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胡婵低头碎步携着一具胡箜篌进入厅堂时,厅堂里的空气瞬时凝固了。正在为祖茂斟酒的徐嫱咬了咬嘴唇。她大约知道胡婵、孙坚与祖茂三个人之间的关系,而这次她之所以同意祖茂带胡婵来孙家,也正是为了顺便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从祖家清除出去。她将修长的玉颈略略转了一个角度,瞥眼看了一下孙家女主人吴甄的表情。她很清楚,如果吴甄铁了心不接受胡婵,胡婵将继续成为祖家的麻烦,同时也将继续成为她这个祖家新娘的麻烦。因此,她需要吴甄此时表现出一个县丞夫人所应当具有的宽容。
果然,吴甄此时的表情显得既自然又随和。她用宽袖遮掩好微微发颤的手,笑着对着胡婵说道:“这就是文台经常挂念的胡婵姐姐吧!”
吴甄一边的孙坚听了,心里一惊。实际上,孙坚在妻子面前从未提过任何关于胡婵的事情,而明明知道胡的存在的吴甄,也从不主动询问丈夫关于胡的任何事情。而此刻吴甄的这番表态,究竟又有何深意呢?
只见得胡婵将乐器迅速摆放在一边,伏地拜道:“县丞夫人折煞奴婢了。奴婢胡婵哪里敢让夫人称姐姐,只是主人们赏玩的一个物件罢了!”
这时,计时用的铜漏壶的壶嘴里淌下的水珠,滴滴答答地敲击着用来接水的赤漆碗的碗底,向厅内的众人暗示着天地间时光的飞逝。而那吴甄,只是端坐在那里,微笑着看着伏地的胡婵,既不继续问话,也不叫她起身。孙坚刚想开口叫胡婵起身,其目光却扫到了正在朝他略略摇头的老父孙钟,以及一脸木讷的弟弟孙静。孙坚再将目光转向徐真,发现他正在闭门养神,表示事不关己。徐真一边的妹妹孙雯则向他皱皱眉,表示爱莫能助。孙坚再去看吴景,却见那吴景正在低头摆弄他的篪笛,毫不理会其目光中求助的信息。不过这也难怪,吴景自己也有把柄落在姐姐吴甄手里,这时他又能够说什么呢?孙坚又转头看看同样一脸尴尬、不便开口的祖茂,只好心中暗叹一口气,将刚刚张开的嘴闭上。
“十五,十六……”对数字敏感的小孙辅,则一边在往嘴里送牛肉片,一边在心中默默记录着自胡婵伏地下拜以来漏壶滴出的水滴数量。至于孙贲,则一只手撑着脑袋,从侧面呆呆地欣赏着伏地下拜的胡婵背部完美的线条,以及她那白皙颀长的后颈。他毕竟已经到了能够欣赏女性姿容的年龄了。
“三十!”小孙辅数到了三十,心中也开始惊讶为何吴甄还不叫胡婵起身。他刚想低声问贲哥,却不料吴甄就在这时突然笑出了声音。银铃般的声音在厅内回响——而在此刻的孙坚听来,这声音却如战鼓般令人心绪紧张。
吴甄用一只袖子遮掩住红唇之间露出的洁牙,一边略微喘气,一边说道:“胡婵姐姐不要见怪。我只是见你伏地时,洁白的长袖如水银泄地一般铺展,乌发若新出的墨汁一般四溢,实在是太美了,竟然忘记叫你起身了!”
正在闭目养神的徐真突然睁开眼睛,用视线在两个女人之间迅速扫了一遍,嘴角略微一扬,心中暗暗冷笑。他在案几下抓住身边的妻子孙雯的手心,在里面写了一个“诈”字。孙雯则迅速也在案几下捶了徐真一拳,叫丈夫不要多嘴。
此刻,继续伏地的胡婵回道:“若夫人真喜欢奴婢这个样子,奴婢就愿意保持此容姿,直到天明!”
吴甄摆摆手:“那哪里使得!胡婵姐姐的事情,我吴甄也略有所闻。在会稽剿贼的时候,胡婵姐姐的计谋,可是帮了文台的大忙!帮过文台的人,我吴甄当然会看重!快快起身抬头!”
“诺!”胡婵迅速甩袖起身,连一个舒展一下被压抑许久的筋骨的小动作也没有,立即恢复了挺拔的身姿。她微笑着看着吴甄,眼睛里没有显出哪怕一点点怨恨与不满。不过,此刻厅内所有的人也都看清楚了:因为夏夜炎热,伏地颇久的胡婵早已被憋闷得满脸汗珠,发髻旁的几缕青丝亦都紧贴着湿漉漉的脸颊。然而,她就这样端庄地挺身跪坐在地上,任凭汗淌玉面,而纹丝不动。
吴甄心中一颤。她开始有点后悔刚才对胡婵的捉弄。她转眼看了一下四下,却发现就连她平时最宠爱的小孙辅也撅着小嘴看着她,眼里透露出些许不满。吴甄迅速调节一下情绪,略略咳嗽一声,瞥眼使唤四下:“你们都是瞎子吗?胡婵姐姐现在满脸是汗,还不去弄点冰水浸润的纱巾来!”
