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

张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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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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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锥心》

“我一直在找你,总算找着了……”帆帆鼻尖上渗出了一层汗,大口喘息,披肩被急剧起伏的胸脯掀得一动一动。她的脸庞不像过去那么光亮,眼角稍微有点浮肿。发生了什么?我预感到一定有极重要的事情,不然她不会匆匆忙忙费尽周折地找到这个小院里来。这是半上午时分,我估计了一下时间,知道她从很早就起程了。“我一直找你,可我没有你的电话……”那你为什么不问凯平?我想这样说又忍住了。她的泪水渗出了浅浅一层,环顾了一下四周,轻声问:“我们能出去——到外面说吗?如果能去农场更好……我有一些要紧的话要告诉你,还有,得和你商量一件大事——这事太急了,我不能再等……”

事情有些突然。我琢磨着,未置可否。我在想凯平,想这一切肯定与他有关。

“车就在外边,我们走吧!”她的语气急切,隐去了一丝恳求。

我不再说什么,到厢房里告诉庆连母亲一声,就提了背囊走出来。一辆蓝色的小型农用车停在那儿。我把背囊放在后面的拖斗里,坐进驾驶室。她自己开车。

车的声音很大,有点像拖拉机。车子一直开出村子,她都没说一句话。后来车子慢慢停在了一条水渠边上。她转过脸面向着我:“他派人来了,那人刚走……我一夜都没睡,天一亮就急着来找你……”

“谁?谁刚走?”我想这人可能还是凯平。

“就是岳贞黎!他突然派田连连来了,如果不是身体坏得厉害,他肯定会自己来……”

“他?田连连?”我一愣,但马上想到了一个合乎情理的结局——这家伙到底想起自己的孩子来了!他大概终于要考虑复婚的事情了。我说:“他早该来了!他把你和孩子扔在这儿,孤儿寡母的,心也真够硬的!”

帆帆眼睛瞪得圆圆的,瞥我一下,又看着前方。她不再说话,像下了一个决心,把机器发动起来,一直往前开。车速很快,像在追赶什么。我发现她嘴角紧抿,由于恼怒或其他,眉梢那儿有了一股刚毅之气。她的这种神情我以前很少看过。

进了灰色的木制大门,护院狗欢快地叫着。厨房里走出那个胖胖的大婶,来帮我们取东西。帆帆脸色阴沉,没说一句话,砰一下关了车门,独自向另一边走去。我随大婶来到那间熟悉的客房。放下背囊,正环顾着屋内,帆帆就提来热水和茶——那个小阿贝咕咕哝哝跟在后边,刚要进门,她就喊住了离开的炊事员大婶,让她领小阿贝去厨房里玩。

只有我们两人时,门给关上了。她沏了两杯茶,推开一只杯子,然后从包里掏出面包和一包饼干吃了起来。原来她从一大早到现在没吃一点东西。她很快吃过了,盯了一会儿杯子,抬头看着我。我发现她唇上有几道小小的裂口,细小的血汁正从那儿渗出。她轻轻抿着,像在下一个决心。这样耽搁了一会儿,她说:

“我不能找凯平了……我要等他一个消息——其实是一个决定;只要他一天不作出这个决定,我就一天不能找他了,也不能见他……这以后就是我的死期了,不是真的死,是和死一样活着、活着,就这么活着……”

帆帆一开始还努力使自己平静,可是说着说着就哭起来。

我有些吃惊,等着她的冲动过去。我暂时还听不明白。她需要从头说起。我这时明白了她为什么要把我拉到这里:看来这的确是相当严重和复杂的一些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清,它牵扯到许多,有些是刚刚发生的……

“是这样,田连连来了。他一进门吓了我一跳,他从来没有来过,也不会来,因为我这里与他无关!他来农场,事先一点兆头都没有,没来电话也没来个信儿。我当时一眼看见从车上下来的人是他,还以为看花了眼。我那会儿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城里那人出了事,人不行了或者……我没往好处想,慌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他进门就沉着脸,一声不吭。你知道他这个人本来话就少。我让他先住下,他没答应也没拒绝。我给他倒了茶,就坐在那边的客厅里。他连茶都不喝一口。后来他就说话了,一开口就说是代表首长来传达一个指示——‘从下个月开始,首长决定要收回农场的全部投资——如果延误了,那就以别的方式解决。’老天,是这事儿!我说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急?他说,‘你知道为什么。为这个以前首长警告过你,首长有话在先。’我一听就明白了,岳贞黎知道了凯平又来过这里!我辩解说那是因为他来这里找你——找老宁,是他自己闯来的,与我无关,我没有和他私下里说一句话!田连连木着脸说:‘你和我说这些没用,这是首长的决定。我告诉过你了,我走了。’说完就走了,我给他倒的那杯茶一动没动……”

我听着,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毫不怀疑岳贞黎会说到做到。我问了一句:“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因为上次,你和凯平在这里过夜的事。”

“我知道。我是说,他是怎么这么快得到消息的?”

帆帆看看外边:“不知道。我怀疑是那个厨子……”

“那个大婶?这不可能吧?”

“是啊,我以前从来没怀疑过她。平时我待她像自家人一样……可那天我想起来了,她是从小城一个老板的食堂过来的,说不定那个老板认识岳贞黎。让我疑心的是有一天她打起了便携电话——她怎么会有它?她当时见了我脸色立刻变了,赶忙说电话是儿子忘在这儿的,可谁也没见她儿子来过这里……不过到底谁告密并不重要……”

是的。令人不解的是岳贞黎为什么要对她如此严厉?这等于是往墙角里逼她!我问:“你认为他,真的会这么干?”

“他一定会。”

“如果不理睬呢?比如暂时拖下去?”

“他说了会以‘别的方式’。他是说到做到的人,我知道他的脾气。可是这一下农场就完了——我没有偿还能力……全都怨我,是啊,是我自己答应了他又没有做……当初……”

帆帆泣不成声。

“做什么?”

