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故园》
一
林子越来越稀疏,空中再也没有飞动的蜜蜂;代替阵阵花香的,是一股时浓时淡的硫磺味儿。
这里离那个“大开发区”不远了。
它在整个东部声名显赫,区内不仅有玩具厂、电子工业,而且还有年产几万吨的氯碱厂,有中型造纸厂和两个大型水泥厂,都是严重污染型项目。但它们因此而兴旺。玩具厂和电子工业早就处于半倒闭状态;而那些污染项目的重要投资者都是海外华人和外国人。几年前人们亲眼见到当地政要接待一个投资兴建化工厂的港商:大小官员们倾巢出动,有人还以为这里正在接待一个皇帝呢。老百姓以为迎来了一个财神,不知道接来的是一个噩梦。他们想不到的是,这个像花园一样的海滨,洁净得一尘不染的沙滩,矗立起一个个喷毒泄污的怪物。以前的小造纸厂已经倒闭,新建的大造纸厂离海边还不到半公里,大量的工业废水沿着专设的地下渠道日夜不停地往大海里排放。北部的海湾一年多就染成了酱红色,当风浪涌起的时候,富含碱质和其他化学品的海水可以堆起一米多高的白色泡沫,泡沫消失后又会留下一片死去的蛤蜊和鱼虾。本来开发区要建在芦青河和界河下游一带,可是由于煤矿先行一步,那儿已成为土地不断下沉的采掘区,所以大开发区就移到了稍东一点。如果这个开发区继续往东延伸,老憨他们的蜂场也就得永久撤离,并且再也没有回返之日。这里的大开发不可阻挡,也许再有一两年就会彻底变个模样,那时候外出打工的人将找不到回家的路。迄今为止,整个的芦青河流经地区,从上游到下游,已经难找一块干净地方:上游的砧山一带,国营和民办的淘金矿和小作坊连成了一片,它们正把大量氰化物排泄到河道里,一直污染了整个芦青河并殃及界河的后半程。由于小城是水陆码头,所以那儿近年来已招引了大批投机商和走私者,伴随他们的当然是一些明娼暗妓;人贩子、盗贼、心狠手辣的包工头、造假药的,差不多是在一夜之间蜂拥而入。
眼前出现了一条南北走向的人工渠。为寻找过渠的桥梁,我一直沿着它走了很久。随着往南,渠水越来越黑,药味和臭味越来越浓;靠近水流的地方寸草不生,只有渠岸的上半部才长了一些蓼科植物。所有植物的叶子都有点发黄,矮矮的,非洲纸莎草只长了几公分高就奄奄一息。渠水默默流动,里面好像没有任何一种活物。这儿成了一条显而易见的死渠,正日夜不停地把毒汁送进海湾。
沿着这条渠走了四五公里,找到了一座石桥。过了桥就算挨近了那片发烫的土地——这儿离我们家当年的小茅屋至多有二十多公里,一眼望去,平原上一个个村庄的影子萎在那儿,一动不动,无声无息。田野上竟然没有一点青生气,没有乌油油的麦田,土地大部分荒芜着;有的地里尽管种了麦子,可麦苗稀稀疏疏聊胜于无。
我忍不住问几个庄稼人:那是一些挺好的地块嘛,为什么一直闲置?
“那都是有钱人家的地,他们把它撂下,进城里赚大钱去了。”
另一个说:“也不全是挣大钱。你想想种一亩麦子才赚多少?一家人要混日月,就不能土里刨食。这个年头什么都贵得吓人,就是庄稼人种出来的东西不值钱。”
我指指东边长满了蒿草的更大的地块,他们立刻说:
“那些地前些年叫村头卖掉了,狗日的!村里别的东西——树呀河沙呀——卖光了,就卖地,卖一亩就好几万。村头的小汽车呀,喝酒的钱哪,都是卖地换来的!”
说话的是一个老人。他的话刚落地,旁边的一个小伙子——可能是他的孩子,用力揪了揪他的衣襟。儿子在阻止父亲说话。
“这样的事情就没人管?”
“都这样,谁管去?再说上边催他们这样干还来不及哩,上边说这叫‘开发’哩!”
年轻人终于忍不住,接上父亲的话说:“什么开发,把地买到手里的那些人,三年四年碰都不碰,就让它荒着。再待些年,高兴了就在上边盖一幢两幢房子,不高兴了连一锨土都不动,一转手再卖出去,钱就翻上好几番。离开发区近的这一围遭儿,好点的地几年前差不多都给卖光了,狗日的不吃人粮食!”
另一个人这时凑近了,笑吟吟问我:“老哥你从城里来吧?不买我们村里的东西吗?现在我们村里什么都卖呀。前两年来了一个城里人,年纪和你差不多,一口气买走了五个大闺女……”
我还以为这是一句玩笑话呢,问了问才明白,原来是城里来这儿招所谓的“服务员”,一个月的工钱只有几百元。这里离荷荷她们的村子不远了,问了问,这个人正来自那个村子。
那人抄着衣袖说:“忒便宜嘛。”
“那她们为什么还要去啊?”
