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

张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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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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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绝》

帆帆推开来自凯平沉甸甸的馈赠。最严峻的时刻已经过去,她好像冷静下来。我发现她不再像前几天的急促和惊惧,脸上恢复了过去那种柔和的线条。她的目光稍稍垂下一点,睫毛看上去又浓又长。挺起的鼻梁留下了一侧阴影,那儿好像隐藏着不为人知的什么。我从逆光中看着她的侧面轮廓,心里赞叹这难以摧残的美。

小阿贝被关在外面。他在窗外叫了几嗓子,她出去哄劝几声。我们的谈话当然不宜让孩子在场……她从外面返回,说:“你想想,我怎么会要他的钱?这是好几年的积蓄,是他全部的钱!我不能再害他了,不能了……我用不着这么多钱了……”

“可是岳贞黎一直用这个要挟你!”

“他花的心思太过了——其实一点都用不着……”

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因为我从她的嘴角看出了一丝微笑。

“真要挺不下去的时候,我就走开了。”

“他就是逼你走开,让你重新回城,回他身边。”

“那是他老糊涂了,以为我会那样。他除了让人可怜,还让人恨,我像凯平一样恨他,可能他想不到。那一天——就是他拖着病身子来这里那回,见我不让他进门,就疯了一样大喊,把看门的工人都吓住了。他做梦也想不到我会这样对待他!最后我让他进来了,让他住在以前的一间牲口棚里,那里刚死了一头牛——在我眼里他也是一头快死的牲口了,不,还不如那头牛!那头牛死的时候我起码还哭了,他死的时候我不会!半夜我睡不着,出来溜达,故意走到那间牲口棚跟前,披了大斗篷,黑乎乎的谁也看不出我是谁。谁知我刚走近了窗户他就认出了我!这有点怪,后来我才明白他是从我的脚步声听出来了。他的老眼早花了,平时夜里也看不清。他喊我,我没应。他哭着,哼哼唧唧:‘你想想吧,我是小阿贝的爸,我是咱孩子的爸啊,咱俩的孩子……’我还是不吭。我现在是铁石心肠了。我站在那里听他哭诉了一阵,就走开了。我在农场这么多年,什么都想明白了。他让我再想一想,我还用想吗?我回屋里也哭了,不是哭他,是哭小阿贝!这个可怜的孩子啊,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他来到人间可不是为了让人咒让人恨的啊!孩子什么都不知道,那个畜生偏要当他的爸爸,这不是孩子的错啊……我是妈妈,我只好一夜一夜把他搂在怀里……”

她发出了哭声。可是她再次忍住。

“我会回到他身边?他想让我撞死在那个大院墙上吗?”

我觉得身上一阵冷飕飕的。我问:“那么你……准备回村?”

“回海边老家去。我想好了,我会和小阿贝种好门前的菜园,然后在月亮天去河边上捡鱼……”

我仿佛看到她站在老奶奶站过的那块大石头上,手里提着一个篮子……这样沉默了一会儿,我还是不得不说——这实在是我装在心里许久的真心话:

“帆帆,我每次来到这里都羡慕你!这片一眼看不到边的大玉米地多好!我是做过园子的人,知道你为这里的一草一木花了多少心血。我还想过,如果有一天你能和凯平在一起经营这片大农场,那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了!到那时候我哪里也不去了,就在你们农场里打工——只要你们两个不嫌弃……这也是我和凯平的一个梦,它让你给实现了!你就不想一想,事情不到了最后关头,你怎么舍得放弃这片农场?”

帆帆的泪水从鼻子两侧流下来。她摇头,不说话。

“你以为真的没有一点办法,就让岳贞黎把你赶走?”

“没有办法。这是一大笔钱,必须马上交还——他知道我不吃不喝十年也做不到……”

“贷款呢?这总可以了吧?”

“试过,没成。我现在什么都做不成……”

“这实在太过分了!一个混蛋,狠心的家伙……”

“没什么,在他看来,最后就等着把我们连根除了。”

“既然你明白是这样,为什么两个人的力量不能合在一处,和他斗一回?”