帆帆擦着泪水:“我在大院再也待不下去。我怎么待得下去啊……我咬住牙关说一声走,就要离开。岳贞黎像疯了一样,骂人,摔东西,我和田连连都吓坏了。他躺在自己办公室,饭都不吃。可我还是要走。我想家——你知道我家里没什么人了,奶奶没了,可我还是想家。我说要回老家种地……这样几天过去,他才放我。他为我办好了农场的事情,说有了这片地,我和孩子的下半辈子也就有了着落。我心里感激他。可这是有条件的,就是我必须痛下决心和那个‘狼心狗肺的崽子’一刀两断!我当时答应了他。他为这个农场花费太多,把老底都掏空了。我把眼泪流在心里,只想下半辈子好好种这片农场了……”

我心里重复着“狼心狗肺”几个字,不知是什么滋味。我为这对父子的交恶之深感到惧怕和费解。我问:“田连连呢?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就没有说出他自己的想法?他不管你,也不管自己的孩子?”

帆帆额上的汗水哗哗流下来,鼻尖上也是汗珠或泪珠。她使劲扭着手腕:“没有,他没有……”

“这太不合常理啊!世界上没有这样的父亲!”

“是啊,没有——因为,因为那压根儿就不是……”她恨不得将手腕扭断的样子,大声喊了一句:

“小阿贝,他压根儿就不是田连连的孩子!”

“你说什么?”我站起来。

帆帆埋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我一下坠入了迷茫之中。我从来没见她这样哭过。我等待她平静下来。

这样好久她才抬起头,大口呼吸,像刚刚受到了窒息:“……我今天叫你来,就是、就是要从头说给你——我要从心里搬开这块大石头。它压了我这么多年,我得把它搬开了。搬开以后我就过另一种日子了。可是不说不行,一定得说出来啊,从头说出来……”

那一年我刚刚十六岁。我从小就没了父母,一直跟在奶奶身边长大。我的亲人只有她一个啊,我们俩谁离开谁都不行。从上学到初中毕业,都是她一手拉扯我。我这辈子最欠的一个人就是奶奶。我做梦也想不到十六岁这年会发生一件大事,会失去奶奶——不是她离开,是我。她当时七十多岁了,身体还好。我知道,只要我一天不能挣来钱养活她,她的身体就一定会这么好。因为她得挣钱供我上高中,再考大学——奶奶一心巴望我考上大学。

奶奶除了种好家门口的一块菜园,就是去河口捡鱼。因为她种不了更多的地,村里就把她和我的那份地给了别人,只留一个小菜园。奶奶会看月亮,知道潮汐,涨潮时就到河口那儿,把海浪打进河湾里的小鱼小虾捡上来,到集市上卖。最多的时候,奶奶一晚上就能捡来半篮子,卖十块钱。我一看她笑的模样,就知道她有多少收获。涨潮的时候偏偏风大,奶奶就站在一块石头上,有时大浪能扑到身上。我跟她去捡过鱼,那浪说来就来,一点招呼都不打,噗一下就扑上来——有一次她给打进了水里,衣服全湿了。奶奶说,她不会给卷进水里淹死的,因为她有个好孙女在家等着呢。

我上学的时候,时不时就会想到河口的大浪。后来一年年过去,奶奶真的没事,我才知道奶奶说得一点都没错。她肯定不会有事的。

这就到了我十六岁这年。初中毕业马上要考高中了,我一定会考上。可有一天村头儿让我去一趟,我去了,见到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那人问了我许多话,都是家庭情况,比如父母怎么没的,有没有其他亲戚。村头在一旁代我答话,说我出身好,也没什么复杂的社会关系,就这些话。那个人对我说:成,你回家听消息吧,暂时不要对别人讲。奶奶问我什么事?我说一点都不知道,反正不是上学的事。

一个星期过去了。这次是村头领了一个人来家——不是上次那个,是说外地口音的一个。那个人对奶奶说:那个最大的城里机关要来挑选工作人员,很重要的,经过一段考察,你的孙女已经作为初步确定的人选,要进行下一步考察。奶奶听不明白,但知道是天大的好事,就揽住我的肩膀说:“这是最好的孩子了,让人一百个放心。”来人又问了和上次差不多的一些话,就离开了。

奶奶天天咕哝:“老天爷保佑把你挑中吧,这比上高中还好!真是有福啊我孙女。”我心里又高兴又担心。能挣钱养活奶奶,她就不用冒险去河口捡鱼了。可我扔下她一个人,会多孤单哪!她生了病怎么办?这天夜里我哭了。好像已经知道了那个结局似的,哭了半夜。

就在第二天,上级真的来人了。这次除了那个人,还有另一个胖胖的人。他们当着村头的面告诉我和奶奶:我被挑中了,马上——就是两天以后,就要起程,现在需要的是准备一下,第三天就要来人领我进城了,去那个大机关。

他们走了。奶奶高兴得流出了眼泪。我这才知道发生了大事,我们家、我,一辈子里发生的最大的事。我抱住奶奶哭啊哭啊,奶奶也哭,一边哭一边劝我说:“这是天大的好事,这是老天爷开了眼啊!我孙女该当有福啊!”我们准备东西,又高兴又难过。夜里睡不着,和奶奶说话。她叮嘱了那么多,让我好好听上级的话,给村里也给奶奶争口气。她不要我挂念家里。我怎么能撇下她!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我说我去了就会挣钱寄回来,奶奶再也不要去河边捡鱼了——我不在她身边,一想起她站在大风大浪的石头上就什么也干不下去了。她只说:“好孙女,听见了,听见了。”

就这样我离开了。一路上都在想新日子会是怎样。那个大城市让我害怕又好奇。做梦都想去看它的模样,以前只在书上见过。真是一个梦啊,这梦怎么就变成了真的?我感激自己的命,感激那些挑选我的人。是命挑选了我还是他们挑选了我,一辈子都弄不明白。领我走的人交给了奶奶三百块钱。奶奶再三推挡,说不能收这么大一笔钱,孩子还没干活呢!对方一定要她留下,她就只好收下了。我知道她一分都不会花的。

我变成了这座城市里的人。来到这儿才知道,要被安排进一位首长家做“文书”。我害怕了。没有文化,又是文又是书,这怎么得了啊?我对谈话的人说:“我就打零杂儿吧,擦窗扫地都行,就是不会‘文书’。”那个人笑,说其实也差不多吧,首长家里的营生原是很杂的,你多少都得干一点儿。

