京。”也有被满洲八旗和皇太极威名吓破胆的。
还有人脑洞清奇:“殿下安心,满洲皇太极上月还送了两匹千里马给殿下,奏折中可见态度恭谨,怎么突然就攻城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前些日子祖将军请求拨付粮款不成,说不得是围魏救赵呢。”
此话诛心,分明是说祖大寿炮制假战况,骗取军饷。
“兀那小人,其心可诛!战报是真是假,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祖将军在位领兵忠心耿耿,被你这等小人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成了反贼佞臣。我看你才是十足小人,耻于与尔同殿为臣!”也有支持祖大寿的人跳出来反驳。
“两位大人切勿生气,朝堂之上,不可失仪。”也有和稀泥的,“启禀殿下,两位大人所得情况都有可能存在,臣请派天使往锦州成复查,若情况属实,再商议不迟。须知根基稳则可平地起高楼,身姿正才能茂茂成栋梁!事若要顺,必须先查明根底,理清脉络,所谓……”
人生百态莫过于此,百官嘴脸就是这样,太子不耐烦听这些长篇大论,表述的还是无用东西,只问了一句:“若是真的怎么办?”
一时之间朝堂上雅雀无声。
太子再问:“众卿可有退敌良策?”
还是没有人说话。
“李先生,你来说。”李标乃是首辅,极力反对党争,不仅是东林党和阉党之间的争斗,文臣武将之间的争斗也尽力斡旋。李标入内阁之后,曾被皇帝点为太子讲学师父,此时太子成一声“先生”不为过。
“臣请殿下下令核算国库银两,户部征收秋粮,令江南一代税赋加急由运河逆流而上,保证京师存粮。臣请下令山西、陕西两省赋税直接拨与锦宁防线,由祖大人调配。臣请殿下,宣孙承宗将军觐见问策。”
李标是极其有才华的人,可他的才华在处理内政上。他能为武将准备好后勤粮草,已经是了不起的“知兵”人士了。你不能指望一个文臣去带兵打仗,尤其是这样从未有向武之心的人。
太子心中叹息,这就是“六代五举四进士,一门十世百秀才”的世宦世禄之家吗?这绝不是他该有的水准!是自己不贤使得人才不能物尽其用,还是他们有顾虑,不愿为国家尽忠。听闻皇太极极其重视汉臣,即便被范文程坑了一头,依旧不改推进满人汉化的初心。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这些大家族只要愿意屈膝,继续读书,总能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论帝王家姓朱姓赤。
太子紧紧掐住自己的掌心,不让这样荒谬的念头继续侵袭自己。
太子转头,看着大殿上两位两张椅子。父皇的龙椅依旧金碧辉煌,这张椅子已经几年无人坐过,依旧光辉奕奕,自己的梦想也是有一天名正言顺的登上这个位置。还有一张小一圈的凤椅,九凤缠绕,飞凤扶手,它已经有七个月没有迎接它的主人了。
太子环视一圈,叹道:“孤去京郊,请坤仪公主入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