“不去干什么?庄稼孩子长大了,留在屋里能做啥?眼看着她们一天一天往上蹿,愁煞人哩。再说眼下也没有多少地了,就是有地,一辈子在上边刨食,累死穷死也没什么指望。这一来孩子好歹也算进城啊,总比在家里死趴着强。”
说这话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他说话的时候眼瞅着天空,嘴巴总是闭不上,像一个大黑洞。他这样看了一会儿把脸转过来,咬着牙,朝我用力地点一点下巴:“你们城里人心黑呀!我可去过城里,知道他们使用的暗语,下窑子不叫下窑子,说是当‘服务员’!好生生的孩儿,在村里长这么大,男孩儿的手都没碰过哩,这下可好,不出半月二十天全都给那些两脚畜生给糟蹋了。孩儿苦啊,白天端盘子侍候吃客,夜间陪那些畜生过夜。半年过去了,一个个像喂胖的金鱼一样扭吱扭吱回来了,穿了裙子擦了胭脂,戴着大耳环子,当啷当啷像个妖怪;嘴唇搽得通红,像刚刚吃了人的血狼,见了大娘大婶就会浪笑。回家里立马掏给爹妈一大把钱,说盖房子吧修屋吧,买个‘电驴子’骑骑吧!真是没脸没耻还想馋咱街坊邻居哩。其实谁不知道这钱是咋来的。这钱也能花吗?有腥气味儿哩!”
那个人说这话的时候鼻涕流下来,赶忙伸出又大又黑的手迎着鼻孔往上一抹。我没有吭声。我知道他的话并不夸张,在东部小城,还有那个海港小城,我所到过的地方,特别是通往城里的郊区马路两旁的那些大大小小的饭馆,到处充斥着一些花枝招展的女人,这些人大都是从贫困村庄招聘来的“服务员”。她们见了生人就“大哥”不离嘴,一脸媚笑……我想起了那个村里的姑娘:北北、小华、细细、代代和荷荷。
那个四十多岁的粗壮汉子在我眼前握紧拳头晃动,解恨地咬着牙齿:“你以为庄稼人光是受你们城里人欺负?不是哩,庄稼人也有庄稼人的法儿哩!”
旁边那个人催他上路,他却一动不动坚持把话说完:“俺庄里有个鸡爪老二,前些年开麻袋厂赚了大钱,如今专花高价从城里雇嫚儿,出大价钱哩,长得越俊价码越高,戴眼镜的更好!其实这些城里嫚儿能做什么?个个娇得要命,干一点活儿就喊累呀疼呀。鸡爪老二才不图她们做多少活儿呢,他要把她们一色儿全收拾——就是一个不留啊!有一回我见了鸡爪老二,说起这事儿他还不承认哩。我拍拍他的肩膀说:‘老二,不用不好意思,你这个狗娘养的也算给咱庄稼人出了口恶气吧!’……”
他说完之后又朝我一咬牙关,点点头,这才开始挪动步子。
太可怕了。我盯着他的身影。他走出十几米远还回头看我,又一次握起拳头颤动着,大声咕哝一句:“一色全收拾!”
二
我尽可能离开路上的行人,绕开村庄。心里的恐惧似乎泛了起来。七零八落的原野,毫无生气的村庄,好像在默默期待一个什么。迎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有的身负背囊,头扎手巾,从打扮上看是从更远处来的。后来我忍不住问了,知道他们正是从很远的地方一边打工一边走来。他们说这辈子走哪儿算哪儿了,只是走,一路都这样走走停停,很少乘火车和汽车。他们害怕失去打工的机会,路上遇到什么活儿挣钱、划得来,就拼上力气干一会儿。有一个五十多岁颧骨高高、个子足有一米八以上的男人,头上包的手巾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他和我分吸了一支烟,告诉我:
他这一路上当过窑工,扫过烟囱,淘过茅厕,还给一个富贵人家的老太太当过使唤人哩!最后这个职业让我有点不明白,问了问才知道,有个村子里边的大户就是村头儿,他妈六十多岁了,长得又胖又壮,可是半边身子不好使唤了,要找一个人好生侍候——一开始这家人找了个小女孩,小女孩搬弄不动他妈,累跑了,就得雇一个男孩儿;男孩天天受呵斥,要为她擦身子,扶着解手,又脏又累,几个月挨下来两条胳膊都快断了,实在受不了这苦,半夜里也跑了。“俺听说了,就去这个富贵人家说了,说俺是专干苦活儿的人,不管多脏多累,只要是人干的活儿就行,只要给钱多就行。村头儿出的价码也真高,一个月给俺七百块现大洋,俺挽挽袖子说一声中,就干上了。这可真是个富贵人家,住的大堂屋四面壁子都用木头包起来了,地上还铺着绒毡子,墙上挂着大美人画儿。俺是下人,住东南边不见日头的厢房,里面有猫窝狗窝,还有一些做了半熟的吃物。老太太住在厢房里,一个大火炕,一个大红圈椅子,一天到晚躺在炕上,铺着绣花棉垫子。村头一天到屋里请一次安,伸长鼻子‘呋呋’吸气。他是闻闻,有点臊臭气就找使唤人算账。这下可苦了俺了,俺这才知道前边的人为什么都逃了,这屋里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不是人遭的罪啊。前边四五个人都累跑了,不跑不中啊!俺得给老太太擦身子,喂饭,扶她大小解,还要给她按身子,揉左边的膀子;半夜里还要给她暖脚:她把脚伸到俺肚子上一动一动,像是蹬着俺玩。人老了觉少,她睡不着就说:‘没脸没皮哩,死玩艺儿,不会说个热闹话儿给姑奶奶听?’俺笨嘴笨舌受了一辈子苦,哪有什么好故事讲。讲不出,她就不歇气地骂俺。有一天村头知道了这事儿,举起巴掌要拍俺的脸,说:‘狗东西,什么巧话儿不能编一个孝敬老祖宗?’”
