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交这词用的不妥当。”钟大俊盯着掩雨走廊里那个背影,恼怒说道:“谁知道是什么因缘巧合之下,殿下见过他一面,然后被他蒙骗了。”
书舍前方,身材魁梧的楚中天挠着脑袋说道:“殿下认识宁缺的事情,我回家后对家里长辈提过。五叔后来回信说,他去问过固山郡都尉华山岳,说这个宁缺就是渭城的一个兵卒,殿下回京路上一直相伴,大概是出了些力气,殿下记着这事,所以在长安城里对他偶有照佛。”
楚中天乃是大唐十六卫大将军楚雄图三十七个孙子当中读书最好的一个,在府中备受宠爱,长辈们议论朝中是非往往不会避着他,所以他说出的话向来可信。
“看来那日在旧书楼前只是巧遇,至于说在殿下回京路上出力……”
钟大俊淡淡嘲讽说道:“他一个小小军卒又能出什么力?对了,帮着搭帐蓬牵马拾干粪也算出力,殿下贤良仁德,对他偶有照拂也不奇怪,只是真没想到,这个小人就敢借着殿下的威名自抬身价,性情真是卑劣的厉害。”
听着这话,一直沉默坐在案旁的司徒依兰猛地站起身来,看着钟大俊说道:“宁缺何时拿殿下威名自抬过身价?殿下从渭城归来,一路上宁缺做过些什么,我比你们都清楚,若只是拾拾干粪,你以为殿下当日会亲自前来看他?”
只见她柳眉一挑,沉声说道:“你说宁缺是小人,性情卑劣,那我不知道像你这样在背后议论人是非又算是什么?如果你真认为他如此不堪,大可以当面指出,只可惜就像他走前说的那样,你却是不敢,因为你还是怕他。”
钟大俊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断没有想到在宁缺得罪了绝大多数同窗的情况下,这位长安贵女还愿意替他说话,强行压抑心头恼怒分辩道:“我不是怕他,只是大家都是斯文人,难道还要和那少年蛮子卷起袖子厮打一场?”
司徒依兰不愿与这个所谓才子搭话,回头望向正与谢承运喁喁轻语的同伴,眉头微蹙,没好气问道:“无彩,你回不回?”
金无彩悄悄看了一眼谢承运的脸,然后笑着望向司徒依兰说道:“你先回吧,我呆会儿……去旧书楼看会儿书。”
司徒依兰知道所谓去旧书楼看书只是借口,她也懒得理会,收拾好自己的用具,走到谢承运身前,看着这位名声在外的南晋才子,开口说道:“无彩是我大唐帝国祭酒最疼爱的孙女,你虽在南晋大有才名,但请先登上二层楼吧。”
谢承运瞬间明白她意中所指,微微一笑,满怀自信说道:“我会努力。”
钟大俊不忿先前司徒依兰替宁缺说话,嘲讽说道:“谢三公子如果进不了二层楼,那我看书院这届学生便没人能进了,或者说你认为……宁缺能进?”
