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祖茂将张俭背进二楼的房间的时候,他竟然还在酣睡之中。双手还被反绑着的程普示意祖茂解开自己腰间的一个小葫芦,用里面的解药将张俭弄醒。趁着这功夫,孙坚则出门叫丁塘骑快马去找左嫣速来客栈帮忙。他刚将话吩咐完,程普的解药就见效了。但见张俭叹了一口气,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看了看眼前的孙、祖、赵、田四人,又看看已经被绑的黄盖与程普,再看了看早就咽气的北宫,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与此同时,张俭那张烧得分不清眉目的脸,也让田邈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张俭不带面具的样子。出于恐惧,老头子的脚步往后推了好几步。窗棂外的那只鸮亦受了惊,扑打着翅膀飞走了。
孙坚试探着问张俭:“章班主,你看明白了目下的形势了吗?”
张俭看着黄盖与程普眼里喷出的怒火,回想起自己昏睡之前所喝的,恰恰是他们两个预备的酒水,大略明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大惑不解地问:“老夫待你二人不薄,为何害我?”
程普大骂:“呸!老贼你伙同北宫嫣脂窃我大汉各地防卫机密,图谋不轨,你可知罪?”
张俭呵呵一笑:“太奇怪了,好像你们很在乎朝廷的安危似的。我就问你:你我过去可有私仇?”
黄盖瞪大了眼睛:“你可忘却了十年前你犯下的人命案?”
张俭哈哈大笑:“十年前我屠的可都是阉党一族,为的是荡涤朝廷污垢,重整乾坤!那可是我一生中最为快乐的一天!难不成你们两个也是阉党吗?”
程普、黄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激动的情绪,交相大骂:“我们的父亲当时就被你与你手下所砍杀的,你这恶徒滥杀无辜,不得好死!”
孙、祖、赵三人听了,彼此点点头。看来张俭已经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再让程、黄与之对质,已经没有意义。孙坚再次开门,叫丁鄙带两个壮奴押着程普、黄盖下楼看管,再搀扶田邈到另外一个别间休息,房内只留三个县廷中人细审张俭。
因为料定张俭没有什么武功,孙坚在县令的默认下解开了他的绳索,并亲自为他倒了酒水。他边倒边说:“今夜竟然在盐渎这个小客栈里见到了名闻天下的‘八及’的领袖,真是奇事。但本县丞还是不解,为何你刚才面对黄、程二人的指控,不努力抵赖自己的身份,而是如此快地就招供了呢?”
张俭沉默了一下,回道:“看到北宫已死,又发现你们已经悉知她身上所纹的军图,老夫便知道抵赖已经没用了。”
“你不怕我们将你交到郡署,然后让朝廷治你的罪吗?按你犯下的罪,你很可能会判车裂呢!”孙坚继续追问,语气中带着威胁。
张俭摆摆手:“你们不会将我交给郡署的!”
祖茂瞪大眼睛:“你这老匹夫,说话怎么这么狂妄?凭什么你认为我们会包庇朝廷钦犯?难道你的人头,不正是助我等升级的最好凭据吗?”
张俭再摆摆手:“即使老夫现在承认了自己是张俭,即使你们也信了,但是明日你们若将我送到郡署,是没有人会信的;送到徐州刺史部,也是没有人会信的;再送到京都洛阳,更是没有人会信的!”
赵横听出张俭话里有话,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张俭喝了一口酒,冷笑着解释道:“我带獓骃班历经凉、并、司、兖、青、徐数州,甚至在京都最有权势的人面前都曾风光无限!现在若被你们几个盐渎的小吏发现我竟然就是当年的钦犯张俭,那么沿途各州郡长官的脸面又该放在哪里呢?京都尚书台的脸面又该放在哪里呢?三公的脸面又还放在哪里呢?天子的脸面又该放在哪里呢?难道他们会凭借你们发现的所谓证据,去印证整个大汉官场的愚蠢吗?恐怕事情反而会变成这个样子吧:将你们三个外调甚至贬职,并严令你们从此对张俭一案三缄其口!”
“但是你的确杀了两百多人,对吗?此事可有夸大?”祖茂好奇地问道。
“两百人?”张俭想了想:“好吧,老实说,老夫已经记不清那天杀了多少人了。即使有人说当时我与自己的属下杀了三百人,恐怕也不算夸大……”说这话时,张俭眼睛里没有透露出一丝愧疚与不安。
“这我就更不解了,”孙坚再问:“你为何觉得本朝官员会仅仅为了面子而继续袒护你呢?难道满朝文武都会觉得自己的面子要比两三百条人命更重要吗?再说,遇害者中就有当时权倾朝野的侯览的母亲,朝中的其它宦官难道不会感到兔死狐悲,对吾等的忠心投桃报李吗?退一步说,就算朝廷会因维护脸面将吾等削职,但天下人可是明辨是非的啊!吾等难道不能因此积累人望,以后在官场东山再起吗?”