“再大的力气俺都能出,编那些没头没尾的瞎话儿俺可不是行家。不能编也得编,七百块现大洋啊。我想得脑门子疼,想起了老家里的一些家长里短,就试着拉给她听。她听了一会儿说是没意思没意思。什么才有意思哩?俺想了又想,脑壳都快想破了,这才顺口说下去,说哪儿算哪儿吧!俺说听人家讲,有一家狗和猪睡在一块儿,母猪生下了一群小狗一样的小猪……老太太一听就哈哈笑。俺越编越有门儿了,从天上的神仙,地下的妖怪,黑影里的鬼,说到做了伤天害理事儿让雷打了的寡妇……老太太恣坏了,她一高兴就让俺抱着,俺累得死不了也活不成,两个月熬下来,眼见着就给累瘫了压扁了,到后来才不得不收拾起包裹,一撒丫子半夜里跑出来。俺跑得急,把院子里的一个瓷罐子给踢碎了。我听见里边的老太太破口大骂,直着声儿喊俺的外号:‘“瘦裆骡子”你疯跑痴癫,井里不死河里死……’”
说到这儿,高颧骨的男子用手指了指前边黑乎乎的一个村影:“你年轻轻的,又是一个人,可得躲着那个村头,别让他抓到你,让你去侍候老太太啊!”
我笑了。才多长时间不见,平原上的这些村落竟变得这等神秘。也许是受那个男人故事的影响吧,天黑下来我接近了荷荷的村子,竟犹豫了一下才往前走。我直接奔村子西边的那个鱼塘,急于见到庆连的朋友宾子。远远的看到几点灯火,看到天上早出的几颗大星映在一片水中。那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图画啊。我仿佛已经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鱼跳声:“扑通、扑通。”我和宾子分别时的那次畅谈、我们在水塘边的那次美餐,这会儿又回到了眼前。随着往前,水汽混合着一种草腥味儿扑面而来,狗也叫了起来。我加快了步子。
在离水边那一溜棚子还有十几米远时,一道明亮的手电光晃动起来。狗叫得更凶了。一个女声呵斥了一句,狗叫停止了。我不再往前了。有人走过来,原来是个女的——她会是谁呢?手电不再直着往我的脸上照,于是当她走近时我可以看清了。这个稍胖一点的姑娘穿了蓑衣,一蓬棕色的草叶衬着一张俊俏的面庞,给人一种新奇的印象。我马上认出她就是宾子的未婚妻小华——她好奇地看着我背上的大包,再转脸看我,一脸的迷惑。我叫了她一声,她才想起来,“噢”了一句:“是你呀,哎呀是你!”随着脆生生的嗓门一响,人马上热情起来,接着在前边引路,快步往棚子里走去。
棚子里挂着一盏桅灯,一面很大的土炕上是散乱的被子,一些网具之类的堆在旁边,与过去一样。宾子不在,问了问才知道他在塘边巡夜——抬头看去,水塘对面有一闪一闪的灯光。小华说:“他夜里睡不了多少觉,防着有人偷鱼。”“上一次好像没这样。”“上一次也一样,他陪你说话不好意思走开。有人夜里用小甩网来逮鱼。他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快坐。”
她把一个小炉子拨旺了,煎茶的小锅又咕咕响起来。这样的夜晚让人有一种特别的愉快。我喝茶时问她鱼塘的经营情况:上一次宾子不停地抱怨,说淡水鱼的名声坏了,这个鱼塘收摊的日子不远了。小华马上叹气:“这大概是最后一塘鱼了,现在没人买这里的鱼了,除非是把价钱压得比菜价还低——鱼贩子再运到更远处去卖。没办法,这里的鱼名声坏了。其实别处的鱼就好?谁吃鱼还要化验一遍?”“可水塘污染严重也是事实,这种鱼吃了要出毛病的。”她摇头:“都那么说,没事的,俺们村里都吃的……”
我想起了与宾子的那次塘边美餐。是的,没事,但不能总这样吃下去。这是让人不安的美餐。我一见她想到的就是一个人,眼前一直闪动着这个人的面孔:荷荷。我不知她在分别的这段时间里到底怎样了?长期没有庆连的消息,这让我既怕又盼。我于是问起了荷荷,她马上答:“还能怎样?大概也就那样了吧。”
“怎样了?”
小华闪闪的大眼有些狡黠。她把身上的蓑衣脱了,露出了一件深绿色的衣服——那上面有一个大鸟的标志。我心里一动。她把蓑衣噗一声扔在炕上,“她就那样了,不可能再回公司了。她有了那种病就不能干了——再说身上还有案子没结呢……”
“案子?什么案子?上次你可没说过啊。”
“她的同伙带了一大笔钱跑了,她说不清哩……”
我明白了,不再应声。我这会儿惊讶地发现,她和荷荷虽然是同村姐妹,却对不幸的荷荷没有多少同情……我记得上次她心里最痛苦的是宾子不能履行婚约,极力表白自己的清白——宾子却要痛苦十倍,正陷入不能自拔的苦境。而这会儿我发现炕上有两只大枕头:他们显然已经同眠。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结婚了——你们?”