司徒依兰皱眉看了此人一眼,转身气恼而走。当着舍中同诸位同窗的面,她总不能信誓旦旦宣称宁缺能进二层楼?别说她不信,她相信宁缺都不敢有这种奢望。
……
……
在灶堂就着碗金黄色的小米粥吃了三片煎馒头,宁缺用最快的速度经过湿地,走进幽静的旧书楼,进入二层楼。此二层楼非彼二层楼,但对他来说,这处充满书籍旧墨淡香的楼层,同样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不知道是淡淡书香容易平静心绪,还是紧闭的西窗挡住了炽热的阳光,让楼间一片清凉怡人,走进二层楼,宁缺先前在书舍里被撩拔出来的满腹牢骚怨气,就像身上的暑意湿汗那般,瞬间被一拂而光。
走到东窗畔,看着那位身材纤小,面容温婉安宁的女教授,宁缺像往日那般恭谨行了一礼,直起身子后,他看着女教授清丽看不出年岁的侧脸,想着前日对方把重伤将死的自己遗弃在楼间不闻不问,心中生出强烈的不解,想要开口询问对方几句,但终究还是不敢造次。
女教授就像是忘记了前天看到的那幅面,忘记了身旁这少年曾经在楼间靠着墙壁颓然等死,如往常那般轻轻微点下颌示意,没有看宁缺一眼,也没有说话,静静看着纸笺描着簪花小楷,如果不仔细去看,很难发现她下颌轻微的移动。
宁缺自嘲一笑,挠了挠脑袋,不再去想那些事情,走回书架前蹲下,抽出那本《吴赡炀论浩然剑》,坐到西窗畔的地板上,借着窗纸透进来的微光用心阅读。
以往气海雪山诸窍不通,观楼上修行秘籍,根本无法记忆,开始时甚至看上数字便会昏厥不醒,待后来学会用永字八法拆字,他稍微能够体悟一些书中字迹所蕴深意,然而那些笔意依然让他极为苦恼,比如这本浩然剑书中字迹的笔意,道道如锋利剑芒,直刺的他肝肠寸断,痛苦不堪。
现如今他虽然还无法清楚地知道,自己气海雪山究竟通了多少窍,但能够感知到世间如宁静海洋一般的天地之息,足以证明痛则不通这四个字,已经被昊天怜悯地从他身上拿走,所以他非常想知道,现在的自己再来看这些书会有什么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书籍上道道墨迹隐含的意味,从他眼眸进入脑海,然后逐渐释散入体,化为剑芒开始周转游运之时,他胸膛间已经感觉不到那种难以承受的痛楚,而是变成一种有些郁闷的感觉……堵,很堵,非常堵。
这种感觉很不好,很容易令他联想起马应龙这种药剂,所以用心看了大半个时辰之后,他摇着头把书放下来,走到西窗畔开始给陈皮皮留言。
“首先,我通了,你可以恭喜我了。其次,怎么看这些书好像还是没有用?再次,你有没有什么简单可行的方法教我?最后,谢谢。”
怀着很轻微的遗憾,宁缺在暮色之中下楼而去,乘着马车回到长安城临四十七巷中,然后开始期待明天的书院生活,因为他想知道陈皮皮留言会写些什么。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遗憾其实是一种非常欠抽的情绪,如果让西陵昊天神殿或是某些佛宗大德们知道,一个刚刚进入初识之境的少年,期望能够在一天之内便开始正式的修行,他们绝对会以贪婪或者是贪痴的罪名把这少年逐出门去。
如果让书院教习们知道自己座下一名学生,气海雪山十七窍通了十窍,便以为自己真变成了绝世修行天才,迫不急待想要学会书院绝学浩然剑,绝对会大赞一声真他妈的自恋,然后让他伸出手掌痛打一百下掌心。
长安大街上前代圣人亲手雕刻的朱雀绘像,他身后那把神秘不知来历的大黑伞,出自西陵某不可之地的通天丸,这三样东西无论是哪一样都是世间最珍贵最神妙的存在,但如果是其中单独一项,依然不足以让他身体发生这般变化。
在修行的世界里一直有种说法,修行只不过是被选中的人类,幸运拾起昊天赐予的礼物,想要让一个天生不能修行的普通人能够修行,那就是逆天改命,而能够逆天改命的能力,只能是神迹,在典籍记载或口口相传中,只有西陵神国昊天神殿拥有这种能力,而且这需要那些境界高妙的大神官们付出极大的代价。
所以当年岷山旁那个普通修行者,军部负责考核的那位符师,旅途中的吕清臣老人,留书的陈皮皮根本不需要犹豫,便能够简单地断定宁缺不能修行。
然而当朱雀、黑伞、通天丸这三样世间最神奇的存在,同时和宁缺发生关系时,世间缓慢转动的命轮,发生了一次极轻微的颤动。(这句可以无视)
那个漆黑的清晨里,先是修行者颜肃卿用毕生修为击溃了他胸口处的骨肉防御,然后朱雀顶翅化为一根无形长矛通过这处创口刺穿他的气海雪山,紧接着朱雀以无形火意焚毁触及的一切,至此时宁缺便应该死了。
大黑伞在此时起了关键作用,像蔽日的柳荫般护住他最后的生机,又以源源不尽的夜空阴寒力量重塑他体内的雪山,仅仅这般还不足够,因为这个重新构筑的体内微观世界是那样的脆弱不稳定,随时可能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