我给领到了一个有门岗的大院里。啊,这里有这么多大树,有这么大的楼,一幢大些一幢小些。原来首长不上班了,身边也没有老伴了。这儿除了一个比我只大一点儿的小伙子为他做饭,除了偶尔来送点东西的人,再就没有什么别的人了。首长六十五六岁或更大一些,像个老大爷。他让人怕,后来熟了觉得很和蔼,告诉我怎样完成每天的工作:到三楼将文件整理一下,然后就是简单打扫一下楼上的卫生。其余由那个做饭的小伙子管,另外,有两个保洁员每星期来这里一两次。

我只怕干不好工作,闲了就难受、害怕——一个人怎么可以做这么轻松的工作啊,只把那些书报什么的整理一下、擦擦地。工资从来的前半月就开始计算了,就由那个小伙子发给我,每月三百——一年以后又多出很多。我更不安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会挣这么多钱。我推托,小伙子说这是规定。这里的人都不愿说话,我也只好闭着嘴。首长后来跟我说话,问许多下边的事情、家里的事情。我想奶奶,只在夜里才敢掉眼泪。首长和来客谈话时,我就给他们上茶和点心、湿毛巾。客人都要多看我一眼,首长就介绍一句:“哦,小帆同志。”

我最爱听的就是这一句了。有时我一个人高兴地想:你呀,是“小帆同志”。我觉得自己一定要对得起这个称号。我实在闲得难受,就给那个小伙子帮炊,想和他一起给首长做饭,比如切菜等。谁知他根本不欢迎,推挡说:“请你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我只好退回那个大楼。我发现首长不叫,那个炊事员从来不到这边来,首长也不到那个楼上去——据说首长有几年没到那里去了。原来首长是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一种人,他太忙了——不是干活,而是一天到晚思考。

有一件事更加证明了他的累:失眠。我常常听到他半夜起来走动的声音。他咳嗽时声音很粗,有时还要发出呕吐声。我吓得爬起来,想给他找痰盂。后来知道他只是喉咙不舒服。他让我好好休息,不要管他。可能是他的病越来越重了,穿白大褂的人来这里给他按摩。他们按他的腿、脖子、肩膀、眼睛。

有一天半夜他又咳嗽起来,睡不着,就在书房里看书、翻文件。我送水给他,待在一边。他让我休息,我没有动。后来我见他时不时地咳,就学白大褂那样,给他按起了肩膀和腿。他没有拦我。他闭着眼睛。最后他夸道:“多好,小帆同志!”

这是我最高兴的一天。

从来到这里一直没见那个人,也不知道他今后会成了我的命、要了我的命……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他就是凯平。听说首长有个儿子,他在外地工作,半年时间里回过一次,可当时我正好不在大院里,他停了一个钟头就走了。我没觉得怎样,反正不关我的事。我如果一辈子没见他会怎样啊……

第二年春天部队换防,离家近了,他回来就多了。我记得那天是下午三四点钟,我正给花浇水,听到脚步声,一转头就看到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军人!他也看到了我,怔着。我在这儿不止一次看到当兵的,早就习惯了,可这次不一样——他只一眼就让我慌起来!我那么慌,手里的喷壶都在抖……事后我才明白是因为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啊,好像在那儿见过!想了好久就是记不起,怎么会记起呢,这是我前世里见过的啊。他走过来,问:“你就是帆帆啊?”他想搭手帮我干活,直到楼上首长喊了一声他才离开。他回部队去了,人走了,我才知道这就是凯平。

首长说到他只叫外号:“我的‘小毛头’。”多有趣——这个叫法一直保留到几年后,就是我们的事情露馅了以后,从那会儿起老人就不这么叫了……我从来没想和他会怎样,怎么会啊!可我喜欢这个大哥哥一样的人,有一回在首长面前说“凯平哥哥”,他立刻纠正:“叫‘凯平同志’。”这里的“同志”可真多,只有田连连除外——首长喊他“连连”,我也喊他“连连”,已经习惯了。连连整天不说话,只低头做活,好像院里没有他这个人似的。

凯平在主楼也有一个房间,那儿大部分时间关着,只有一次保洁员打开它,让我有机会第一次进去。马上闻到了一种气味,这与其他地方全不一样。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只是好闻。房间里的小床真窄,上面有一床薄军被,叠得有角有棱,就像人一样帅气——他太帅气了,我从来没见过比他更帅气的男人,以后也不会见到。我估计得真对,后来再也没见过比他还帅气的人!我盼他回来,没有别的,只想他应该回家,平时这里太安静了,没有一点人气。这是一座死楼,连一只鸟的叫声都没有——那么多树当然会有鸟,可是它们一落下,田连连就出来赶它们,生怕吵了首长。小伙子忠得吓人,我也默默学他,因为他来得早。

我一个人待在三楼的房间里,这才是我的地方。隔壁大屋是一间更大的屋子,里面有长条桌、藤椅,一些文件资料。我一个人时想心事。想得最多的就是奶奶。流泪,偷偷的。她还在河口捡鱼吗?我给她寄了钱,写了信,不让她捡鱼。可我总觉得她不会听的。两年以后才知道,她从没间断去河口捡鱼,我寄去的钱她一分都没花,全藏在一个地方,说等我出嫁用。奶奶直到过世都在为我攒钱,盼我回家,盼我当个新娘……我一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奶奶,她最需要侍候的时候,我倒来了城里,来侍候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这个人叫首长!以前他们挑来选去,说来城里做重要工作,其实不过是当保姆——有一天我听见两个保洁工议论这儿的“保姆”如何,一时没有听明白,心想这里哪有什么“保姆”啊?后来才明白过来:人家说的就是我啊!我原来就是城里人从乡下找的“保姆”——因为是首长家里用,所以下边就格外认真罢了。