小华嘻嘻一笑:“没请大客——在村里这得请大客才行。不过都知道俺俩是怎么回事,就这么住了。”
她有一种不在乎的、心满意足的样子。看来她原来的忧虑,还有宾子不可解脱的痛苦,都一起成为了过去。我不知这是不是一个喜讯。但我知道它总要以某种方式了结。
“宾子上回不知告诉你没有,他这人哪,心眼死犟,就愿听村里人瞎嚼舌头——差一点上了他们的当!其实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开鱼塘的钱还是我借给他的哩!我哪里配不上他了?我在外边干了这么久,见了再大的世面也没忘他呀……我不像荷荷,我没忘他……”
我得替荷荷辩白一句了,说:“荷荷也没忘。”
“那,那可不一样……”
“荷荷也回到了庆连身边嘛。”
小华一瘪嘴:“还不如不回呢,弄了一身病,人疯了才跑回来,他庆连捂扎得了吗……”
“捂扎”是当地方言,好像由“捂住”和“捆扎”两个词合起来,那意思也和它们相加差不多。它多么传神和恰当地描述出一个狂躁到不可收拾的局面。我为庆连心痛,也为荷荷悲哀,忍不住长叹一声。
小华看看外面的天色,远眺着对岸那闪闪的灯光说:“你见过大场面,你的话宾子会听,你替我劝劝他吧——反正鱼塘也快完了,就让他放我回公司去吧……”
我这才想起上次见她是回来休假的。我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
“我们其实已经算是结婚了,我脚上等于拴上了绳子,又飞不了跑不了的——可他就是不开窍……”
“是啊,我们都不开窍。”
三
这一夜宾子高兴极了。他回来喝茶,见到我就不想再去巡夜了。小华让他和我一块儿拉呱,拿上手电就要出门,宾子却阻拦了几声。但小华还是去了。自她走后他就不放心地往水塘对岸看,我就开了句玩笑说:“放心吧,一时半会儿丢不了。”谁知这一句不要紧,宾子的脸立刻沉下来了。这样一会儿他说:“难说哩,这娘儿们出去干了几年,心野了。她一离开我就不放心——有一天夜里她和来偷鱼的搭咯上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呢!我发现了骂她,我说你妈的他偷咱的鱼你还不赶他走!那小子一见了我赶快溜了。你猜她怎么说?说‘好生生一个小伙子,人挺和气,再说又没得手’……我气死了。没法儿,这娘儿们被外边驯野了,腰带忒松。我现在是两难啊!就像这个鱼塘,扔了,又舍不得……”
这种苦痛会伴他一生吗?世界上正有多少人与这种痛苦为伴呢?
我们又谈了庆连和荷荷。宾子说庆连一直没来这里,因为肯定顾不得了,“想想看,他的荷荷更糟,他这会儿还不知急成了什么样子呢!我这一塘鱼收了就去看他。这都是她们出门惹的天祸啊,那个挨千刀的公司……小华还想返回去呢,她前脚迈出这个村子,我后脚就和她断了——一刀两断!”
半夜过了,我太疲倦就睡去了。醒来已是凌晨,发现身边是空空的被窝——水塘对岸有两对闪闪的灯光……
早餐后告别宾子,想尽快回到庆连那儿。宾子一直送了我很远才回头,我们约定不久以后在庆连那儿重聚。从这里往东有了一片新的塌陷区,绕过它走了一会儿,这才发现离我原来的那片田园已经并不遥远。时间还早,我的心头一热,索性一直往前走去。
这儿已找不到过去的路,看不到原来的村落,迁走的村庄旧址上留下残垣断壁,很像大地震之后的情景。通向村庄的小路都被芜草封住,到处一片死寂。在这儿走路无论如何要小心,因为那些黑乌乌的苍耳和地衣下面,或许就遮掩了深不可测的地裂,一不小心踏上去会把腿崴断。举目远望,远远近近没有一片齐整的庄稼地,也没有一个人影,这里已是一片静静的荒原。在这个地方,行人找不到固有的参照物,于是很容易就会迷路。好在天色尚早,只要径直往西就能寻到芦青河——沿着河堤往北,越过河岸那片杂树林子再向东折,就可以看到那片熟悉的泥土了。
我听到了汩汩水声。多久没有看到下游的芦青河了?一年?两年?这条和童年连接一起的河,这条流淌着无数往事的河,在心中吟唱一生的河,你饱受凌辱,负载了多少苦难,正忍受着常人无法忍受的一切,默默流淌。你是一条哭泣之河,欢笑之河,你常常是眼泪的总汇。
我尽管身负背囊,最后还是大步蹿了起来。一口气登上了高高的河堤……鼓胀胀的水流上泛着气泡,往日那些黑乌乌的芦荻蒲苇,这时候都一律焦黄矮小,有的干脆死去了。芦荻和蒲苇是最泼辣的一种植物,它们尚且抵不住今天的浊流。除了气泡偶尔发出的啵啵声,再无其他声音。我站在那儿。记忆中不久前这里还活动着一些鸥鸟——在入海口开阔的水湾那儿,一切是多么美丽,那么蓝的天,那么白的沙子,你只要在此稍稍驻足,立刻有无数的小蟹子举螯而来……我小时候跟拐子四哥高高抬腿踩鱼的情景还在眼前闪动。那时,黄昏来临之前是最好的踩鱼时刻,我们每人提一个竹篓——他让我像他一样抬高膝盖,又稳又重地把脚踏下去:脚下如果踩住了一条鱼它就跑不脱,一弯腰就拾到篓子里。一两个时辰之后我们就能把鱼篓装满。记得有一天,一只被霞光染红了翅膀的大白鸥竟然迎着我们飞来——我正惊奇大叫,它就在离我们不到两三米远的地方一头扎下,接着叼起了一条像腰带似的长鱼——这种鱼只有海里才有,它肯定是在大海涨潮的时候被海浪推涌过来的。
