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那个姓雷的是甚么人。你仍选择跟他来往吗?」
我听见这句话,静静地看着身旁的李延华。
李延华是我的班主任。打从第一年入读这间学校开始,我便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以前我只觉得他并非寻常之辈。尽管在外人眼中他只是个藉藉无名的教师,我也看出他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人性。我一直想去洞悉这个男人,学习他的处世之道。然而到了现今,听见他问我这个问题,我发觉到自己已经不能单纯地视他为学习对象,而是觉得这个人可能比想像中与我更息息相关。
这天放学后,李延华吩咐我留在课室中。待所有学生一走,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第一句便是向我问这个问题。没有试探、没有说教、没有情由,只是单纯的发问。
我们并排坐在第一行正中央的相邻位子上。本来两人都是默默地面向黑板,然后听见了他的问题,我便转头望向身旁的他,发现他也正在淡然的凝视着我。
「我没有选择跟他来往,只是没有拒绝跟他来往。」过了半晌,我说道。
「是吗?详细情形我是不太清楚。」李延华说来似是事不关己,口吻宛如替我分析。「你一直住在徙置区,认识姓雷的也不稀奇。我只是听过他的名字,知道他的身份――还有,你们近来干的那件事。你当我是老师也罢,长辈也罢,只要认为我说的是有道理便听听也无妨。你并不需要那个姓雷的,而是应该靠自己的力量。」
「自己的力量。」我重覆道,然后笑了。「你清楚我是甚么人物吧?一个穷家出身的孩子,即使不笨,也没有甚么强大的势力。我是估计过形势才去找雷老大的,你不用罗唆。」
「你要是需要势力,那便自己去凝聚。」李延华不徐不疾的道。没理会我的无礼。「姓雷的只是个黑帮老混混,对你没有价值。当然这次只是小事,找他去干就犹如踩死地上的几只蟑螂。可是你要知道,当你用过这个人一次,要跟他脱离关系便多一重困难。如你所说的,你暂时仍是孤身一人,搞不好会被姓雷的这种浑人操控。他要是对付你你有能力反抗吗?抑或去投靠另一个靠山?」
我微微地偏过头,细心想着李延华的说话。
李延华搭上我一边肩膊,把我的身子微微板过来,看着我双眼,叮嘱道:「不要因为自负而变得愤怒。愤怒会影响你的判断。」
我记起入学那天,李延华就曾经跟我说过「别去憎恨你的仇人」。那一刻我是认同这句说话的,可是过后又完全忘记了。想起来我这一年所做的事,仍没有吸收到李延华的提点。
我心中仍有好些疑团,可是并不急着要问他,只道:「你说我应该去凝聚自己的势力,那要怎样做?」
「你真的需要这种东西?」李延华一再提点我。
「需要。」我说来斩钉截铁。「当然我并不打算成为黑道中人。我是要更具力量、更具手腕的地位。」
「你想我指导你走第一步?想清楚了吗?」李延华又问。
李延华的说话使我如坠进五里雾中。他到底掌握着甚么东西?他是何许人?跟我又有甚么关连?
「首先,我要知道你要甚么条件。」我说道:「你我也清楚,我们的关系只是单纯的师生。在这一年中,我们没有私下接触过,也没有利益冲突。你为何会帮我这个学生?而且是为了这种事?」
「因为我需要翻身。」李延华很是坦白。「我在帮你,同时也在帮自己。你很聪明,即使没有任何线索,单凭直觉便知道我的存在的不自然。你认为我会靠一个死脑筋的人吗?当然不会。我是清楚你有这样的能力,才会选择帮你。」
「我们的目标一致吗?」我微微一笑,开门见山。「我要的东西很简单――便是金钱和权力。你呢?想要分一杯羹吗?」
李延华向我微微抬一下下巴,道:「正有此意。可是在我看来,你要的东西不止如此吧?」
「当然还有――女人。」我皱皱眉,摆手道:「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不用费心。」
「我果然没看错人。年纪轻轻便懂得放远目光,搞清自己的路向。可是我仍要提点你。色字头上一把刀,那比你的自负更能破坏你的判断。可是这世上没有完美的好人,相对来说,亦没有完美的坏人。我只是多口一说,你自然清楚。」
「那是我生成的命。」我垂下眼睛,漫不经心地看着台面。「自我懂性开始,我便知道自己不甘平凡。可是偏生于不适合的环境,过着不适合的生活。」
李延华似乎饶有深意的抿嘴一笑。「你不用烦恼。你想有多少干大事的人,都是从一个贫字来到世上?你不能被这种事束缚,正所谓英雄莫问出处。更何况你并非英雄,只是奸雄,这种成长说不定还对你有利。」