“因为不是他的对手。凯平的办法是远远地跑开,我也要跑,跑得远远的,跑回老家去……”

“凯平不是跑,是在跟他打游击战!那是周旋!这回他给你一笔钱,就是要跟那个人纠缠下去!相信我的话吧,眼前这一切来得多不容易,你千万别轻易撒手——只当这钱是凯平借给你的,当你有了钱的那一天,哪怕多少年以后,连本带利全还给他,这总可以了吧?”

我说得很慢、很清晰,惟恐她没有听进去。

帆帆抬起了头,泪痕未干,神情肃穆地望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但没有说出什么。

“跟他缠下去,不能就这样算了。”

“缠下去?我?”

“不是你,是我们,我们一块儿。凯平,我,咱们一起想想办法,想想怎么跟他缠。”

帆帆的呼吸急促起来,胸脯一起一伏。她趴到了窗上,往外望着。我顺着她的眼光看去,那是无边无际的玉米地。

秋虫一片纷乱,百灵飞上云天,蝴蝶翩翩起舞。谁舍得把这样一片土地拱手相让?

你甘心吗?

因为农场里的活计大部分被机械分担了,所以一开始养的牛马、驴,大部分时间闲置在棚子里。我长时间待在它们身边,抚摸像缎子一样滑润的毛皮,看着它们的眼睛。它们都有长长的睫毛,望向你的时候,那双眼睛里绝非了无内容。我好像听到了一种深情的叙说,那口吻委婉可亲。它们在讲述劳动,四季,土壤和草,还有虫子的故事。它们甚至没有忘记蹄子踏下那一刻,险些踩中的那株小草。

“小草,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驴子顽皮地唱道。

我故意逗它:“可是你也吃小草啊。”

驴子答非所问地仰起长脸,那双善良的眼睛瞥瞥我:“我更年轻的时候,一匹枣红马爱上过我。”

“这么美的小驴姑娘,当然它们都会爱上你的。”

它用力看我一眼,将稍长的阳物一点点释放出来。我注意到了,立刻说:“哦,对不起。”

隔开一头牛的地方就是一匹枣红马。我发现它是一只雌马。它真的无比羞涩,女性的温柔全在脸上了。我这次可不会在性别上闹笑话。我看了看它饱满的乳房。它小声说了一句:“我们和人不一样,我们的奶儿长的位置更靠下边一点。”我说:“明白”。

它从木槽中挑拣起几个细细的草节,咀嚼着,掩饰着一丝不好意思。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王美丽。”

是的,它的确是漂亮的,这显而易见。它的身上没有一丝污痕,毛色闪闪,那么丰腴。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它温软的嘴巴。它却在我毫无预料的情状下飞快地吻了一下我的脸庞。

“你现在主要的愿望是什么?”

它低下头:“作为一个女性,除了好好爱一场,还能盼望什么呢?”

我点点头,拍拍它的肩膀,走到了棚子尽头一点:大黄牛一直在喘着粗气。我握住了它的大角。它一动不动。我又拍它的头、抓它的耳朵,它只瞪着一双大眼。

“你不高兴吗?”

它盯着一个地方,说:“这世上,还有比我更憨厚的吗?”

我想了想,说:“那倒也是。”

“可是,”它瞥来一眼,“这有什么用呢?”

“这是一种品质。品质许多时候——怎么对你说呢?并不是为了有用……”

它低头思忖片刻,抬起头:“嗯。不过,我想帆帆了。”

这句话说得太突然了。我想自己得习惯于它们这种思维——直率而诚实,并不绕弯。我说:“那你说说看。”

“我夜里想她厉害,白天稍差一些。”

“一般来说都是这样的,不过你为什么想她呢?你们不是常常见面吗?”

“那也不成。如今不是过去了。如今我们闲着没事干,要在过去,我还能在干活时贴近她……”

它说到这里抬头望望我。我叹了一声。

它嗓子突然沉下来,压得低低的:“不瞒你说,我摸了她……”

“啊!你,你怎么能这样啊?你的生活作风可真成问题啊……”

它看着我走开,嘴里咕哝着:“作风,作风好的一共才有几个?”