类似的记忆还有许多——有一年洪水下来,从上游的水库冲下一些红色大鱼,人们呼喊着,背着一个很大的兜包往河上跑。那会儿已经有很多人在河边捉这些红鱼了。他们大多没有网具,只拿着一个木棒站在水边。鱼多极了,它们在急流里跳动,一跃,我们都能看清它晚霞一样红亮的身子。它们离近一些,人就抡上一棍……记得那是一个秋天,林场和园艺场,还有河两岸的村庄,走到哪儿都能看到红鱼拴在绳子上,正抹上盐晒着。那个秋天家家都有一串大红鱼。
那个秋天人鸟俱欢。河湾那儿总有一群群的野鸭子,有各种各样不知名的水鸟。有一些可能是鹭鸟,它们就站在浅水沿上,一腿着地,另一只腿缩在翅膀下边。在旺盛的雨水中,各种植物都苍翠欲滴,无数的水鸟藏在里边。人们捉鱼累了,就坐在河东岸那片草地上。草湿漉漉的,各种浆果都长得水旺,悬钩子甜得让人牙齿打颤,还有桑葚——一会儿手和嘴巴都染紫了。野杏、野桃、野草莓,要吃就尽吃吧。迎着下午的阳光看去,成片成片的缬草在阳光下闪烁,真是漂亮极了。我记得有一年在河湾里游泳,正好遇上了大雨,爬上河堤,在一株大槐树下躲雨,亲眼看见从天上往草地掉鱼——一条条的大鱼随着雨水扑到地上,就在那儿跳。天上雷鸣电闪,把鱼鳞照得耀眼亮……
我脚踏的这条长堤,堤岸右侧曾有一排多么旺盛的白杨,还有叶梗呈肉红色的野椿。白杨树的叶子油亮乌黑,衬着堤下浅水处一排排的长苞香蒲,像童话一般。到了夏末,那沉甸甸的蒲棒像成熟的玉米穗一样,齐刷刷排成一片。香蒲和河堤之间是一丛丛紫穗槐棵,人在堤上走,紫穗槐棵里就会有一些受惊的小动物四下蹿跳。长嘴鸟扑动着翅膀,钻着树丛空隙,大青蛙箭一般射去;还有无数举着大螯的蟹子,一边用那双凸出的眼睛盯人,一边横着往河里移动。这是一个欢腾雀跃的世界。然而今天这一切永远消失了。如果不是从那个时代走来的人,那就怎么也弄不明白往昔的芦青河是一副什么样子——那么,它的往昔,它的昨天,究竟由谁来记载、谁来复述?
是啊,记叙本身多么重要。这是人世间不可或缺的一件工作。没有记叙,没有回想,就无法重现那一段流失的时光。时光掺在堤坝下边的浊水里,正日夜不停,淘洗净尽。
事实是,有人用自己的一双脏手扯断了一段历史,剩下的只是无休止的喧闹和躁动。可怜巴巴的一点儿浮华、一点儿粗鄙的财富,买走了一个鲜艳明丽的昨天,却难以遮掩时下的极度贫穷。如果要改变这一切,将会付出上百年的劳作,这对一个疲惫不堪的现代人而言,简直是不可能的。我感到了无望和痛苦,悲凉之心无法叙说、无处叙说……
往前走时,我开始寻找两岸密匝匝的灌木林。这儿该有一片柞木林,一片柳林和无边无际的紫穗槐棵——沿着它们往东一直走下去,就会穿过一片乌黝黝的黑松。黑松之后是起伏的沙冈,沙冈上有各种各样的树木——登上沙冈即会看见我们的近邻——国营园艺场;园艺场东边不远就是黑榆和白杨掩映的一幢幢小房子——那是毗邻的小小村庄。
一切都没有了,没有记忆中的那片灌木丛林,也没有黑松。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稀稀落落的杂草,有刚刚旋成的一座座沙丘。这些沙丘由于刚刚形成不久,所以看上去很像一个个坟墓。它们也真是坟墓,埋下的是无数植物的躯体。那大片茂长的植物如今已经消失,大海滩再也没有它们的荫护,每到春天和冬天,海风就把黄沙重新搅弄起来,遮个天昏地黑。我不知为什么这儿的人竟然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听任灾殃的肆虐蔓延。我那么渴望看到一片丛林,哪怕是小一点的也好。没有。接下去仍然是一片连一片的、像墓地似的沙丘群。后来我差不多听到了大海的喧哗,知道已经快把长长的河堤踏到了尽头……
天有点燥热,这儿的春天可真是糟透了。我不记得有过这样糟糕的春天。走到了海边,去看那片浩淼的大海吧——我不由自主抬起眼睛寻找一溜溜拉大网的渔人,没有一个人影;侧耳捕捉他们的号子,悄无声息——短短几年,他们就从这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只看到呼呼的海浪和白色的浪花,而记忆中停泊在岸边的湿漉漉的船、在太阳下闪着光亮的焦干的船体、落下半截的帆、一个个诱人的鱼铺子,全都没有了。偶尔能看到一堆黑黢黢的东西,那是撤离的渔民留下的弃物。
大海正在落潮的时候,以往走在这片退开潮水的光洁沙滩上,总会有喜人的收获,比如有一处像蘑菇顶开的沙土,用手轻轻一挖就会挖出一个圆圆的大玉螺:它刚挨到你的手就会迎面喷出一股清泉……
我顺着退潮沙岸往前,不断遭遇一个个惊奇:或者从海里推上来的一块木板,一条死鱼,几个空空的饮料瓶子,打开的罐头盒;甚至是枕头和破毛巾,一块面包,损坏了的电子表和只剩了单片的黑眼镜,破损的三点式泳衣和沾着血污的内裤……这一切使人不由得想到,即便在大海深处,也正有一个荒诞的世界。大海再也不是蔚蓝纯洁的象征,鱼类家族已被世纪末的疯狂吞噬。