胡婵谢过吴甄的丫鬟送来的冰敷纱巾,开始优雅地擦拭起脸上的汗水,然后再将纱巾认真地折叠好,恭敬地还给那丫鬟。然后,她再向吴甄与孙坚下拜:
“奴婢胡婵,恭贺祖茂大人荣升盐渎县尉!恭贺县丞孙坚大人大破青州反贼!恭贺县丞夫人怀上将种!奴婢无能,略通音律,愿弹唱一曲,为诸位主人助兴!”
吴甄看了一眼胡婵身边的乐器,问道:“姐姐,这可是胡箜篌?”
“回夫人!是胡箜篌!夫人好眼力!”胡婵低头回道。
十四岁时就开始学习弹奏中原卧箜篌的吴甄,却从来没有弹过胡箜篌。原来,自小就接受“夷夏之辨”观念的她,内心深处一直对胡地器物有点抵触。她略带讥讽地说道:“胡婵姐姐用胡箜篌,可真是相得益彰啊!”
胡婵听得清楚,吴甄刚才在说这句话时,两个“胡”字都加了重音。她立即不卑不亢地回道:“夫人说笑了,胡乐配猛将,这才是相得益彰。前汉金日磾(读“笛”)身为胡人却效忠孝武帝,本朝张元节身为汉人却越境投胡,可见胡汉之分,不在名号,而在心意。胡婵感谢当年孙丞、祖尉在钱唐水畔收养之恩,愿以贱躯浅智略助孙丞功名,而孙丞未来官途,也未必在昔日胡将金日磾之下。日后孙丞运筹于羌胡之地,胡曲羌音恐怕不绝于耳,若独熟中原雅乐,恐不利于成就将业。再者,据说当今天子亦喜西域大月氏(读“肉之”)民间乐舞,孙丞若略通此道,日后或也可就此亲近天子,封侯拜将!”
吴甄多少被胡婵这一口气说出的应答之辞给惊到了。一个奴婢知道匈奴王子金日磾与被朝廷通缉的党人张俭张元节也就罢了,就连天子喜欢大月氏乐舞这样的消息,她竟然也能如数家珍——莫非是有人教的?她用怀疑的眼光去看胡婵的现主人祖茂,却发现祖茂在一边默默咀嚼着伴了豆豉与凉藕丝的御米饭,眼神呆呆地想心事。吴甄再将头转回到胡婵方向,说道:“姐姐还是抬起头来回话。我问姐姐:姐姐既不是胡人,又是从哪里学来的胡箜篌?”
胡婵抬头回道:“这是奴婢在这两个月跟一个流落到吴郡的胡人女子学的。弹得不好,主人们不要见笑。”
“你要弹奏的什么曲目?”吴甄再问。
胡婵回道:“蔡邕大人写的《饮马长城窟行》。”
听到这话,一边一直不作声的吴景突然好奇地站了起来。《饮马长城窟行》这歌的曲子,他听过瑟弹奏的,也听过琵琶弹奏的,却没有听过胡箜篌弹奏的。他开始下意识地将篪笛放在嘴边,吹起了这曲子的头一句来。因为这几天就连县学的孩童们也都开始传唱此曲,孙贲一听到吴景吹出的熟悉的旋律,也就不由自主地哼出了第一句歌词:“青青河边草……”
吴甄拍拍桌子,叫吴景与孙贲分别收声。然后,她和颜悦色地对胡婵说道:“姐姐莫怪,我这弟弟看到美艳的女人就把持不住,听到美妙的音乐也会接连三日忘却肉味。下面你安心弹唱就是!”
胡婵也笑着作答:“看来文豪蔡大人的歌词还真是深入人心!若吴功曹不嫌弃,贱婢弹唱完‘展转不相见’一句后,吴功曹就立即吹篪相伴,如何?”
吴景大力点头,并对他从左嫣那里借来的几个乐伎吩咐道:“‘客从远方来’一句后,调子会变得欢快,尔等不妨用鼗鼓伴音,并用两个声部合音!”