我看到帆帆头上包着那个熟悉的花布巾,正在从牲口棚旁边走过,就迎了上去。几个工人为田里的事拦住她商量,她和他们说完,就转脸往这边走来。“你喜欢它们是吧?”她的声音圆润清朗,使人听了很舒服。这声音与昨天完全不同。我说:“是啊,我会一直看着它们,待上一会儿。可惜现在农场用不着它们了。”“那我也会养着它们——它们在农场一开始出了许多力,是有功之臣。”

我不再做声。因为我想到了其他。

“你怎么了?昨晚休息得好吗?”

“好——我在想,如果这个农场归了别人,牲口再也保不住了,一个个都得卖掉——卖到屠宰场……”

帆帆抬眼去看别处。她不想接这个话头。

“妈妈,妈妈!你看,快看汽车——”小阿贝手里握着一个啃了一半的苹果——他好像总是在啃同一个苹果——一跳一跳跑过来。

我们都听到了刺耳的喇叭声。原来大门那儿来了一辆很旧的轿车,它正在向紧紧关闭的木门喊叫。帆帆望了几眼,脸色一下沉了。她看看向大门走去的工人,又看看我。

门打开了,汽车喘着粗气开到院子当心,稍一停,又迎着我们开过来。

车上下来的是一个光头,上午的阳光耀得他眯起眼睛,他却硬是仰脸去看空中,大概想判断一下时间吧。明亮的光线下照出一张油滋滋的黄脸、眼角几条深深的放射状皱纹。这是田连连!显然帆帆比我认出的还要早,两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衣襟。

田连连好像对我的出现特别惊讶,没有向帆帆打一声招呼,直接就走到了我跟前:“啊,是你啊,你在这儿?”

我们握手。他的手油汗很多。

“我们在小城住了一夜,然后……赶到这里。”他说完回头看车,那上面还有司机。

帆帆盯他几眼,没有说话。

“你常来这里吗?”他又问我一句。这让我感到很不友好。而且,我发现这个人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话多了起来。我明白,当一个人身负重要使命,突然得到重用的时候,才会发生这样的变化。我故意回答:

“是的,我常常住在这儿。我喜欢来这里。”

“唔,嗯,”他开始转脸看帆帆,对方却往一旁走去了。他赶紧赶上一步,回头对我说:“一会儿再聊,我们有事……”

他追上帆帆,帆帆还是没有理他。他随她往院子一角走去了。

我听到说话的声音渐渐高起来。一会儿帆帆竟往我这边走来。田连连还是紧紧尾随她。当他们离我还有一段距离时,田连连突然站住了,放高了声音说:“你停下!我要把话说完……”

帆帆还是没有停步,一直走向我。

田连连竟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拦住了她。帆帆大声问:“你要干什么?”

“我要,和——你——说——话!”他有些急,脸色憋得发红。

“那你就在这里说吧!”

“我要传达——首长——指示!”

帆帆冷笑:“那是你的首长,你别在这里吵……”

“我要个别和你谈——谈谈!”

帆帆绕开他往我跟前又走了一步:“我一个女人家,要有男人帮着主事——我没有男人,有事就得找这位朋友,田连连,你有话就当着他的面说吧!”

田连连皱皱眉,有些迷茫地看看她又看看我。我点点头:

“是啊,连连,你一点都别作难,想说什么就说吧。”

“可是,这……”他挠着光头,又回头看看车子。

“你就是把车上的人叫下来一块儿说也行。”我说。

田连连低低头:“那是司机。那倒不用。嗯,我想想……”

帆帆又一次重复刚才的意思,要田连连将带来的“首长指示”当我的面说出来。田连连好像遇到了平生最难的事。他长时间没有答话,一会儿挠头一会儿瞥着四周。我邀请他和帆帆到那间客房里,帆帆走来,田连连也只好尾随其后。这会儿小阿贝从旁边跑过来——刚才他一直用畏惧的目光看着来人,这时摇动着啃了一半的苹果喊着:“啊——啊——”田连连弯下腰,想将他抱起来,他却一歪身子贴到了帆帆怀里。帆帆将其抱起,为他擦掉嘴边的一抹脏东西。

田连连闪闪烁烁的目光看看我,又看看帆帆,声音十分艰涩地说:“阿贝,叫、叫爸爸……”

小阿贝生生的目光盯住他,用力啃了一口苹果,将脑袋趴到帆帆脖子后边。帆帆往上耸了耸小阿贝,说:“你跟大婶玩去吧,妈妈有事要谈,啊!”她贴紧了孩子的脸,待他发出微弱的一声同意,这才将其放下。她转脸对田连连说:“那就快说吧,早说早完。”

我们三个人将门关上。帆帆再次把询问的目光转向田连连。

田连连轻咳一声,不时地瞥我一眼。帆帆说:“不用担心,我说过,他是我朋友,你什么都可以在他跟前说的。你不是也早就认识他吗?”