那个晚上我一遍遍想奶奶,在心里说:“奶奶啊,你的孙女给城里人当保姆了,她在这里侍候一个不认识的老男人,是他把咱俩生生分开了……”我睡不着,就到隔壁大房间里——一进门我愣住了,原来首长也在这儿看报。躲闪不迭,他看到了我眼里的泪,马上“唔”了一声。他抚摸我的头发,拍打我,给我擦去眼泪,问我想家了吧?他说这几天就回家看看吧。我觉得他是个好爷爷。

走的前一天我梦见奶奶了:站在那块大石头上,一只手举着,脸上笑得那么甜。我不知奶奶为什么高兴成这样。后来才看清她手里举着一条大鱼,那鱼有一尺多长!这条鱼能卖五块多钱啊!我醒来后把没来得及寄出的两月工资全包好了,然后又收拾别的东西。首长给我准备了几盒糕点,还给了两百块钱——钱无论如何不要,糕点放在了要拿走的东西旁边。可我发现首长又把钱放这儿了。首长脸色有时吓人,可是心软。他打过仗,管这么大一座城市,没有这样一张脸可不行。只有我,只有在他身边工作过的人,才知道他多么体贴人。

我用了一天多的时间才回到村里。一进村子,见了街上的人心立刻慌了!因为他们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第一次回村子,心噗噗跳呢!我叫着奶奶,差不多是一口气跑到了那条泥巷里——第二个小门就是俺家……谁知巷口站着村头儿,他吸着烟拦住我,手里提着一把钥匙。他叫我“孩子”,把钥匙在腿上搓着,老长时间不说话。我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巷子里又走出两个人,都是远房亲戚——我们家在村里没有更亲近的人了。我手里的东西提了一路,这会儿胳膊一抖散了一地。

原来奶奶在一个月前走了。她害的是急病,邻居发现时喊来医生,挨了前后不到两天。奶奶走前已经不能说话了,就一直瞄着座钟罩儿,旁边的人知道她是看我上边的照片,就取来交给她。奶奶是握着我的照片去世的……村头儿当时说:“反正她也赶不回了,我做个主,先别惊动首长吧,那可不是小事!后事咱们做了,以后找个日子再告诉她……”

我已经走不回家了。家里没有奶奶了。我哭干了眼泪。走不回家了,所有东西都扔在门口,一跤跌在门槛上……几个人陪着我去奶奶坟上,一个新坟,坟上没有一棵草。

我在炕上躺了三天。邻居老妈妈陪在炕边,告诉我奶奶这期间的事情。我最吃惊的是,奶奶有一次真的在河口那儿捡了一条一尺多长的鱼,这鱼被一个饭店的人买去了,真的卖了五块多钱——从头至尾都和梦里一模一样……

从此我就是一个孤儿了。离村返城的一路都在念:“奶奶啊,从现在起我在这世上就是一个人了啊!”一边念泪水一边流。人在世上再没有一个亲人的感觉,过去怎么也想不出来。以前一想她在那儿,在那个小院里,心里就热乎乎的。我半夜偎着被子就像偎在她怀里一样。

没有亲人了,有时首长问我一声冷了热了,心里都会一热。我觉得这个大院就是家,他差不多就是父亲。

有一天突然知道了凯平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好一阵惊讶。一点都看不出啊!“我的小毛头!”听他这样一叫,谁会以为这是别人的孩子!半夜里他看文件,不停地喝茶,有时自己揉着太阳穴,我就为他按按肩背——他摸我的头发,拍打我的后背,说如果有这么个女儿该多好啊。我说就让我伺候您、做您的干女儿吧!首长一抬头眼含泪水,吓了我一跳。他那个晚上抱了我大约有一刻钟。

也就是这些日子,我和凯平好上了。一开始是他回家时帮我干活,后来不知怎么开起了玩笑,我敢叫他“小毛头”了。他回家的次数明显增多,一回来就像过节一样。我每天都有一段时间想他,脸会发烫。我害怕首长看出来,平时一个字都不敢提……有一天凯平又回来了,我跟他一块儿搬动院里的盆景和花草,手碰到了一起,心上立刻一颤。他故意捏了捏我的食指。我不敢抬头,后来找个借口跑开,跑到楼上。我的脸烫得厉害,任何人看见都会明白的。可只有一小会儿,我听见了楼梯响,那不是首长的脚步声。我吓得一动不动……一只手扳起我的脸,我闭着眼。

我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回部队时,我悄悄溜到他的房间里,关上门,头拱到那床薄被子上。他的气味浓得顶鼻子。我不眨眼看墙上的照片:一个身穿飞行服的人正冲我笑。他是我长这么大看到的天下最俊最帅的男人。他比我大好多岁,可以前谁也没有爱上过,天意!我有时觉得自己是个保姆,配不上他,难过死了,只忍住不说。不过有时觉得他也是个孤儿——我们都一样!我们都是被首长收养了的人……一对孤儿偷偷好上了!

有一天,记得清楚是一个冬天的晚上,那天暖气好像有点毛病。半夜里我听见首长在咳嗽,知道他冷,就灌了个暖水袋送给他。我又给他添了杯茶。正要走开时,首长突然叫住了我。他让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他自己坐在大藤椅上。他不再看书,只捧着杯子看我。我给看得不好意思。他问:“我的‘小毛头’没有跟你不礼貌吧?”我使劲咬住牙关,不让声音发颤:“没有,凯平哥——同志——没有……”他还是看着我,喝了一口茶:“他被惯坏了,他妈妈在时还能管得住他……哎,我太忙了,他就撒开了缰绳。如果他敢跟你动手动脚的,你千万要告诉我——他老大不小了,可他的婚事,我是要亲自过问的……”

这就是那个晚上的谈话。我回到屋里用被子蒙上头待了好久。我吓坏了,心上噗噗跳。我明白他并不知道我和凯平到了什么地步,可他一定是从我们两人身上看出了什么——我认为更有可能是从凯平身上,因为这个“小毛头”大大咧咧的,一见到我就忍不住又唱又笑的。大约第三天吧,凯平回来了。楼下有人大声说话,是首长在高声喊着什么,当中夹着凯平的声音。他们在吵嘴呢,听不清。我走下楼时他们就不再说话了。我发现首长的脸是青的。他们分开后,我先到楼上看闷着的首长,给他倒茶。一刻多钟过去,凯平在下边一点声音都没有。他什么时候离开了家,我一点都不知道。

