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芬克斯星的天空总是那样美。
明亮的天蓝、柔美的青蓝、瑰丽的紫蓝、深邃的黑蓝、还有黯淡的灰蓝。
他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是远离人群,在一望无垠的大片黄沙中藏身于干枯中空的桬椤树树干中。
细碎的光芒会夹杂着黄沙,穿过树干上的缝隙洒落到他身上。
风在黄沙地上像野兽一样嘶吼着,裹着黄沙刮在他抵住洞口的背上,像刀子划过皮肤一样刺痛。
他曲起双腿,在寒风中环着自己,试图汲取一些温暖。但寒意依旧直透骨髓。
这时候他就会仰望天穹。
那被高高的灰褐色树干局限住的一方天空,是那样生动。
他长久地凝视着,那些白色的舒展的云朵,那些飞鸟划过天空的痕迹,那些渐变的色泽映衬天上金红二色的双子星,徐徐升起,徐徐落下。
然后他会在寒冷与疼痛中睡去。
睡梦中他被人轻轻抱起。
那个人贴着他的脸,温柔地叫他Phoebus。
那个人说——
我的孩子,我的福玻斯。
斯芬克斯星是一颗位于联邦与帝国交界的半独立行星。这颗从外观上看呈土黄色的行星资源匮乏、环境恶劣,是一颗名副其实的不幸行星。
但对于这颗行星上的住民来说,不幸也是分等级的。
正如位于黄沙十区桬椤树街二号的老亚力一家,毫无疑问,是这个不幸星球中最不幸运的一个阶层。
两大联合政体交接的螺旋星系中,半独立的斯芬克斯星属于“流放星球”,接纳一切在两大政体中呆不下去的人,包括穷凶极恶的宇宙海盗、不折手段的政治罪犯……是一个正经人士绝不愿意涉足的混乱地方。
而黄沙十区,则是这颗流放星球的流放之地。
这里充斥着这颗星球上最低层的民众:强盗、惯偷、妓女、骗子、懦弱而一无是处的家伙。
老亚力属于最后一种,正是这最底层之人也瞧不起的一类:他酗酒,有一个四岁的孩子,毫无谋生手段,或者从未想过该赚钱养活自己和孩子。
这位脸色灰黄的大胡子一年到头没几天是清醒的,他最常干的事情就是在政府给他的那间苍白色四四方方的救济房里睡到天昏地暗,然后带着——拎着——他那个四岁的孩子去这片区域唯一的酒馆买酒喝。
正如我们所说的,他没有钱(政府救济金在每个月开头三天里就被他花光了),也从不试图干点事情养活自己,之所以还会去酒吧找只认钱的酒保,不过是因为他还带着自己最后的财产——每每这个时候,他总将他手里的孩子用力往前一推,咕哝着告诉酒吧里的每一个人:
“谁给我一瓶马丁,就能赢得这小兔崽子的一整天。”
理所当然,酒吧里的人哄堂大笑,根本没人以为一个四岁孩子的一天能与一瓶烈酒的价值等同起来,尽管那是这片区域里最廉价的一种。
这时候老亚力就会悻悻然地对身旁的孩子破口大骂,有好几次还握起拳头朝孩子身上砸去。酒吧里的人有些漠视、有些怜悯,还有些看得津津有味,但没有人想到阻止——这是哪里?这是骗子、强盗、小偷、妓女和怯弱者的聚集地。在这里,一切对无关之人的善心,都是不合时宜的。
那段时间里,无法可想又严重酗酒的老亚力终于还是妥协了,他尝试着给人们修理一些机器以换取酒资,出乎意料的,他的手艺远远超出这个街区能有的水准,从笨重的采矿机器人到迅捷的奢侈品悬浮车,似乎就没有能难倒老亚力的东西,人们纷纷猜测拥有这样珍贵能力的老亚力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又会在什么时候离开。
但老亚力看起来一点离开的念头也没有。