张俭狂笑起来,嘴里喷出的酒水撒了孙坚一脸。他喘完气,慢慢说道:“孙县丞,你说话真是幼稚!‘天下人明辨是非’?你觉得你谁是天下人?是你孙家的丫鬟还是田家的盐奴?告诉你,天下人都是蠢货,是与非嘛,还是要我们这些读儒学的清流来定!别看党锢令下达已经十年了,但漏网的党人依然遍布天下。我杀了侯览之母,我就是党人的英雄,我就该青史留名,而且,这还不是我一人的私见,而是天下清流的一致看法!否则,当我负罪逃难的时候,为何沿途清流纷纷给予襄助,甚至愿意承担被连累杀头的风险,也要包庇于我呢?”
听到这里,赵县令冷冷地点点头:“是啊,听说当年你一路望门投止,狼狈不堪。逃到鲁地,曾借宿孔子后人孔褒之家。你是溜之大吉了,却害得孔褒与其弟弟孔融事后争相替你去死,最后郡里只好砍了孔褒的头去向天子交差。但这除了证明你是个害友的无耻之徒,还能证明什么呢?”
“错!”张俭大声反驳:“连孔子的后人都愿意为我而死,就足以证明我杀掉奸人的家眷乃是承—接—天—意!”
“天意?可天子才是上天之子啊!先皇孝桓帝曾下严旨捉拿于你,为何这天子的圣旨反而不是承—接—天—意呢?”孙坚反驳说。
张俭继续狡辩:“下圣旨追捕我的是先皇孝桓帝,你觉得当今天子会依然在意先皇下的追缉令吗?别忘记了,当今天子并不是先皇之亲子,而是早就驾崩的孝章帝之玄孙!此外,先皇宠信的侯览三年前就因罪自杀了,难道当今天子还会在意十年前是谁杀了这个罪人的亲娘吗?再说,即使孝桓帝还在位,圣上若被宦官蒙蔽,那下的圣旨就不算承接天意了。你看,即使有了这圣旨,我难道不照样在沿途州郡朋友的帮助下逃到了渔阳,并安然出塞吗?这个结果,不正好说明老天是站在哪一边的吗?”
祖茂气呼呼地回应:“当年所有曾经帮助过你逃亡的家庭,都得出一人顶罪斩首。尔后朝廷又下达党锢令,严禁列入党锢名单的清流为官。你觉得你的所作所为,真地符合春秋大义吗?你对那些为你而死的人,那些因你而断送前途的人,难道就没有半点愧疚吗?”
“我心里也很痛!”张俭站了起来:“我张家老小一百多口都被杀了!但是,天下清流也因此看清了阉党的真面目,拧成了一根绳子!也就在我逃出中原不久后的建宁元年,陈藩、窦武就集合义兵清君侧……”
“陈藩、窦武最终都被杀了!”孙坚打断了张俭的发言。
“他们被杀是因为张奂、董卓率领的西凉军突然出现,猝不及防而兵败!”张俭恶狠狠地说道:“西北军阀,与朝内宦官沆瀣一气,互为表里。陈藩、窦武的失败告诉了我:只有先剪除西凉军的羽翼,然后才能在京都轻松屠尽阉党!”
能够调到西凉为国家效力,由此赚取军功,一直是孙坚的梦想,听到张俭如此菲薄前线将士,他忍不住反驳道:“你说的张奂张然明,虽在建宁元年为阉党所利用,但作为凉州三明之一,战功卓着,卫国有功,怎容你一笔抹杀?还有那羽林郎董卓董仲颖,在永康元年大败羌人于三辅,名震京都,又将获得的九千匹缣的皇家赏赐分给兵卒,如此作为,难道不配称为大汉肱股之臣吗?”
“就是那董卓!”张俭那一对没有眉毛陪衬的眼袋里,鼓着两只带着血丝的眼睛,烧烂的双唇亦在一张一翕:“董卓军在三辅获得大捷后纵兵大肆报复屠杀,北宫姐弟的父母就是在彼时罹难的!我当时收留这对姐弟,就想在塞外寻找复仇的种子,与中原的清流里应外合,一举推翻阉党的统治!”
“就算引狼入室也在所不惜?”祖茂追问。
“你能够确定阉党比蛮夷更容易对付吗?”张俭把自己那张令人恐怖的脸再转向祖茂:“阉党得到天子信任,除之难;而蛮夷驽钝,空有武力,反而容易为我所制。”
“那你又到盐渎来做甚?这里官军驻扎稀疏,且与胡地相隔千里,难道你要与东海里的龙王结盟图汉不成?”孙坚冷嘲道。
张俭眼里流露出一丝得意:“我到广陵盐渎来,就等于给尔等送来了升官的机会!莫要不识相!”