“我,我看,”田连连咬了咬牙,终于下了一个决心,“那我说吧。我这次是首长派来、来宣布的,他说以前讲过的全部有效——都有效,就是——”他紧盯着帆帆,“你没有按时交上那笔钱,农场收回了。它就有了新主儿,人家很快就来接手的。”

“谁来接手?他出让给了谁?”

田连连摇头:“其实也不是出让。首长说了,这片地最早是当地一个大老板的,人家要用来搞开发,首长要用,人家碍于面子也就让出来了。现在首长要还给人家……”

我忍不住问:“当地?哪个大老板?”

他声音粗粗应一句:“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管传话,首长原话是这么说的……”

帆帆把头巾抹下来,一下下抚平了,又仔细叠好,装在了衣兜里。她点着头,站起来问道:

“我还想种这片地,你这个以前的男人也得帮我说说话吧!你看怎么办才好?”

田连连脸色紫涨,鼻子哼了两声:“我也没有办法啊!这样一大笔钱……你没立马交上……不过首长还有一个更大的事——不,是我的事,我还有一个更大的事……”

“你的?你有什么事?”帆帆惊讶了。

“我这次来要,要把我儿子领回去!”

帆帆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她扶住桌子慢慢坐下。

“说什么我也得带走了——这是抚养权的大事,当初并没讲好……这回……”

帆帆打断他的话:“他是你的儿子?”

“啊?你说什么?你敢……当然是我的儿子!”

“当着好朋友的面,你再大声说一遍——说小阿贝是你的儿子!”

田连连嘴唇抖得厉害,眉头使劲皱起来。他用力抓着裤子,飞快地看我一眼。

“你的儿子?”帆帆又问了一句。

“不管怎么说,我这次得领他走。这是定了的……”

帆帆哼一声:“你定了,还是首长定了?”

“首长,他当然要批准的——他指示我……帆帆,你知道,我一定要完成这个任务啊,我必须完成啊!你知道的……”

田连连声音里有了一丝哀求的意味。我觉得他太可怜了。我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为什么必须完成呢?连连,你已经不是一个兵了,你是凭干活吃饭的人,你怕他什么?”

他嘴唇哆嗦:“不不,我必须完成的……”

帆帆站起来:“连连,你回去吧。你走以前我会把这笔款子如数交给你——你仔细清点好了,写下收据,从此我和他也就算两清了。不过你说的另一件事,你这辈子也完不成,你领不走小阿贝,他是我的孩子——他不是你的,更不是别人的,是我一口一口喂大的;我身边再没别人了,谁也别想领他走!你听清了没有?你说话……”

田连连拧着眉头,好像遇到了一个最陌生的人,满脸愁苦地歪头看她。

“你听清了吗?”

田连连口吃起来:“这个,你,你能把钱全部还清?这一次?”

“就是这一次,就是现在!”

我听着帆帆肯定的语气,心里一阵兴奋。我加上一句:“连连,她会的,她做得到……”

“可是……”田连连嚷着,“首长的另一个指示——这怎么落实呢?”

帆帆口气和缓下来:“连连,你不是说他是你的孩子吗?这事儿反正是咱两人的,那别人就管不着了——我现在就要听你一句话了。”

田连连长时间沉默,目光惊惧而呆滞。

帆帆指着我对他说:“今天我的朋友在这儿,他就是一个证人。我们今天全说好了的,我会把钱一分不少地交给你带走,从今以后我们也就两清了。你回去告诉他吧,这里的帆帆与他再没有什么关系了,他是他我是我,从这会儿起我再也不会认他了,他也别来打我的主意——你让他断了这个念吧!你可得听好,把我的话一字不差地捎给他!”