他过着一种就算是这里的人也看不下去的颓废生活:酗酒,又脾气暴躁,能赚大钱,可是毫无上进心。他永远住着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张床的救济房,拿着政府可怜微薄的救济金,浑身酒气,像对待牲口一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而说道老亚力的孩子,在这个街区里,就算是最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免生出些恻隐之情。
这个孩子没有名字。
是的,尽管这个孩子已经四岁了,可他还是连一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不管在任何场合面对任何人,老亚力都只叫他为“小兔崽子”。这个孩子有些时候倒会紧张地拉着自己短了老大一截的衣袖,试图遮住手臂上层层叠叠的新旧伤痕,然后小声而竭力表现出彬彬有礼地说自己叫福玻斯——可这一切在他那父亲醉醺醺的“小兔崽子”的叫喊下,只是一个可怜的笑话。
人们只叫他小兔崽子。
但是福玻斯——我们还是叫这个可怜的孩子福玻斯——从没有想过要离开老亚力,至少在这个时候还没有。
他任劳任怨,亦步亦趋地跟着老亚力,不论对方是把他带去酒吧向人兜售,还是把修理工作上的所有脏活累活丢给他,又或者干脆就是冲他打骂——
他小心翼翼地讨好老亚力,洗衣做饭,接手老亚力的修理工作,又隔三差五地拿自己干活所得地全部报酬(这个街区可没有未成年保护法)去酒馆把老亚力赎出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的重担早从老亚力身上转到福玻斯肩头。
街区里的人们开始疑惑这个一直生活在谩骂与暴力中的孩子为什么不离开老亚力独自生活。也有人私下找到福玻斯,许以优渥的条件,试图接走他——这当然是为了那个孩子所拥有的价值(他显然已学得老亚力大多数的手艺了)。
如上所说,这个街区的人们对旁人毫无怜悯之情。在这里唯一行得通的只是“价值”。
任何可以换取生活物资的价值。
但不管那些人究竟是为了什么,福玻斯无一例外地拒绝了。
这个现实的街区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孩子。
他用木讷的表情拒绝那些想要照顾他的大人,心里却近乎轻慢地嘲笑那些满怀希望到来而最终失望愤怒地离开的人们。
我知道的。
我知道的。
在那一个个因疼痛而不眠的夜晚,在他用哭声寻求帮助的夜晚,在他害怕地惶恐地慌不折路地去拉每一个男女的衣裳的夜晚——
我知道啊。
我知道啊。
他被推开。
每一个人都将他推开。
他们用厌恶的、闪躲的、甚至怜悯的同情的难过的眼神看着他。
可是没人伸手。
一个,都没有。
他知道啊。
他还是留在老亚力身旁,留在这个并不像家的家里。他用沉默与乖巧来保护自己,他尽心尽力地赚钱,尽管每一分都要被那个嗜酒如命的男人夺走,他麻木地过着日子,一次次日出,一次次日落——他只是还有一点点的,属于自己的希望。
那些希望是梦境。
他呆在明亮而温暖的地方,没有黑暗,没有寒冷,他会被他的父亲轻柔地抱起来,没有谩骂,没有殴打,他们脸贴着脸,眼睛对着眼睛。他被对方的胡须扎痒了哭闹,他的父亲就笑起来,将他用力往上抛,再稳稳地接到怀中。他终于不再哭闹了,他的父亲就停下来,重新将他抱到怀中。
他的父亲告诉他:
“我的Phoebus,我的太阳神……”
“我唯一的孩子,请相信我永远爱你。”
那些希望是魔方。
他捧着那个四四方方,破旧又笨重的玩具,将眼睛凑近上面的不同颜色的小格子。
他看见一个个小格子里头的无数的不同的世界。这些世界瑰丽多彩而迥异不同。