「你话中之八九也合我心脾。」我笑道:「我艾官一生没服过多少人,你是其中一个。好了,你要教我走出第一步。」
「你现在年幼,我自然是「教」你。可是你要赶快成长,那时候我便只会替你「分析」矣。」李延华轻轻摸着下巴,看着天花的灯管,沉思一会道:「除了姓雷那个外,你还认识他身边甚么人?我是指能够说话那些。」
「我跟他老婆关系不错。」
「他的手下呢?或者同伴?」
「那些没有一个信得过。」
「他老婆会不会理帮会的事?是不是助夫执权那种?」
「不,她只是普通的家庭主妇。可是她的心不在丈夫处,说不定会反咬他一下也未知。」
「那不能入手。」李延华自顾自的摇头,说道:「你记着,姓雷的那边你要放弃。除非有特别事情,要不然也不要联络他。真是发生甚么事,别跟姓雷的正面对抗,只要从他老婆那边攻他便好。」
「完全明白。」我笑道:「雷老大可以不理,但他老婆仍是要见的。」
「这个随得你。不过要小心一点,有任何不对劲的迹象要立即告诉我,我自然会替你想办法。」李延华这一边跟我说话,另一边的心思却像飞得老远。
我知道心思细密的人总会同一时间想着七、八件事情,脑中同时开了多个窍门。
「那么说回正题――如何建立自己的势力?」我问道。
「这个并不简单。建立前要凝聚。就像盖房子,手边若是没有工具材料便甚么也做不来。你首先要做的并非「建立」,而是「凝聚」。」
「如何凝聚?」我再问。
「那便要清楚自己的身份。」李延华道:「估计你手头上有的东西。你说你一无所有,其实不然。虽然我对你所知有限,但也估计到你身边有些重要的人,他们必能帮助你。」
「重要的人……」我喃喃说道。「我有个女友,她出身显赫,父亲是个大商家。虽然我没有见过,但也知道所谓的「大商家」并不是普通的生意人,干的也不尽是正当生意。」
「这个当然。你女友的父亲叫甚么名字?」
「我没问过。我女友姓章,她父亲是中英混血儿。」
「甚么?」李延华脸色一变,接着问道:「你女友全名是甚么?」
「章含韵。」我说道。
李延华听后闭上了眼睛,脸上略过一丝慨叹. 我当然看出端倪,便问:「是不是有甚么头绪?」
「这事你现在不必问,早晚我会对你说。」
「你认识那个姓章的混血儿?」我知道应该见好便收,于是道:「你只需点头或摇头。」
李延华看着我好一会,终于轻轻地点头。
那对我来说不可谓不是好消息。原来李延华认识含韵的父亲,况且应该交情非凡。现在多了这一重关系,我要踏进章家的目的又进一大步。
可是李延华却道:「官艾……应该叫你艾官?算吧。总之你暂时不要打章家的主意。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赞成章家是你发展的好地方。可是现在时候不对,你要忍耐一下。」
「不,这事我已经盘算了很久。」我断言道。只有这事不能妥协。「章含韵现在完全信任我,就连章老太太也想替我铺路……」
「竟然会这样……」李延华摇摇头。「连章老太太你也见过了,我真是想不到。艾官,我明白你出了很多力,可是现在时机不对,你已踏在悬崖边了。听我说,不要再向前走,站在原地便好。再走一步你之前的努力便要付诸流水,这样你也不要紧么?」
我握紧双拳,低下头露出极之不忿的神色。我不是笨人,当然知道李延华说的才是实情。要是我今天没有跟他谈话,说不定已经如他所说摔得粉身碎骨。可是我毕竟在这件事上下了不少工夫,现在说放弃便放弃,正如捉到鹿却脱不了角,一番际遇和苦功都白费了。
「艾官,我知道你在想甚么。你不是捉到鹿脱不了角,只是暂时不用去脱。」李延华聪敏得过分。「这头鹿你仍然需要留着,时机一到自然任你宰割。事实上,我本来就提议你打章家的主意。」
「甚么?」我有点愕然。「这不过是我巧合说起你才……」
「不,」李延华也似乎觉得很可惜似的,摇了摇头道:「你是进入章家的最好人选,所以我才打算帮你。但现在事情有变,我们只好搁置下来。」
「你到底是谁?」我直截了当地问。事实上这个问题在刚才便一直围绕着我。「你说你帮我是因为我头脑好,做事作风适合。可是我看不尽如此吧?」
李延华叹息,道:「我便知道这事瞒不了你。当然,你头脑好、个性适合是非常重要的因素,反之我们亦不能合作。可是我会找上你的大前提是――我是你的堂伯父。」
「堂伯父……你是我的堂伯父?」我不由自主地笑。「那不就是我爹的堂兄吗?噢,我明白了,因为我姓李,你也姓李,所以我们便可以是……」
「你不相信也没所谓。」李延华淡淡的道:「艾官,你最大的弱点还是这股脾气。你记着,正如身处武林,武功不好便没有资格说话的道理一样――身处这个社会,未有地位也没有资格发挥气焰。我是你的堂伯父,这是事实。你何不用自己的脑袋想一下?你的想像力跑到哪儿去了?还不是被你那种性格蒙蔽?」