田连连站起又坐下,声音里带着哭腔:“帆帆,听我一句吧,他还是对你好,他这样干,不过是想让你回家……”

“我再说一遍,你把我今天的话一字不差地捎给他吧!钱给他,孩子留下。他再别来招惹我——他不要再逼我了——他逼得我跳崖,我临死也会拽上他!你把我这话一字不差地捎给他!全捎给他!”

“可是我……”

“你捎给他!捎给他!捎给他!”

《歌哭相随》

刮了几天的秋风突然落下来。我只得继续待在农场里。我本来要赶回那座小城,因为庆连还一直住在一个像狗窝似的破烂旅社里,正四处苦寻荷荷——可是帆帆在那辆破旧的轿车绝尘而去、一切归于平静的时刻,突然一下子病倒了。她是被那个大婶搀进屋里去的,我也赶到了床边。

“老宁哥,我……你坐在床边好吗?”她额上渗出了很多虚汗,呼吸急促,脸色蜡黄。

我看着大婶从一旁调了什么药喂她,就问:“这是怎么了?”对方一边喂一边说:“这是她吃过的药,她以前焦急了也会这样……”

帆帆吃过药闭上了眼睛。那个大婶离开了。她缓缓地说:“老宁哥你再待一会儿,只一会儿……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害怕了……”

“你怕什么?现在不是都解决了吗?”

她仍然闭着眼睛,轻轻摇头。外面小阿贝在踢门,我把他放进来。小阿贝淌着鼻涕,手里还是那只啃了一半的苹果。她一手揽住他,给他擦去鼻涕。小阿贝在床边伏了一会儿,在她耳边咕哝了几句什么,然后又到外面玩去了。

“我有点害怕……不知道会怎样。一阵阵害怕……”

“你怕谁?岳贞黎吗?”

她点头又摇头:“也不全是……反正我害怕,心里老发慌……”

我安慰她:“帆帆,那是因为你这些年一直怕着他,用书上的话说,就是一直没能走出他的阴影……好在一切都过去了,他低估了你、也低估了你旁边这些人,以为孤儿寡母的,没有别的什么路好走,一定会乖乖地回到他那里去的……”

“孤儿寡母”,帆帆重复着这几个字,流出了眼泪。

我为刚刚说出的这个该死的词儿后悔。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只默默地坐着。

“你再住几天——哪怕就三两天好吗?我知道你有许多事……凯平不会来了,他这会儿还不知多么恨我厌弃我呢!我一辈子欠了他的——不光是这一大笔钱,还有比钱贵一万倍的东西,我这辈子都还不完了!老宁,我这会儿没有一个人好商量事情,只窝在心里,这会儿就只能跟你说了……”

我无法表达心中的怜惜。多么美丽的一个女人,却为自己的美丽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荷荷也是一样。她们多么不同,可是她们有一点相同:都是东部乡村少女,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都长得像花儿一样。我想说“凯平像你一样,仍然深深地爱着你;他不能和你在一起,也并不能说明他厌弃你”——但忍了忍,还是把这句话咽到了肚子里。

帆帆在床上躺了一天,第二天稍好了一点,就往头上包了那块花巾走出来。太阳照着一张苍白的面孔,显得虚弱却格外清丽。她微笑着对我说:“我们去田里看看吧!”我点点头。这使我放心了许多。夜里我曾与凯平通话,将田连连的到来及最后的结局说了一遍,令他高兴——他丝毫没有表露,但我完全能感觉得到。当我说到帆帆似乎仍然有些紧张,甚至已经卧床吃药时,电话里立刻没有声音了。我对他说,一切都不成问题,我会待几天再走。

田垄里有一种甜甜的气味,这是秋野里特有的。类似于西瓜那样的清甘气,在结了穗子的玉米林里弥漫。实际上玉米棵中间偶尔真的会看到一两棵西瓜,它们有的结出了大个的西瓜,没有成熟谁也不会动它们。帆帆挑摘一个,坐上路边一处供水房石阶,磕开后一股清冽的香甜立刻弥漫开来。玉米林里的西瓜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甘鲜,格外脆生。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的田野。吃着瓜,帆帆像考我一样问道:“海边那儿有许多说法可有趣了,我说一个看你知道不?”我等着。她仰脸略一想,说:“‘拉睁蒙’——什么意思?”我实在想不起来。帆帆笑了:“看吧,你总是在东部转悠,还不知道这个!”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们一家生活在林子里,再加上过早地进入南部山区,后来又四处游荡的缘故吧。可见帆帆的海边生活比我更扎实,品味得更细致。我让她解释一下。