这个晚上首长一直没有睡觉。他在三楼翻书,好像很烦。我坐在一旁,是他用目光指示我坐下的。我发现他真是老了,胡茬没有一根是黑的——往常他及时刮脸,今天可能被凯平气得忘了。我为他按了按后背,他的大手很快在我的头发上一下下抚摸起来。他的脸贴在我的脸上,这使我感动得要哭。我多想喊一声“爸爸”,可是我忍住了。我内心里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我没法不爱凯平;可是我却要惹老人生气。他太生气了——手不再像过去那么小心了,变得生硬起来,一下下在我的脖子和肩头那儿拍打按动,有一次——不,是好多次地按在我的乳房上。他紧紧搂住了我,流下了一行行的眼泪。我站起来,他没有阻拦。我叫了一声“爸爸”,声音低得像蚊子一样。我回到了自己屋里。

有一天首长出门,凯平好像知道,竟然突然就回来了!大院里除了田连连只有我们俩了。我在他的屋子里度过了多么幸福的几个小时啊!那就叫海誓山盟。我说我一定是、永远是、永永远远是他的——他也一样……我一直偎在他怀里。他身上的气味我早就熟悉了。

从这一天开始,我不再害羞了。我想自己一辈子的命就这么定了,再也不会变了。奶奶啊,你为自己的孙女高兴吧。可惜奶奶没能亲眼看看凯平,看看这个最好的小伙子,她会多么喜欢他啊。

我高兴得太早了。接下去发生了我自己都不会相信的事……怎么说啊,可是不能不说,我要如实说出来……冬天一转眼就过去了,春天来了。这个春天我不知怎么害了一场病,最厉害的时候一连发烧十多天。首长为我担忧,陪我看病,夜里守在我的床边,亲手给我喂药。就这样我才退了烧。他喂过药后,为了让我发汗,就一连半个钟点搂住我,我迷迷糊糊睡过去。有一天夜里三两点吧,我吃过药就迷迷糊糊的,半睡不醒时,我觉得衣服给脱光了。他搂紧了我。我哭了,推他。他也哭了。他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他的力气好大,不像这么大年纪的人。我推不动他。我只好哭。这一夜我出了无数的汗,床单都染透了。这就是那一夜,我就记得那么多。

我病好了,能从三楼下来了。我走到凯平的门口快要瘫倒了。我咬着牙才挺住。

凯平不再回来了,首长把他赶跑了。

半夜里楼梯一响我就打哆嗦。他会到我的小屋里来。他疯了。

不到半年我怀孕了。我要流产,他苦苦哀求我说:这是他的孩子——他一辈子只想有一个亲生的孩子!那个凯平不是他的孩子,他一定要有自己的孩子……“可怜可怜我这个上年纪的人吧,你老了才知道为什么要有亲生孩子,你就为我保住这个孩子吧,保住吧!”

我从那时起才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肚子一大就会被人看出来。可他就是沉得住气,说一切总有办法。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急疯了。我不吃不喝,他就跪下求我。有一天我实在急了,觉得自己是在等死,还有——一想起凯平心都碎了。我那天真是疯了,喊着从三楼往下跑,一直跑到院子里。这时他要拦我已经来不及了,就站在三楼晾台上大叫:“连连,你给我逮住她!”那个田连连平时没声没响,就像没这个人一样,这时候命令来了,他那么快就从小楼一下蹿出,斜着一插就拦住了我,不容分说,横着就把我抱起来……我给关在了三楼的屋子里。他一夜没睡,就在门外走动,不住声地叫我。后来他把门打开了,倚在门口,哭成了泪人。他这一夜又跪下了……

一个月以后,我和田连连结婚了。当然,不过是个名义。我从来没在那个小楼待过一夜。

讲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现在你会知道我为什么要一直躲开凯平了。凯平还一直以为小阿贝是田连连的孩子!他知道了是岳贞黎的,就再也不会理我了,他会跑得远远的……

剩下的事情就是等,等这一天——这一天快了——农场会交到别人手上,再不就关上大门。我要领上小阿贝回海边村子里,那里离奶奶更近,我和孩子要住到我们祖传的小屋里……

《追寻》

离开农场的一路我都在想:如果我的判断上不是出了严重的偏差,那么岳贞黎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将帆帆重新逼回那个大院。他将在那里组成一个三口之家,拥有自己的娇妻和儿子,建立一种传统的理想模式。田连连是他忠实的仆人,凯平是他的养子——他爱这个孩子,但这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并开始搅乱他的生活时,他就毫不含糊地将其当成了敌人。血缘的力量又一次显现出来,这会儿他的内心开始强调:凯平不是我的儿子。眼前的一切不由得让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年事已高、浑身颤抖的家伙是从什么时候决定重新设计自己生活的?这个决定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多么残忍的心,因为它真的太冷酷也太沉重了。

帆帆向我倾吐这些,重点当然不是为了听取我的意见,不是让我出什么主意,因为她的主意早就有了;她的真正目的还是围绕一个中心,那就是岳凯平。他是她生活的中心,她一辈子的梦想,这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她把一个严酷的事实、一个可怕的谜底交出来了,剩下的事情就是痛苦的等待——或者是凯平最后一念的断绝,或者……其他的选择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凯平不再可能回到她的身边。

我的判断是:面对小阿贝一岳贞黎一帆帆这个淋漓的事实,任何人都无法承受。

但我还是提出让凯平即刻来农场一次,我会在原地等他——帆帆立刻拒绝了,说不行不行……“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你不要逼我,这也会把他气疯的——你可怜可怜我们俩,可怜可怜他吧……”最后一句她差不多是在哀求。我冷静下来才明白:是的,凯平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农场!他需要躲在一个角落,从一场震惊中一点点恢复,然后作出一个决定……

一路上我都在琢磨: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把这一切告诉那个可怜的朋友?现在就拨通他的电话?就去那座古堡?这太唐突了,可又似乎不可耽搁……