他贪婪地注视它们。
那些翡翠色的世界啊,是一望无际的植物组成的,星球的王者是连沙漠也能开遍花朵的籽草,它们的艺术由花与叶组成,它们不需要房屋,它们不用工具就能与远在千里的同伴对话,它们从不争斗。
他贪婪地注视它们。
那些海洋色的世界啊,整个星球都被液体包围,那里的生物有章鱼一样的硕大脑袋,也有人一样的四肢,它们被气泡包围着在几万米深的地方来来去去,而那些高高耸立的建筑,被无数星星点点的光芒装饰。那里没有太阳,这就是它们的光明。
他贪婪地注视它们。
还有那些铁灰色的世界,高楼林立,飞船纵横;那些炭黑色的世界,来来去去的是有生命的石头……
他贪婪地注视它们,那些灿金的深红的淡蓝的天青的世界,那样美,那样美。
他贪婪地注视它们,那些高壮的幼小的可爱的奇特的生物,那样美,那样美。
可是世界开始倾斜。
他醒过来。
熟悉的咒骂在他耳边响起,蒲扇般的大手把魔方打落到地上,他被踢得翻了个跟头,撞到身后堆满废弃零件的垃圾堆上,手臂划过铁器的尖角,鲜血一下浸湿衣服。
他醒过来。
灰蓝色的天空黯淡的注视着他,废弃机械特有的铁锈味环绕着他,他穿着肮脏的不合身的满是补丁的衣服,在角落瑟瑟发抖。
他醒过来。
他称之为父亲的男人恶毒地瞪着他,一下一下用力踩踏他小心翼翼收藏的魔方。他看见那个四四方方的盒子滚满污泥,变形扭曲,他看见一个个奇妙的美丽的世界黯然蒙尘,离他远去……
那些柔美的青蓝色的天空啊,那些耀眼的骄阳那些灿烂的繁星那些微笑地冲他打招呼伸出叶片一样的手章鱼一样的脑袋岩石一样的身躯的生物啊他们笑着笑着目光是那样友好啊——
他们统统远去。
生活与梦境永远背道。
无休止的谩骂与暴力终于将他心头的暖流消磨殆尽,他突兀地握起拳头,像那个男人每一次对待自己那样,凶狠地冲对方用力地挥去。
拳头与肉体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他没有撼动铁塔一样的男人。
他吓坏了。
那一刻,世界都划上静止符。
随之而来的是男人的暴怒和比之前都严重的殴打。再然后他被赶出去,他穿着单薄的衣服,身无分文,孤零零站在街道上。无数好奇的目光紧随着他,可依旧没有一个人走上前来。
是啊是啊我知道的。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自己的魔方,在黑暗潮湿的无人驻留的角落停下,他因饥饿而痛苦,他因寒冷而颤抖,他睁着青肿的眼睛,再次凑近。
那些明亮又美丽的世界啊,那些蓝天那些大地那些江河那些山峦,飞鸟长长的火尾曳留下绚丽的痕迹,雄浑的舰队如卫士伫立天空,它们笑着跳着歌着舞着在安详的丛林在繁华的都市。
那样幸福,那样幸福。
可他像野狗一样。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
可他像野狗一样。
一滴泪水落到魔方上。
可他像野狗一样。
他嚎啕大哭。
这之后,他仔细地收起魔方,却再没有去看那些不同的又相同的美丽世界。而那些同样带给他慰藉与希望的梦境,也不再出现。一个又一个夜晚,他孤独地躺下去又孤独地坐起来,他四下环顾,寻求挽留,可只有一片又一片的黑暗笼罩着他。
使人窒息。
他融入这个街区,像这里的每个人一样,毫无理由地谩骂,为一点小事打架,被伤害又伤害人。他依旧被关在门外,也不想回去,在那些四处流浪的日子里,他将所有精力花在学习与钻研修理知识上,然后如同幽灵一样游荡。
这片紧邻着黄沙的街区,人与野兽仿佛毫无区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