“这是海边渔民常说的话,一大早,刚一睁眼,天还蒙蒙亮呢,进海里拉的第一网就叫‘拉睁蒙’。这一网忒重要,是一天的开始。”

我似乎也有了印象。我小时候在海边游荡玩耍时,就常常遇到天不亮下网的情形。

“再问一个——‘喝墒’是什么意思?”

这词儿更为生僻,我摇摇头。

“再想想吧。这词儿离我们更近一些。”

我还是想不起来,就请她说出答案。

“就是玉米收了以后,小麦顺利播种,田里的活儿暂时清闲了,大家凑到一起喝一场欢庆酒。”

“为好的墒情喝酒——简称‘喝墒’,有意思啊!”

帆帆高兴得扭起手掌,站起来伸展一下身体,又往前走去。“如果今年一切都顺顺利利的,麦子播上以后,我一定要请你来‘喝墒’!”

“好的,我一定来。不过有个人也该来啊,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帆帆沉默下来,一会儿抬起头:“你知道他不会来。我倒是欢迎。我愿和他一年里见上几回——只一回也好啊,就像一个大哥哥那样,别的意思没有,那也知足了……只可惜下辈子吧……”

我们都不再说什么。秋虫也没了声音。

第三天上我要离开了。这天一早我就准备动身,可是吃过早餐后帆帆陪我喝过了一杯红茶,耽搁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她送我到大门那儿,一手牵着小阿贝——这时看到从门外开来的那辆农用大头车,就说要开车送我。我谢绝了。可是走开没有多远,车子就跟上来了。

车子刚开出一里多路,有一辆黑色轿车迎着我们不停地按喇叭。这显然是来农场的。帆帆下了车,对面轿车里也出来一个剃平头的中年人。他们在说什么,不停地做着手势。帆帆上了车——面色变得极为凝重,小声说了一句:“走吧,往回转吧。”

我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把我拉回农场,让人将我的背囊再次提回那间客房。我似乎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与那个中年人去一个地方谈话了,只过了半个多小时,吵吵嚷嚷的声音就传过来。

我迎着大声说话的房间走去,没有敲门,直接推门就进去了——这时我才看清这个剃平头的人面相很凶,一脸疙瘩,戴了大金戒指的手不停地摆动。他见我进去立刻警觉了,斜着眼问:“他是干什么的?”帆帆答:“我的男朋友。”“就是那个什么‘平’?”帆帆没有回答,只说:“你接上说吧,全说完吧!”

“我说过了,你也听明白了,就是这么回事!”疙瘩男人说。

“可是我不明白。我们把钱全还给了岳贞黎,为什么还不算完——这可是按他说的办的。再说这个农场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就是有,你们也该和岳贞黎去交涉!”帆帆一脸怒气。

疙瘩男人不屑一顾地看她一眼,转向我:“我跟娘儿们没话说,说不明白,干脆就跟你讲吧,你大概才是当家的人。”他转头看看窗外,又奇怪地往那颗大戒指上哈了口气:“是这么着,这块农场原来是我们大掌柜的,他是看在老首长的面子才转租给她的。如今上边传下话来,老首长不要了!既然这么着,我们就要收回了,大掌柜正急着用地……”

帆帆打断他的话:“那个大掌柜就是‘豪(耗)子’,田连连那天说的企业家就是他!”

我愣了:“又是那家伙?”

“让你说对了!我今天来告诉一声,是让你们有个准备,这地种不成了,寻个空当儿早早搬家——这儿攒的家当正经不少啊,够你们折腾一气的。我来告诉过了,你们得赶紧做。顶多下个月推土机就开过来了,别误了工期——要不大掌柜就会派人来帮忙。他的人干活可不那么细发了,都是些粗人……”

帆帆眼里闪动着泪花,看着我:“背后还是他,是岳贞黎……”

我压住一腔愤怒:“这里没欠他一分钱,他还要怎样?”