我一直犹豫着……就这样,直到最后也没有想好怎么办,一身疲惫地回到了庆连的小院。

一回来我就发现,小院的门大敞着,正屋和厢房都没有人。我放下背囊走出院子,知道屋里的人不会走远。我出来站了一会儿,看到庆连母亲从一条巷子里走过来。老人说:“孩子,荷荷出去了,庆连不放心,就跟了去……”

原来这些天荷荷的情绪非常稳定,庆连就离家去田里浇水。这天他刚走有人就来了,是荷荷的女伴小华,两个人又搂又拍的。她们在一起说得热火,老人就回屋里准备饭了。谁知两个姑娘一会儿就手扯手从屋里出来,笑吟吟的。荷荷甜甜地叫着妈妈:“俺要和小华一起回娘家了,俺想家哩!”庆连妈觉得一点准备都没有,说:“等你哥回来一起吧。”小华就说:“大婶还不放心啊,我和她一块儿呢,赶明儿一大早就把她送回来!”说着两人搭着肩膀就走出去了。

庆连回来发现厢房里人没了,问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抬腿就追了出去。

我问她们已经走了多久。

老人看看日头:“也不过才一个多钟头。她俩一块儿,该不会有事吧。”

我知道庆连为什么焦急: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除了母亲照看荷荷之外,他几乎是寸步未离。这世上没人比他更明白疯迷的爱人,知道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对这其中蕴含的一切可能和隐秘都心领神会……他把心中的惧怕和不安都遮掩了,像维护一个最大的珍宝那样,维护着她的安全和尊严。我安慰老人说:“那就让我们等等吧。他会把她领回来。”

这一天真长啊。我看见老人不止一次去院子外面,直直地盯着巷口。

天快黑了,有人敲门,进来的不是庆连,却是宾子!他来不及寒暄就问:“小华来这儿了吧?她在哪?”老人拍打膝盖:“小华领走了荷荷啊,庆连不放心也赶过去了,还没回呢。”宾子咬咬嘴唇,对我压低声音说:“小华早就耐不住性子了,一天到晚抱怨。我告诉她,你只要再回那个公司,就别再回来了。她已经两天没回鱼塘了,我去她家找人,才知道她来了这里。”

天完全黑了。庆连终于回来了,身边没有任何人,一见宾子就说:“我去了你的鱼塘,扑了个空……先去了小华家,又去你那儿。看来她们结伙儿出去玩了。”老人急急地问:“你没去荷荷家?她妈怎么说?”“哼,她家里一点都不焦急,说她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死活都是我的人了……”

大家沉默下来。宾子骂了一句。我不知道他在骂荷荷的父母还是骂小华。宾子问荷荷的病情,庆连说好多了,已经不碍事了。宾子看看我,对庆连说:

“我得告诉你,是那个公司的人把她害了,他们都不是好东西!村里去的闺女早晚都得毁在他们手里……”

庆连一直怔着看窗外,那是一片在黑夜里摇动的菊芋花。

宾子声音低下来:“她其实瞒不了我的眼——那个公司原来的副领班来找过她,有一次被我碰见了。我警告小华离他远些,她说他早就不是那个公司的人了,你怕什么?我说不管他是哪里的人,只要黄鼠狼给鸡拜年,就没好事!我问副领班来干什么?她说不过是老熟人了,来玩玩,人家在当地小城里工作,进了‘卡啦公司’——听听这个名字吧,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庆连抬头看他,一脸的迷惑。

“老兄,我是怕她们又被那个副领班领走,那样就糟了!”

庆连焦急了,又说:“不会的,荷荷病刚好一点,什么公司都不会要的。”

“老兄错了。那些公司什么歪招都有……要是小华再不回来,我就得找那个副领班了。”

我不知道副领班与“大鸟会”上传说的那个家伙是不是一个人,那可算一个狠角。我想提醒庆连一句,但碍于宾子在场,不知该说什么好。有一点宾子是对的,绝不能往好处想得太多。我问宾子:“你知道那个副领班在什么地方吗?”

“就是城里,咱们找那个‘卡啦’就行。”

“卡啦”肯定是村子里的一种叫法,可能是一家娱乐场所。我对庆连说:“这事再也不能拖了,我们应该天一亮就去找小华,她们可能在一起。”

夜里老人一遍遍起来张望。庆连和宾子睡在厢房里,两个走失了女人的男人一夜嘀嘀咕咕。我一个人睡在西间屋,疲倦至极却难以入眠。这个夜晚多少人无法入睡:帆帆、凯平,也许还有那个瑟瑟发抖的老人岳贞黎——他在难分难解的恩怨纠葛中挣扎,时不时被那个噩梦袭扰。不知为什么,我脑海里常常出现那个发育不全、脖子细长双目圆睁的大头娃娃!我今夜好像要从小阿贝迷茫的目光里读出什么……孩子站在面前,紫黑的嘴唇颤抖不已,发出声声哀求——他在寻求我的庇护,像一只小狗一样溜到我的身后!我四处张望,好像听到了什么,哦,那是一阵紊乱的脚步声。终于看到了,那是两个带枪的男人,他们一个把枪提在手里,一个背在肩上——渐渐近了,其中的一个有些跛,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拐子四哥!“我找得你好苦啊……”我一句还没有说完,他就神情肃穆地指着一边穿了旧军服的人说:“这是于畔同志。”我惊得只盯住他看,终于从那双眼睛上辨析出来——这双眼睛和凯平一模一样!正这时于畔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温和、沙哑,却透出一些难言的威严:

“你看到了小阿贝吗?”

我摇头,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可他……还是个孩子啊!”

拐子四哥点点头:“不错。不过我们要通过他找到岳贞黎——那是一个叛徒……”

“如果你把这个消息通知我的儿子,”于畔看看远处,“他叫于凯平,那就再好不过。”

我点点头。让我震惊的是,他刚才毫不犹豫地将儿子的姓氏改了过来……他们匆匆走开。我吓了一身冷汗。这时候我才转脸寻找身后的小家伙,惊讶地发现那儿空空如也。他是什么时候溜掉的啊?