四
迎着太阳的方向一直往南,踏上了那些大大小小的沙丘。稀疏的灌木大多被埋得只剩下一截梢头,以前那密不过人的槐树林带和黑松林,现已疏淡不显。由于缺水或别的缘故,林子正大面积死去。有的树木死去了半边,剩下的一半枝桠还在顽强地吐放绿叶,开出了几朵白花。我走到一棵槐树下看着,对它的坚韧有着说不出的钦佩和怜惜。
再往前,仍然可以看到大片槐树和黑松正在枯死。过去这里有数不清的蒲公英、碱茅和雀麦,有美丽的百合科植物,像金针菜、重瓣萱草;低湿之处无芒稗总是长得浓密一片,遮去了地表……现在的海滩像脱落的皮毛一样,正褪出一块块泛着铁锈色的洼地,远看就像一处处溃疡。
一丛很大的牛筋草旁,有什么东西在缩着,抖动着,走到跟前才知道是一只兔子。它瘦削不堪,身体球到了一块儿,微闭着眼睛,两只耳朵频频抖动,见了我本能地把屁股一缩,往前用力一蹬——可惜只挪动了一两尺,就再也跑不动了。我把它抱在怀里,它万分恐惧,用力挣脱。可它的力气太小了。它这么轻,真正是皮包骨头。它的那双眼睛闪闪烁烁看我,三瓣小嘴无力地嚅动,到后来大概是自认了任人宰割的命运吧,索性闭上了眼睛。我不知它害了什么病,只轻轻抚摸了一会儿,重新把它放到了那丛牛筋草旁。
这海滩尽管枯槁凋零,但一只兔子吃的东西总还有的,它为什么会瘦成这样?我回头望了一眼——折回去,把它抱起来往前走了。
当我远远看见一个模糊的草屋时,马上认定那是我们的小茅屋……我脚步不由得加快,一颗心怦怦跳。我差不多是扑了过去,恨不得伸出双手搂住那个可怜的茅屋。
我绕着它徘徊了一会儿,最后小心地踏着地裂边缘往前走。我发现在这乱七八糟的茅草前边,竟然有一块精心修整过的田垄和菜畦,菜畦旁边还能看到一两棵存活的葡萄!我坐在它的旁边,忍不住伸手去触动它抽出的嫩芽。这样的葡萄树有很多棵,它们在地裂没有侵袭的地方,在下沉洼地之间的凸起上,艰难喘息。它们得到了很好的护理,每一棵都围上了圆圆的树盘,显然有人按时追肥施水。有的葡萄棵长得黑乌乌的,它们茂盛得很;在这个秋天它们肯定还会结出甘甜的葡萄。整个园子已经不复存在,到处坑坑洼洼,有的地方渗出了水湾,长起了蒲苇和荒草;但是只要有一小块凸起的干土,就被一双巧手给好好地平整过,修了土埂,除掉杂草——细细翻过的地表上连杏子大的土块都看不到,全部种了菜和粮食。
我想辨认过去园子的边界,发现陈旧的木栅栏已经沉到了水湾下边,但只要是有法确立木桩的地方,栅栏全都被好好修补过。而栅栏外边则是一些同样坑坑洼洼的地块,它们早被主人丢弃了,长出了各种水草葛藤。
那个兔子在怀中不安地动了一下,我把它放在地上。它已经无力跑动了,这时挪动到一棵葡萄树下,闭上眼睛待在了那儿。
几只麻雀在栅栏上叽叽喳喳——如果是原来那几只,那么它们一定认出了归来的人。它们在议论,一会儿竟然飞来水道边,歪着小脑袋看了我一会儿。它们最后又飞到了茅屋顶上,在那儿继续叫着。
往常的春天,头顶上总有欢唱的云雀,而这时再也没有了它们的声音。一群群的灰喜鹊也不见了。我这时想起了那只兔子,就舀了一点水给它,它睁开眼睛看了一下,重新闭上。我从地上揪一点儿嫩叶放到它的嘴边,它仍旧一动不动。它在挨过最后的时光。
我发现空地上除了自己刚刚踏上的脚印,还有另一种印痕,它尤其使我激动:这是一些四蹄动物。我想到了护园狗。在那些不眠的夜晚,在这里,许多时候就是它伴在身边,与我一同寂寞一同忧伤,也一同欢愉。它长长的鼻梁和温湿的嘴巴常常触碰我的脸。我知道它对我、对我们每一个人都充满了无私之爱,那是一种春天般的心情——这心情在我们人类当中已经很难寻觅了。它的目光纯洁清澈,一眼见底。它的淳朴是真实的,它的愤怒也是真实的,它还没有学会矫饰……
事情到了今天,也许我们所有人都该从反复欺凌和盘剥的各种动物身上学习和对比——从品质,从生命的激情,从一切方面。我相信我们不仅会从它们身上获得安慰,获得快乐,还能够寻到更深刻的启示。我们人类是怎样对待一只鸽子、一条狗或一只猫的?我们到了扪心自问的时候了。我们把它们当成宠物,满足于一种轻慢的玩耍。我们高兴了甚至可以亲吻它们,恼恨了就迁怒于它们。它们柔软光滑的躯体散发出温情暖意,一切都被我们享用。可是我们有时连野兽都不如,杀戮时可以无视它们美丽纯洁的眼睛。其实更不配活下去的是人,无论是品行还是其他方面,这时的人都远比动物丑陋得多。一只猫,一只鸽子,一只英俊的狗,它们的美不容置疑。
说到杀戮,我们人类杀戮同类的劲头比杀戮动物还要大得多。就是这同一种狠毒疯狂的心情,毁掉了一切。一种刻毒凶残的心情使我们失去了最后的居所,我们必将落下一个四处流浪的命运……
《重逢》
一
庆连母亲一个人留守在小院里。这儿一片沉寂。
我一直不敢问庆连和荷荷去了哪里,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小小的院落关不住疯癫的荷荷,她最终住进了林泉……正这样想,老人说了:“两个孩子出去走走——荷荷天天求他,他就陪她出去转了。散散心也好……”
“他们去了哪里?走了多久?”