疙瘩男人又往大戒指上哈一口气,脸相阴鸷:“你以为钱就可以解决一切吗?”

“下个月,下个月他们就动手了,你听见那个人说的话吗?”帆帆陷入了焦灼。

我一点都不怀疑“豪(耗)子”会这样干。但我仍然在想岳贞黎,想这个衰老不堪的男人究竟会不会这样狠?显然除了他,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阻止“豪(耗)子”。尽管我不敢肯定岳贞黎会直接与这个家伙打交道,但中间一定有某个官僚的环节,所谓“上边传下话来”就是这个意思。我很快明白了疙瘩男人的意思——钱在这时候的确解决不了问题。

帆帆将所有农场的经营手续、税单之类的全找出来了,刷刷翻着这一大堆文件:“老宁你看,我们手续齐备,没有任何问题;这里面压根儿就没有岳贞黎的一行字啊!还有,这里是田连连代他签的收据……一切都没有问题!我们要和他们打一场官司了,他们一定会失败,我是说‘豪(耗)子’,他一定失败……”

我发现文件上清清楚楚写了经营项目和租用时间,租用人是帆帆,租期不长不短,是整整五十年!是的,从字面上看这是一份相当过硬的法律文件。可我还是对它们充满了怀疑。我没有回答帆帆。

“你说他们真的敢来毁地?”

“也许敢的。”

“为什么?就因为他有钱?”

“主要是有岳贞黎的人在后面撑着……”

帆帆的泪水又出来了:“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这样逼我啊?”

“为了让你回去,回那个大院……”

“我再也不会了!他死了这个心吧!”

我发现帆帆说出这样一句之后,眼里的泪水马上干了,尖利利的目光有些吓人。只一会儿这目光又柔和起来:“我只舍不得这片好玉米啊,它们再有一个月就能收了……”

我心上一动,建议可否与他们先周旋一段,好让我们慢慢想办法——比如我们先答应下来,说等这茬玉米收了以后……帆帆马上同意了。

当夜我把新的情况告诉了凯平。他在那一端一声不吭。我问怎么办?他说:“我不知道……”“如果推土机真的开进来,我们那笔钱就算白交了。”奇怪的是凯平并未回应我的话,而是轻轻将电话挂了。我知道他这会儿极其愤怒和难过,也许还有绝望……

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他又把电话打过来了,说:“对不起……我想再叮嘱你一件事,就是请在这个时候多陪她几天。”

“好的……”

“如果有什么事情,就早些告诉我。”

我明白帆帆无论怎样都是他的牵挂:这已经是一粒命运的种子,从扔进心田的那一刻,就开始生根发芽,揪得他心痛,让他不再安宁。

我按那个疙瘩男人留下的联系方式,告诉对方:我们将从头考虑一下。对方回答:时间太急,顶多给你们一个星期。我对帆帆说:这是他们吓唬人——“没那么急,岳贞黎活不多久了,可也不至于坚持不了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过去了,没什么动静。

尽管如此,我发现帆帆正不动声色地收拾起自己的房间,打好了一个个大包裹。我问至于吗?她用眼角示意厨房的方向。我明白了,她想让那个大婶暗中将这个信息告诉对方,以便拖延时间。

可是即便拖延到最后呢?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这天我起了个大早,因为从半夜就被狗吵得心烦。我发现东方的云霞铺了半个天空,漂亮极了!我真想将帆帆喊起来看这云霞,担心再有一小会儿它就消失……我沿着沉寂的大院栅栏走了一趟,时不时地抬头看绚丽的东方。果然,这美好的天象只维持了不到半小时。

刚刚吃了早餐,几个工人从外面跑过来,咋呼着,手指远处对帆帆说:“看看,大巴开过来了,上面跳下一些穿制服的人,他们一下来就把住了大门……”

我第一个感觉是开始了:“豪(耗)子”——不,岳贞黎动手了!