我突然记起了身上有一个重要的使命,那就是找到凯平——这是一个十分紧迫的、沉重的委托,它来自爱人和父亲两人……我好像感到了时间的紧急,我正在与时间赛跑!接下来我马上掮起背囊,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

正前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伫立了许久。我一直凝神盯视,终于看出他不是别人,他就是凯平啊!我喊他,他却纹丝不动地将背向着我。我不得已伸手扳住了他的肩头,用力一扳——

天哪,我的背囊掉在了地上……原来凯平已经被人杀死了,脖子上有一道触目的伤痕,只是没有倒下,他死不瞑目,一直看着我……我啊啊大叫,叫着“凯平凯平”,摇动他,紧紧地抱住他……“我来晚了,我有多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可惜你再也听不见、听不见了……”我号啕大哭,以至于这声音引来了一个看客,他在我的身后发出“哼哼”的冷笑。我回过头去。

是马光。他戴了一顶帽檐很长的塑料凉帽,多毛的手腕露在外边,这特别激怒了我。他的右手抄在衣兜里,我怀疑那里有一把刀——是他杀死了凯平!我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睛快要瞪出了眼眶,迎着他扑了过去。谁知他在我身上轻轻一点,我就再也动不了——他得意地笑了:

“别激动。本来要和娄萌一块儿找你谈谈,她很忙。我们俩说得更透一些,不是吗?”

“是你杀了凯平?你这个卑鄙的杀手!”

“别激动,我说过了嘛。我已经追了你好久,打听你的行踪,原来你藏在这里。好啊,动手之前先让我来审问你,你必须如实回答。这其实也是你最后的机会……首先告诉我,梅子为什么不和你一起?你认识这个吗?”

他手里像出示一个证据似的,悬起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合影:我和梅子站在紫荆花下,她笑得那么美。

时光一晃即过去了这么久,差不多整整十八年!而今我们再也不会在紫荆花下照这样的照片了,大概永远都不会了。我现在面对着一个真正的恶魔,而且难以取胜。为什么?就因为我面临着一个不义的、阴险的、无测的、模糊而阔大的一片,这是混混浊浊的、望不穿的一个地方。这里有一种无所不在的力量在帮助这个恶魔。而且,再没有一个杏眼通圆的姑娘帮我了。她不再相信我——人生中途失去了一个杏眼通圆的伴侣,这才是人生的大不幸。

“她不会和我一起上路的……”

“她成了你痛苦的一部分,成了你的累赘!在你眼里,只有自己才是一个痛苦决绝的家伙,一个殉道者,而她呢,是地地道道的世俗庸人……”

我咬咬牙关忍住。

马光掏出一支烟点上,蹲下来慢悠悠地吸着,眯上一只眼:“我这会儿得让你明白,你算不上什么英雄。从过去到现在,你压根儿就别打这个谱。十几年前又怎么样?你当时不过是一个逞能冒泡的家伙,这样的人多得是——你还记得在城南的小山上,一到了晚饭后就聚起一大帮辩论的人?他们有时争得脸红脖子粗,主题词大得吓人:生活的意义、人生的道路——奉献啊索取啊之类的,一些哲学命题,大家争到半夜甚至通宵!你和我都参加了,我们最后作为辩论的胜者登上了小山顶,那些失败者被我们大喊一声‘下去’,就下山去了——他们蜷在山根反思去吧,全是一帮窝囊废……这就是前些年的情景,现在听起来很戏剧化,但都是真的,我和你都不会忘记那些日子。我为什么说起这些?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在那样的年代,有那样的追求和表现是不足为奇的,因为那是整整一个时代的风气,我们不过是跟从了一种时尚而已!我们并没有什么特立独行,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创造和发现!我们只不过是及时地跟上罢了!你平心而论,能说我们这种人是英雄吗?”

我不得不随上他扯远的话题,反驳说:“难道那有什么不对和不好吗?难道我们必须放弃当年的一切,像别人一样信奉实用主义、机会主义,干一些混世下流不择手段的勾当?”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们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出色——我和你都不是那样的人物,因为我们在现实生活中从来没有那样杰出、那样义无反顾过,没有那样的表现;我们得承认,我们总体上还是平庸的——现在我已经承认了,但你死不承认,至死也要装样儿,这就是我们两人现在的不同、现在的区别……”

我一万个不能同意,却不愿就这个话题去反驳。这也许不是深入辩论的时候:一个人危在旦夕还要高谈阔论总是可笑的……可不管怎么说,否定当年的一腔热血,在我看来是可耻的。在一个物质主义者和财阀们洋洋得意的时候,一个当年的热血青年率先起来诅咒自己的昨天,这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原谅的。我现在记起更多的不是自己的过去,而是对面这个多毛的家伙。他那时也是一个参与者,言称绝不允许自己碌碌无为地活下去,对当下充满怀疑——认为自己这一代城里青年已经不配奢谈人生之类,因为经历和资源太过单薄!“我们甚至没有见过真正的高山大河,没有见过真正的苦难人生——对山地和平原上一代代受尽辛苦、自生自灭的劳苦民众简直一无所知……”他跟上一些人喊着,决意“掮起背囊,走向大道”——他们当中的大部分都纷纷表示要放弃优越的生活,不顾家里人激烈反对集体出走——到最艰难最严酷的地方去,并发誓坚持下去……瞧吧,这就是当年的情形!那是一段不能遗忘的历史。我不得不大声提醒这个家伙:

“你虽然是一个当事人,可是你没有权利否定过去……”

他硬撅撅的目光盯住我:“我?否定?我是要分清、要理性。你只要实话实说,就会承认当年仍然是相当幼稚的理解、是概念化的冲动——出走,远方,苦难,真理,民众,是这些混合一起的模糊之物在诱惑和牵引我们,我们就是这样上路的!你和我,我们大家,谁都没有更扎实更充分的准备,没有清晰深入的理解,所以最后——真正韧性的坚持根本就谈不到,一遇到大坎儿还是得折回来……在一大部分青年当中,当年那种冲动都是相似的,那是一个时代的产物。如果要问:为什么那么多人选择了完全相同的行动?你会说,这就是美好的理想啊!是她在某个点上的交集和契合啊——是的,某些革命和运动都是这样;问题是这种交集能走多远?这里面会有多少不求甚解、多少盲从、多少裹挟,我们心里应该知道!如果沿着同一条大路往前,一直往前,选择的差异必然会越来越大,这才是正常的!‘理想’,它说到底不过是一种个人化的坚持和追求,它的两个关键词应该是‘个性’和‘探求’;如果再加上一个,就是‘怀疑’!它是我们每个人自己的、被不断求索和质疑的东西——这才是‘理想’!”