老人掐掐手指:“嗯,有十天了。他们说去海岛——荷荷老做那里的梦,说有个人等她呢。她哭啊叫啊,庆连只好依她……”
我心上一怔:“毛锛岛?粟米岛?”
“反正是海岛,听不明白——坐车坐船,两天一夜才到……我焦急。好在庆连是个牢靠孩子,有他我放心。咱再等等,说不定三天两日就回了。”
他们这一程却让我不安:那个荷荷就像个断线的风筝,到时候谁也揪不住她。庆连这十多天里不知要经历怎样的辛苦。
接下来老人给我讲了这段时间的荷荷:她时好时坏,有一些日子真的安稳了不少,还给他们母子俩做饭呢!“那孩子的手儿真巧,做的饭都是咱没见过的,都是她在外面大地方学来的,什么‘莲子糯米藕’、‘百合芹菜’、‘糖醋鲤鱼’……俺这媳妇要没病多好啊,那时一家三口热汤热水过日子。庆连见荷荷安稳下来,什么忧愁都没了,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福人儿。可怜荷荷安稳几天闹几天,有时半夜里就穿戴起来,描好眉眼儿坐着出神。我琢磨她是在外面待长了,过不惯咱庄稼日子……”
我想起了和庆连一块儿去田里的情景——开春正是最忙的时候啊。我刚说了“庄稼”两个字,老人就说:
“哪还顾得上这些。荷荷要紧啊。她娘家人不管不问,我那个亲家是个心大的人,把闺女放这儿就不管了……”
我想起了那个村子里荷荷家高大旷敞的新房,想起了村里人的议论,忍不住说:“什么心大,是心黑!”
太阳升起来,老人将荷荷堆放在厢房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晾晒,搭在一根绳子上,花花绿绿特别惹眼。“你看这孩儿别的不好,就是好穿,她们这样年纪的闺女都这样啊!你看这裤子半截儿腿,这小袄穿上还露了肚子呢,唉,城里人怎么时兴这个?你看看,也不怕人家笑话——它怎么个穿法?”老人说着把一件半截裤子抖开,让我大吃一惊——裤子的下体部位恰好有一个大圆洞,圆洞四周还绣上了金色的花边……
“这式样咱老辈没见……”老人抖一抖,又叠放了,“孩儿说在外面工作‘会’多,赶什么‘会’就穿什么衣服。我琢磨那也不是什么好‘会’——年轻时候俺赶过庙会,会上有些不正经的人,拿着扇子,冒充员外公子呢……”
老人的话让我想起戏曲上常见的场景。但我没感到一丝的幽默和滑稽。我在想荷荷出入的那些场合、那个叛逃的家伙——他给荷荷带来的灾难……荷荷既是一个受害者,又是一个害人者,走入的是无底的深渊。这一切老人不知道,庆连也不会知道——他只把自己不幸的妻子紧紧地搂在怀中,惟恐她再次被那只大鸟劫持……生活啊,竟是如此地不公:一个被抛弃的疯女,连亲生父母都不再收留的人,却让这母子两人像宝贝一样搂人慈悲之怀——紧紧地,紧紧地……
一个星期过去了,仍然没有一点音讯。我一直急于找到凯平,几次拨通了电话,回应我的都是挂断的声音。于是我不再尝试——直到有一天电话响起来。
“凯平!”“对不起,你在哪里?”“我……”
我想约他一个具体的时间:这一段正好可以走开,明天就赶到离你近一点的地方,立刻见个面——“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
那边停顿了一小会儿,最后说:“不,你还是去帆帆那儿吧;只有你在那里,我才有理由赶过去——她一直严厉禁止我到农场,而且——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她拒绝见我,这是真的……”
“这,这怎么可能?她为什么要这样干?”
凯平口气里有一种绝望:“别再问了,听我的吧老宁!”
我只得答应了他。我告诉老人要出去一下,不久就会回来,那时正好庆连和荷荷也该结束了旅程。老人说:“好啊好啊,你早些回啊!”