帆帆跟着七八个工人往外走。大门那儿真的站了两个人,手里还提着胶皮棍,很有派头。另外的一些和他们打扮一样的人正往大院里边走。这些人一眼就能看出是那个公司的“保安”。我挡住一个问:“你们是哪里的?想干什么?”他拤着腰说:

“执行公务!”

“请出示证明!”

他不理我,只冲后边嚷:“别磨磨蹭蹭,快些到位!”然后对我说:“我们都是老板的人,明白了吧?懂事的就快搬,别让咱替你动手……”

帆帆喊着什么,小阿贝紧贴在她的身上。我让她先回屋里。她根本不听,跟一个人吵起来。那家伙一脸淫笑看着她。

大约一共有二三十个穿制服的人,他们分别到工人宿舍、办公室,吵着搬东西,推推搡搡。到处都是喊叫和骂声。我对帆帆说:“这是有备而来,全是流氓那一套……”

我抓紧时间拨通了凯平的电话。他说:“好吧,我知道了。”我感到他的声音沉重而无奈。他不愿多说一句话,就挂机了。

这一天真是漫长啊。帆帆让工人们都到屋里待着,今天不上工,任那些人吵骂,只不离开屋子。她紧紧抱着小阿贝。

太阳偏西的时候,又有两辆大巴摇摇晃晃开过来。我和帆帆几个人都到屋子外边去看。“‘豪(耗)子’这一次要好好显摆一下了。”我说。帆帆手打眼罩看着。那些车子在大门口停下,一些头戴钢盔的人拥下来——我这会儿看清了,这一次是警察!他们一进门就大声吆喝,喝令那些砸东西的人马上停手。有人还想发横,立刻就被钢盔们给戴上了手铐……帆帆嘴里发出“啊”的一声……工人们欢呼起来。

我和帆帆一时看傻了眼。这是真的,那些“豪(耗)子”的人一个个全给押到一边,蹲成了一溜,狂妄神气荡然无存……我和帆帆想过去问问,可是所有的警察全都脸色肃穆,谁也不理。过了一会儿,一个身材魁梧的人摘下了钢盔,露出一头漆黑的浓发,笑吟吟地向帆帆这边走来。帆帆迟疑着,正要迎上去,突然不远处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

所有人都转过脸去看——看天上——一架直升机就在头顶盘旋……

它越飞越低,渐渐能够清楚地看见它的“大鸟”图标!我喊了一声“凯平”,可是轰隆隆的引擎声把一切都覆盖了。它在寻找降落的地方,四周的作物全都给吹得东倒西歪。暴土被搅得扬到了半空,靠近门口的警察和工人吆吆喝喝,他们往后撤着。这只大鸟一点点降低,这时声音更大,地上乱七八糟的屑末吹起来,高秆作物全都打着旋儿。有人一直按着帽子,可是一不小心帽子还是给吹走了……它最后对准了大门左前方的停车场,总算停稳了。

螺旋桨缓缓地停止了转动。一个身穿飞行服的人走出了驾驶舱——是凯平!他的身后还跟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提了一个沉甸甸的皮包……

帆帆一手扯着孩子,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她在大声喊叫:“凯平……”

我发现凯平从下了飞机的那一刻谁也没看,他径直迎着帆帆走过去……帆帆的泪水哗哗流下来……她抱起了孩子往前走了几步。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晚霞把一切照成了橘红色。帆帆有些迟疑地站在那儿,不再往前走了。凯平大步地跨过去,一下抱住了母子俩……

“我简直要受不住了,真是大起大落,这段日子就像做梦……”我叫着凯平,黑影里的他一声不吭。可我知道他并没有睡。我们都睡不着。窗外多么安静,一片秋虫又吵起来——这情景多像一年前,那时也是我们俩,也是这间客房。

经过了一整天的冲撞,农场的事情告一段落。“豪(耗)子”那群人被带走,警察除了个别人留下做善后,也撤走了。另一间客房里安置了另一个客人,就是与凯平一起乘机到达的吴灵。

“……我还是鼓起勇气,向老板从头讲了岳贞黎、我这些年的折腾,特别讲了我和帆帆……老头儿听得很细,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我知道他同情我。这边正激烈的时候,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对老板说不行了,我待不下了,我得赶过去了……老板把‘老豆蔻’叫过来,叮嘱她怎么怎么,要快……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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