我忍着,并努力琢磨这个家伙的咬文嚼字。我在想:强调“怀疑”,这能否成为背叛的借口和遁词?我这样想着,立刻出了一身冷汗。这二者的界限将是多么难以区分啊!我不停地摇头。

“所以,”他的手指顶一下帽檐,“无论一个人拥有多么美好的愿望、制定了多么美好的生活蓝图,有着多么美好的理念,都不能强迫别人去一道实践;即便是他自己,也不能一直固守在一个点上,不能停止真正的探求——这种探求和怀疑一旦终止了,没有了生长,那就会僵死,就会变得相当粗暴和腐败——正因为你们自己陷入了一种概念化的生活,所以你们的失败是必然的。”

我呼吸急促,汗水从额尘流下,一直流到了颈上。我的心被他连续锥了几下,已经完全无法忍受。好像有一个经年累月的建筑,被一个人轻轻地抽掉了基础——我正倾尽全力不让它倒塌,最后却被埋在了一堆瓦砾下边……我大口呼吸,一时无语,只恶狠狠地看着他。我在想:我遇到了一个今生最恨的人、一个让我无可奈何的恶棍……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右手活动了一下。我看到了一把刀子。我闭上了眼睛。

我从那个唇枪舌剑的梦境中醒来,发现自己真的像经历了一场激辩和狂奔一样,口干舌燥。天还没亮,再睡已不可能。我咚咚饮了一大杯凉水,大睁双眼躺在那儿。梦中的对答句句清晰。

我现在需要追问自己的只有一句:你能够忍受吗?如果能,你就待下来;如果不能,那就走开。也就是说,你到底属于那座城市,还是那片野地?无论有多少责难,你都必须回答自己,因为这对于你而言是一个实指,丝毫不是什么象征。

这句回答真的不再虚幻,它非常具体。它离我很近很近,简直是触手可及;可有时又觉得它远在大山的那边,我将为此舍上一生——一想到这里反而有了一种殉道者的激动,于是一切的困苦和不幸皆不在话下了。这种瞬间感受引导了我又折磨了我。旅途上,我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没有人能够阻挡衰老的脚步,没有人能够抹去痛苦的皱纹。一切都将来临,一切都将结束,我们的畅想与不安,我们的回忆与牵挂,很快都要化为天边上那缕淡淡云气——这云气在傍晚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异常美丽的彩色流光,一个人因此而感到欣慰。芦青河水滚滚流淌,它切割山脉滋润大地,它的汩汩之声就是永恒的歌唱。它归于大海,被大海宽阔的臂膀所拥抱,被负载到世界的另一端去诉说,去结识去向往——这之前有一种卑鄙的力量使它变得污浊沉闷,使它没完没了地哭泣和叹息。它变成了洗涤山区和平原的一股黑水,淘洗下来的都是附着在山脉和平原上的罪恶,而这罪恶又被大家搅进土末中、扬在空气里。

你沿河一路追寻下去,多少人嘲笑你背上的行囊,将其看成蜗牛之壳,看成愚蠢的驼峰;惟有你把它当成了忍耐和负重。即使是渺小的渴望,你仍然需要一种他人不需理解或难以理解的追赶。东部是你的故园,是我先人的长眠之地。你常常渴望溶解在那片苍茫之中,可是它们一次次都拒绝了你。你认为故园该有一个通往苍茫的大门,就为了寻找这门径,你徘徊不止,伤痛的一双脚踏起了黑色土末。当你坐在路边岩石上,倚着自己的背囊喘息时,常常不由自主地走进了一个个忆想。每一次都让你失望。你身上满是损伤,然后损伤他人。你身上的污浊洗也洗不清。可是这一切都不能使你悔悟,不能使你退却——此时你已经没有了退路。决定在你,不能犹豫。

我不断回忆路上遇到的那个流浪歌手,记起他美丽的、不可抵御的歌声。那是一种极致的美。他残缺的身躯用一支拐杖扶起,然后就忘情地倾吐。他那脏乱的头发披在肩上,稍稍遮掩了热情的双目。他看着所有的人。有时候他干脆望着天空,只与天籁应答。如今他就住在这千疮百孔的平原上,在某一个村庄,他原来也有一个坚固的住所,但已经被自己的兄长骗走。于是他住进了草窝,走进了自己的流浪。我想起了与他相伴的短短的一段时间,清清楚楚记起他手上的疤痕,他单薄的衣衫。他的行头可真是简单极了,比起那些浓妆艳抹的鬼魅歌手,他却拥有无穷的力量。我认定这是人世间所能保存的神圣而深奥的一类发音器官,作为一个歌手,他将歌唱的形式和内容都推到了一个极端。我相信一个人只有从容面对贫穷和死亡的勇气,才会有这样的歌唱。有人称颂决绝,却很少看到决绝的生命:没有指望,没有幻想,只有歌唱。他咀嚼着粗糙的食物,喝着生水,日复一日在饥寒中跋涉。他心中盛满了某一种感激,对温暖和生存的感激。远山流云的神秘,那种不可比拟的美,粗粝细腻柔和温情,掺和在一起让他拥有。此刻他与之融为一体,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唱出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情感。谁也不会认为他传达的仅仅是一种悲苦和苍凉——不,这是一个受尽折磨的心渗流满溢的感激……他感激的不是大多数人通常所能理解的那一切,而是其他……他感激什么?我久久思忖,讲不清楚。我的无边无际年复一年的奔波,或许可以感知那一切,抚摸到它的边缘。我仿佛预感到它和无望、仇恨、未知、热爱——这一切紧紧交织在一起,是这种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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