老人倚在门框上久久地目送,那飘动的白发让我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匆匆赶去帆帆的农场。这片泥土在春天里显出了它的本真和辽阔:一片无边的绿芽衬托出几排灰色和棕红色的房屋,还有几棵新绿的大树。牛羊在半裸的泥土上活动,一阵“哞哞”“咩咩”给人生气勃勃的感觉。拖拉机开出来了,驾驶员的蓝色长檐帽真漂亮。天上白云游走得很慢,一只百灵直冲云霄。
帆帆头上仍然包着头巾,一束乌发从里面露出,笑微微地看着我,额头闪着光亮——那儿被太阳晒出了红晕,显得更健康更有生气,人好像也年轻了几岁。她对我的到来并不吃惊,一手牵着那个大头娃娃小阿贝:他竟然没有一点成长的迹象,仍旧是又细又长的脖颈,一双大眼紧盯着我……“叫伯伯,你见过伯伯的,小阿贝,熟悉这个伯伯吧?”她这样说着,他才停止了啃那个苹果,眼神还是怯生生的。我想去抱他一下,他却后退一步跑开了。
“多大的农场啊,忙春了……”我感叹一声,口中有无法掩饰的羡慕。
帆帆走在前边一点,像上次一样引我去那间客房。我发现她穿了一条牛仔裤,比那一次见面——比任何一次见面都显得神清气爽,显得愉快。我想这就是野外劳动的结果,是亲近阳光和土地的原因。她就该属于这片大玉米地啊。
那个炊事员大婶跑过来帮我提东西,她一眼就认出了我。
“多好啊,我在东部平原上又有了落脚的地方!不过我一遍遍来打扰,你肯定会厌烦的。可是这片现代化的大农场太吸引人了,我只在画上见过……”
她听着我的赞誉,那双比常人稍稍翻得重一些的厚唇微微张开,露出了晶莹的牙齿。她这会儿的慈祥远远超过了自己的年龄,让我想起一个可以忍受任何劳苦的村妇、一个在土地上操劳不息却又从不抱怨的女人。然而她颀长柔软的身材和轮廓分明的五官,她的像蜀葵花瓣一样的长睫、闪闪灵动的眸子,又像舞台上的丰收女神……我心中叹息:如果自己余出的下半生留在这里,就做一个打工者多好啊,我将毫无怨言且不再寻觅——这儿阳光充足,土地阔大……此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更能理解凯平的执著,理解他的倔犟和痴迷。
当我把背囊归拢在那间有洗浴间的客房里时,她突然问了一句:
“你该不会再引来一个人吧!”
我像被人叩了一记,但马上灵机一动说:“谁知道呢,不速之客总是有的,就像我……”
“你可不是。你是我们农场的客人。别人不行,他们不行……”
二
我等待那个“不速之客”,又担心出现尴尬的场面。其实我极有可能是过虑了,也许一切都与我想象的不一样。在我的内心深处,总是固执地认为凯平这样英俊的青年,还有他的心灵,没有一个姑娘可以真的拒绝。帆帆只是一个例外,一个让我无法相信的极不真实的例外,所以我无从判断也无从预料了。我在心底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曲折的长恋,它最终会以喜剧的形式来做个结局——只可惜这其中的悲剧已经上演过了,它不是短促的插曲,而是真正悲惨的故事。悲剧的舞台就是橡树路上的大院,那里我前不久刚刚去过——像墓地一样沉寂。这会儿我的眼前一直闪动着一双呆滞可怕的目光,一双瑟瑟发抖的大手……不幸的老人失去了一个如此优秀的儿子、一个像阳光和泉水一样的少女,如今只和那个光头厨师在一起,那是他人生寒冬里的陪伴者……
我整整待了一天。帆帆很少来我这儿说什么,只在吃饭的时候坐在一起。从早餐到晚餐她和小阿贝都陪我,正好在这个时间说说话。她小心地回避着那个大院,那两个人。我也不会主动提到他们。可是那个冬天的大院太冷了——由此我就想到了这里的取暖问题,我问这里没有暖气设备,冬天难过吧?她摇头说还可以:这里有“土暖气”,就是那种火炕连接的火墙,即做饭和烧炕的烟道串连在房间的墙壁中,这就使每一点热量都得到了合理利用,使每个屋子都暖融融的;夏天则有太阳能。我又问冬天农闲时间这里的工人都放假回家了吧?这样会节省许多开支。她说:不,这里的工人虽然冬天相对清闲一些,但他们仍然有自己的工作要做,比如整修水利和检修农机等;再就是“做豆腐”——原来农场里有一个大豆腐房,一到了冬天里不仅出产豆腐,还出产豆浆豆皮腐竹等,这在周围是最受欢迎的。
“我们的豆腐好吃不好吃啊?”
还没等我回答,一边的小阿贝就“啊、啊”地叫起来。原来他嘴里正含着一大块豆腐,张开嘴给妈妈看。我觉得这个小家伙有点迟钝。这个孩子显然没有遗传母亲的优异,只有那双大眼睛除外。
这天半夜时分,突然护院狗大叫起来。我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就披衣坐起。窗外是大声说话的工人,可能是守夜的在找什么人。我看见帆帆从一个房间里出来了,她听那个工人说了什么,然后就陷入了沉默。我借着微弱的光线端详着她,马上想到了一个人!是的,凯平到了……我麻利地穿上衣服,跑出门去。
“我听到狗咬起来了。”我站到她和那个工人跟前,眼睛望着大门口。
帆帆像是对那个工人说了一句:“还说什么……早就约好的。”然后就回自己屋子去了。
那个工人就去大门那儿了。我跟在后面。大门打开了,一步跨入的果然是凯平。他对工人说一句“对不起”,就一下握紧了我的手。
这个夜晚干脆不再睡了,凯平精神得很,可以看出长途跋涉一点都没有让其疲劳。他自己倒了一大杯水喝了,说:“老板那儿有事,我好不容易才请了一天假——我假托老头子病了……”我立刻憋不住了,捶他一拳:
“老头子真的病了!”
凯平瞪着我。我告诉了这个冬天看到的岳贞黎。
“真是一个悲剧人物。如果他脑子转转弯多么好!这样你们生活在一起,无论他来这个农场还是……那是多么好的一个大家庭啊!真可惜……”我说。
凯平“哼”一声:“你低估了他。他不会的。”
“这真有那么难吗?这到底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