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茅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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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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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旁边坐着那位穿淡黄色衣服的女郎,随手翻弄着一本琴谱。她的相貌很像吴少奶奶,她是吴少奶奶的嫡亲妹子,林二小姐。

呆呆地在出神的张素素忽然像是想着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向四面看看,似乎要找谁说话,一眼看见那淡黄色衣服的女郎正也在看她,就跑到钢琴前面,双手一拍,低声地然而郑重地说:

“佩珊!我想老太爷一定是不中用了!我见过——”

那边两位男客都惊跳起来,睁大了询问的眼睛,走到张素素旁边了。“你怎么知道一定不中用?”

林佩珊迟疑地问,站了起来。

“我怎么知道?嗳——因为我看见过人是怎样死的呀!”

几个男女仆人此时已经围绕在这两对青年男女的周围了,听得张素素那样说,忍不住都笑出声来。张素素却板起脸儿不笑,她很神秘地放低了声音,再加以申明:

“你们看老太爷吐出来的就是痰么?不是!一百个不是!这是白沫!大凡人死在热天,就会冒出这种白沫来,我见过。你们说今天还不算热么?八十度哪!真怪!还只五月十七——玉亭,我的话对不对?你说!”

张素素转脸看住了男客中间的一个,似乎硬要他点一下头。这人就是李玉亭:中等身材,尖下巴,戴着程度很深的近视眼镜。他不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微微笑着。这使得张素素老大不高兴,向李玉亭白了一眼,她噘起猩红的小嘴唇,叽叽咕咕地说:

“好!我记得你这一遭!大凡教书的人总是那么灰色的,大学教授更甚。学生甲这么说,学生乙又是那么说,好,我们的教授既不敢左袒,又不敢右倾,只好摆出一副挨打的脸儿嘻嘻地傻笑——但是,李教授李玉亭呀!你在这里不是上课,这里是吴公馆的会客厅!”

李玉亭当真不笑了,那神气就像挨了打似的。站在林佩珊后面的男客凑到她耳朵边轻轻地不知说了怎么一句,林佩珊就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并且把那俊俏的眼光在张素素脸上掠过,立刻张素素的嫩脸上飞起一片红云,她陡地扭转腰肢,扑到林佩珊身上,恨恨地说:

“你们表兄妹捣什么鬼?说我的坏话?非要你讨饶不行!”

林佩珊哧哧地笑着,保护着自己的顶怕人搔摸的部分,一步一步往后退,又夹在笑声中叫道:

“博文,是你闯祸,你倒袖手旁观呢!”

此时忽然来了汽车的喇叭声,转瞬间已到大客厅前,就有一个高大的穿洋服的中年男子飞步跑进来,后面跟着两个穿白制服的看护妇捧着很大的皮包。张素素立刻放开了林佩珊,招呼那新来者:

“好极了,丁医生!病人在小客厅!”

说着,她就跳到小客厅门前,旋开了门,让丁医生和看护妇都进去了,她自己也往门里一闪,随手就带上了门。

林佩珊一面掠头发,一面对她的表哥范博文说:

“你看丁医生的汽车就像救火车,直冲到客厅前。”

“但是丁医生的使命却是要燃起吴老太爷身里的生命之火,而不是扑灭那个火。”

“你又在作诗了么?嘻——”

林佩珊佯嗔地睃了她表哥一眼,就往小客厅那方向走。但在未到之前,小客厅的门开了,张素素轻手轻脚踅出来,后面是一个看护妇,将她手里的白瓷方盘对伺候客厅的当差一扬,说了一个字:“水!”接着,那看护妇又缩了进去,小客厅的门依然关上。

探询的眼光从四面八方射出来,集中于张素素的脸上。张素素摇头,不作声,闷闷地绕着一张花梨木的圆桌子走。随后,她站在林佩珊他们三个面前,悄悄地说:

“丁医生说是脑充血,是突然受了猛烈刺激所致。有没有救,此刻还没准。猛烈的刺激?真是怪事!”

听得人们都面面相觑,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李玉亭似乎要挽救张素素刚才的嗔怒,应声虫似的也说了一句:

“真是怪事!”

“然而我的眼睛就要在这怪事中看出不足怪。吴老太爷受了太强的刺激,那是一定的。你们试想,老太爷在乡下是多么寂静,他那二十多年足不窥户的生活简直是不折不扣的坟墓生活!他那书斋,依我看来,就是一座坟!今天突然到了上海,看见的,听到的,嗅到的,哪一样不带有强烈的太强烈的刺激性?依他那样的身体,又上了年纪,若不患脑充血,那就当真是怪事一桩!”

范博文用他那缓慢的女性的声调说,脸上亮晶晶的似乎很得意。他说完了,就溜过眼波去找林佩珊的眼光。林佩珊很快地回看他一眼,就抿着嘴一笑。这都落在张素素的尖利的观察里了,她故意板起了脸,鼻子里哼一声:

“范诗人!你又在作诗么?死掉了人,也是你的诗题了!”

“就算我作诗的时机不对,也不劳张小姐申申而詈呵!”

“好!你是要你的林妹妹申申而詈的吧?”

这次是林佩珊的脸上飞红了。她对张素素啐了一声,就讪讪地走开了,范博文毫不掩饰地跟着她。然而张素素似乎感到更悲哀,蹙着眉尖,又绕走那张花梨木的圆桌子了。李玉亭站在那里摸下巴。客厅里静得很,只有小风扇的单调的荷荷的声响。间或飞来了外边马路上汽车的喇叭叫,但也是像要睡去似的没有一丝儿劲。几个男当差像棍子似的站着。王妈和另一个女仆头碰头地在密谈,可是只见她们的嘴唇皮动,却听不到声音。

小客厅的门开了,高大的身形一闪,是丁医生。他走到摆着烟卷的黄铜椭圆桌子边,从银匣里捡了一支雪茄烟燃着了,吐一口气,就在沙发椅里坐下。

“怎样?”

张素素走到丁医生跟前轻声问。

“十分之九是没有希望,刚才又打一针。”

“今晚上挨不过吧?”

“总是今晚上的事!”

丁医生放下雪茄,又回到小客厅里去了。张素素悄悄地跑过去,将小客厅的门拉上了,蓦地跳转身来,扑到林佩珊面前,抱住了她的细腰,脸贴着脸,一边乱跳,一边很痛苦地叫道:

“佩珊!佩珊!我心里难过极了!想到一个人会死,而且会突然地就死,我真是难过极了!我不肯死!我一定不能死!”

“可是我们总有一天要死。”

“不能!我一定不能死!佩珊,佩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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