我顿时语塞,又一次被李延华说中。我往往就是因为这种不服输的个性,以致有时候会遭受挫折。虽然说起来我暂时的人生是顺境的,很少有挫败的时候。但我也明白我只要一天改不掉这种脾性,将来也必吃大亏。
我认真地思考起来――李延华为甚么会帮助我?他所知道的事情比我更多,难道他会无聊得去调查一个学生的背景吗?就像雷老大的事,我并没有向谁说过,他便一语道破了整个形势。虽然说他极其聪明,可也不是神通广大。他掌握了我不少的情报,自然是有着意的留意过我。
我家中只得父母,没有兄弟姊妹或其他亲戚,就连祖父辈是何人我也一无所知。这多年来,我总觉得爹妈有事瞒着我――尤其是我妈。我又想起第一天入学,李延华曾经向我问话。他问了我不少家庭背景。作为一个老师,在正常情况下有需要知道学生这些事情吗?我觉得与其说他当时是问我,倒不如说是向我试探还比较合情理。
「你祖父跟我爹是兄弟,所以你爹跟我便是叔堂兄弟。话虽如此,我们两家一向并不亲密。而且上一代的也早死,所以你就更不知道有关我的事情。现在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你也别再问了。」
「我不会问。」我淡然道:「那始终不是我所关心的事。总之现在我知道你是堂伯父,那便行了。」
「我对你说这些,只是想你清楚我的身份,跟我们要做的事没多大关系. 我知道你一向不分尊卑,实事求事,所以你只称呼我的名字便行。」
「不,」这个李延华可猜错了。我的确是不分尊卑,可是对于称呼这种事是从来不会敷衍的。「我当然不会叫你「堂伯父」,但我要叫你一声「老师」。」
「嗯?」李延华转念一想,便明其意。「嘿,你这孩子很有意思。此老师不同彼老师。你叫的「老师」,并不因为我是你的班主任,而是因为我正担任你的军师,向你教路。」
「没错。」我笑道:「那么我以后在学校叫你,也能大大方方的这般称呼。反之……」
李延华莞尔一笑。「我也不想摆甚么架子。你一向被人称为「艾官」对不?我这么叫你便是。反正这名字早晚会合你身份。」
自从这天跟李延华互相了解过后,我们便正式成为搭档。有了这位军师,对我的前路更是大大得益。往后我有甚么想不明白,第一时间便向他请教。而他的意见往往恰如其份,没多余的地方也没缺少的地方,一试便即见效。
听他说,他以前也是商界的一分子,因为一件事故而被迫退出,所以一直密谋东山再起。可是一晃十多年,竟是无得所着。说也凑巧,自从他退隐下来后,便一直以教书维生。以他的学识才智,要担当这份工作自然绰绰有余. 可是因为我的出现,他才等到复出的机会。
我入学前的那段时间,李延华在自己即将任教的班级中找到我的名字。细查资料,才知道这个「李官艾」竟然便是自己的堂侄。他第一天把逐个逐个学生叫出去,细问每个人的背景,那只是做场戏。他的目标是我。他要查清楚我对上一代的事情知道多少,又想打探现在的我的生活是怎样。在那次查问中,李延华发觉我是个等候时机去一展鸿图的可造之材,于是加倍留意我。
不过听他的语气,我猜想他跟我爹的关系不太好,更可能是因为他们之间曾有一些过节,所以十多年来从不联络。正因如此,他对我的事更是一知半解,亦不打算细加调查。于是他连我跟甚么人来往,甚至跟章家八小姐是情侣也不知道。
直至最近我被高立海袭击一事,他从旁得悉,发现我原来跟雷老大有某程度上的来往。他以为我要投靠雷老大,便索性对我说出实情,要我跟他合作,避免我日渐成为雷老大的傀儡,埋没了一块好材料。
又说这十多年来,虽然李延华一直没办法再挤身商界,可是也没有闲着。他认识了好些人物,大家集合起来,希望能等待到转机。那些人都是一些老江湖,不过完全拜服于李延华的才智下,所以也可说是他的非正式下属。只要李延华想知道甚么情报,那些人总能一下子查探出来,办事老练勤快,省了不少时间和麻烦。
在这几个月中,我跟在李延华身边学习从商之道。我明白我要是走进他的房间做爱。做得几次,我甚至当了那儿是自己的房间。我以前不怕雷老大,现在更加不怕。明目张胆去搞他老婆还说不上,但我也不怕在他背后给他戴上这顶绿帽。有甚么事,便跟李延华说去,别要烦我。
李延华当然知道我在干甚么。可是他没有阻止我,只是叫我小心一点,别惹上不必要的麻烦,陪上一条命更不值得。他清楚我的本性如此,那比共产政府更难推翻,所以也由得我去干。况且他一直觉得雷老大只是个小人物,只要我没有生命上的危险,便不把他放在眼内。
现在我的时间表排得密密的。早上上课,下午习商,晚上便四处找女人睡觉。偶然有空又要跟乐慈或含韵约会,所以感到光阴似箭,一晃眼便是我初中的最后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