孙、赵、祖又面面相觑。张俭这口气,好像孙、赵、祖才是被审的对象似的。
张俭慢条斯理地解释起来:“大汉疆域太广,光靠几个蛮夷还无法弄出大风浪。去年我已与太平道教主张角接上线。明年是丙辰年,太平道将在京都起事,口号是‘岁在丙辰,天下大吉’,到时候天下必然大乱!那纹在北宫嫣脂身上的地图,就是交给太平道的见面礼,而北宫本人也愿意将自己奉献给张角做侍妾!可惜,她人已经死了。不过,这也无大碍,趁着她身子没腐烂,尔等应当将其皮扒下来,照样可以送给黄巾道做见面礼!”
“你竟然要我们与你一起通贼!”祖茂纠住张俭的衣襟骂道。
“只有让黄巾道将动静闹大,你们才会有功名,而我张俭的人头则对你们毫无用处!”张俭奋力甩开祖茂的手,解释道:“孙县丞,祖县尉,你们都身出庶族,天下不乱,何来功名?只要张角起事成势,朝廷兵力捉襟见肘,必然会开党锢,允许天下豪杰自行募兵讨贼。这难道不是尔等封侯拜将的大好机会吗?”
孙坚心中一怔,隐隐觉得张俭并非是在胡说。但他嘴里依然义正言辞:“你怎知被你弄乱的局面,最终能被控制住呢?”
张俭重新坐下:“黄巾道,乌合之众尔。今夏你孙文台略施小计,就让其在盐渎城外伏尸五百,难道天下读过《孙子兵法》的,就仅你孙文台吗?以蛮夷、黄巾为饵,逼迫天子放开党锢,尔后天下清流就有了兵权。再用这兵权除了匪贼,便有了再造大汉之功。有兵有权有功,屠灭阉党,岂不在一念之间吗?”
“你可知在这过程中,有多少无辜的人会死?”赵县令实在听不下去了。
“与我何干?这些人即使不死于战乱,也会死于阉党的暴政,或者是死于瘟疫,或者是死于蝗灾,或者是死于地震,或者是死于洪水。能够为屠灭阉党做牺牲,难道不是他们最有价值的死法吗?”张俭的语调依然平静。
这时孙坚将祖、赵拉到一边,又嘀咕了几句。尔后,孙坚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对张俭说:“若我们今夜放你走,你带了北宫的人皮,又将在何时何地与太平道接头?”
张俭知道这是孙坚在套他话,冷笑一声,回道:“若你们真心放我走,我自会与太平道联络,孙文台不必操心!”
孙坚叹了口气,默念:“让你活下来的最后一个理由也没有了。”想罢,他便叫祖茂从楼下为程普、黄盖松绑,并将其重新带到二楼。
见人已到齐,孙坚一拍桌案,说道:“今受县令大人委托,我孙坚判十年前张俭杀人案如下:山阳高平人张俭张元节,于延熹八年任山阳郡东部督邮。当年七月,张俭上书弹劾中常侍侯览,指控其夺民田三百顷,第舍十六区,建高楼豪庭,类于皇宫,大坏汉制。侯览阻拦上书,故天子不知情,张俭心中郁愤,伺机报复。当年八月初八,张俭带掾吏至平陵巡视,偶遇侯览之母。侯览之母凭借其子之权势,不让官道,张俭怒而拔剑,将其当众斩首。后指使吏卒追杀侯览家人,前后死难约三百人。期间,至侯览府上卖货的行商多人亦遇害,其中就有零陵人黄邢与右北平人程廉,亦即黄盖、程普之父。朝廷旋即下旨缉拿杀人凶手,张俭随后奔走各州郡,连累众多亲朋。正如名士夏馥所云,‘孽自己作,空污良善,一人逃死,祸及万家,何以生为’。张俭所为,确实是人神共愤。然张俭从渔阳逃至塞外后,依然不思悔改,以组织獓骃班为名,外勾蛮夷,内结黄巾,试图覆我大汉,以谋私利。不杀不足以昭天理,不杀不足以息鬼神。然此案情过于重大,牵扯众多,不便于呈报州郡,也不能见诸文牍,故只好在这东莱客栈秘密判决。张俭,你临死之前,可还有话要说?”
张俭哈哈大笑:“你们这些孬种,果然不敢将本案上报,而只敢将老夫我秘密处死!罢了,我的确还有一个要求,希望诸位成全!”
“但说无妨!”孙坚不耐烦地说道。
张俭说道:“老夫有一个弟弟叫张骞,与前汉的那个交通西域的博望侯张骞同名。他虽与我是异母同父,但长相气质与我逼近,故此我经常在山阳郡托舍弟代我参加名士的聚会。我平时的一些好朋友,比如说刘表,也都分不清楚我与他的分别。延熹八年老夫杀掉侯览母亲的时候,他并不在场,事后他也极不赞成我的作为。朝廷下了缉拿文告后,他便逃去了泰山,从此不知所踪,估计目下正在某个山洞里生火取暖。未来某一天党锢若开禁,舍弟可能会继续扮演老夫的角色,到时候诸位可不要拆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