几个乐伎立即喊“诺!”,并凑过来与胡婵商量合音的细节。须臾后,诸人就绪,胡婵也架好了胡箜篌,准备弹奏。这时候她偷偷向祖茂眨眨眼,祖茂略略点点。
所谓胡箜篌,形状似今日所说的竖琴,亦有人认为是从古波斯流传到中土的。但见胡婵手中的那胡箜篌,是用上等蜀桐做的三角框子,框间密布着吴丝做的二十三根琴弦。胡婵将其竖抱于怀中,双手齐奏,从低到高先调了一遍弦音。等调试完毕后,身后乐伎轻摇鼗鼓,胡婵开始正式奏曲。她顺着指间流出的空山凝云的旋律,低声唱出了啼竹湘妃的忧愁:
胡: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乐伎声部甲:不——可——思——
乐伎声部乙:梦——见——之——
胡: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
乐伎声部甲、乙:展——转——不——相——见——
当作为背景音的两个声部渐渐收音的时候,胡婵的语音还在缭绕,在凄苦透着芙蓉泣露式的妖艳,以及香兰吐苞式的诱惑,直到这点诱惑也渐渐消散在夏夜略略发闷的空气之中。而正当众人意犹未尽之刻,吴景按约定站起,用篪音吹起了第二个乐段的旋律,宛若空山玉碎时凤凰的啼鸣。胡婵重新弹起胡箜篌,弦音渐渐融入篪音,汇成一股情绪的流,冲击着听者的心房。但听得此刻胡婵重启朱唇,唱道:
胡: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
乐伎声部甲:知——天——寒——(用高音)
乐伎声部乙:知——天——寒——(用低音)
胡: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乐伎声部甲、乙:谁——肯——相——为——言!
而在人口中发出的“言”音渐渐消散之后,吴景的篪音与胡婵的箜篌音则重新成为了主角。接下来的曲调则立即变得欢快起来,宛若震裂女蜗补天用的五彩石后,迫不及待地扑向干渴的大地的秋雨。但听得胡婵再唱道:
胡: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乐伎声部甲:遗我双鲤鱼——(较快,较高)
乐伎声部乙:双——鲤——鱼——(较慢,较低)
这时,一直作为听客的祖茂突然伸出双手,拍了两下。得到信号的几个祖家婢女,立即从厅下端来一个个漆绘食盒来,在每张案几都放了一个。吴甄带头打开一看,发现其中还真有一条被荷叶包裹的清蒸的鲤鱼。这时胡婵再唱: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吴甄再带头用双箸挑开遮蔽了鱼嘴的荷叶,果然发现一根竹简伸出了鱼嘴。她抽出一看,但见上面写道: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而此时胡婵也带着众乐伎合唱:
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长——相——忆——
奏唱结束了。厅堂内静谧须臾后,立即爆发出一片赞赏之声。胡婵放下胡箜篌,重新下拜。吴甄扫视了一下四周,心知除了自己,这厅内几乎所有人都希望胡婵立即入孙府。刚才献鲤鱼的一个段落,想必亦是祖家事先的算计。实际上,吴甄在宴会前就看到祖家奴婢争着去孙家灶台蒸鱼,只是现在才真正想通了其中的缘由。吴甄略叹口气,脸上挤出笑,对胡婵说道:“姐姐快起身。姐姐歌若天仙,弦出籁音,要真是我们孙府的人就好了……”
祖茂立即接过话头:“嫂子如果不嫌弃,我们祖家当然愿意割爱,将胡婵转给孙家……”
吴甄哈哈大笑:“祖兄弟,一个成年奴婢虽然只要两万钱,但像胡婵姐姐这样色艺俱佳的,恐怕要两百万钱吧!我家孙坚可是个清官,两百万可能一时拿不出手哦……”
祖茂一皱眉。很明显,胡婵这时候提到了买卖奴婢的价格,实际上是在变相敲打胡婵,教她不要因为自己有点本身就忘记了身份。但在此刻,徐嫱又在案几下掐了祖茂一把,提醒他去接吴甄的话。于是祖茂便硬着头皮对吴说道:
“嫂子玩笑了。文台动用臧旻大人的关系为我祖茂的官位说情,光凭这一件事,价值也就远远超过二百万钱了。区区胡婵,不足挂齿。嫂子休要再说钱的事了。”
吴甄点点头,再转头看胡婵,说道:“姐姐勿要见怪。什么两万钱啊,两百万钱啊,的确皆是说笑之辞。平心而论,姐姐认识文台在我认识文台之前,应当算是文台的旧相识,哪里有入府只做婢女的道理?我早就答应文台,应当大大方方地纳你为妾。只是——”
当吴甄说“只是”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的嘴上。富有经验的孙钟立即意识到下面的谈话会涉及一些孩童不宜的话题,立即小声叫孙贲带着孙辅回到自己卧房睡觉。同时,吴景也小声吩咐诸奴婢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