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就去找荪甫。请伯韬到大餐间去对小陆用点工夫,仲老回去和那边切实接洽。”
最后是杜竹斋这么说,三个人就此分开。
然而杜竹斋真没料到吴荪甫是皱紧了眉尖坐在他的书房里。昨晚上吴老太爷断气的时候,荪甫的脸上也没有现在那样忧愁。杜竹斋刚刚坐下,还没开口,荪甫就将一张纸撩给他看。
这是一个电报,很简单的几个字:“四乡农民不稳,镇上兵力单薄,危在旦夕,如何应急之处,乞速电复。费,巧。”
杜竹斋立刻变了脸色。他虽然不像荪甫那样还有许多财产放在家乡,但是“先人庐墓所在”之地,无论如何不能不动心的。他放下电报看着荪甫的脸,只说了四个字:
“怎么办呢?”
“那只好尽人力办了去再看了。幸而老太爷和四妹、七弟先出来两天,不然,那就糟透了。目前留在那里的,不过是当铺、钱庄、米厂之类,虽说为数不小,到底总算是身外之物。——怎么办?我已经打电给费小胡子,叫他赶快先把现款安顿好,其余各店的货物能移则移……或者,不过是一场虚惊,依然太平过去,也难说。但兵力单薄,到底不行,我们应该联名电请省政府火速调保安队去镇压。”
吴荪甫也好像有点改常,夹七夹八说了一大段,这才落到主要目的。他把拟好了打给省政府请兵的电稿给竹斋过目,就去按背后墙上的电铃。
书房的门轻轻开了,进来的却是两个人,当差高升以外,还有厂里的账房莫干丞。
吴荪甫一眼看见莫干丞不召自来,眉头就皱得更紧些,很威严地喊道:
“干丞,对你说过,今天不用到这里来,照顾厂里要紧!”
这一下叱责,把账房莫干丞吓糊涂了,回答了两个“是”,直挺挺僵在那里。
“厂里没有事么?”
吴荪甫放平了脸色,随口问一句,他的心思又转到家乡的农民暴动的威胁上去了,然而真不料莫干丞却哆哆嗦嗦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就因为厂里有些不妙——”
“什么!赶快说!”
“也许不要紧,可是,可是,风色不对。我们还没布告减工钱,可是,工人们已经知道了。她们,她们,今天从早上起,就有点——有点怠工的样子,我特来请示——怎样办。”
现在是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僵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他脸上的紫疱,一个一个都冒出热气来。这一阵过后,他猛地跳起来,像发疯的老虎似的咆哮着,他骂工人,又骂莫干丞以下的办事员:
“她们先怠工么?混账东西!给她们颜色看!你们管什么的?直到此刻来请示办法?哼,你们只会在厂里胡调、吊膀子、轧姘头!说不定还是你们自己走漏了减削工钱的消息!”
莫干丞只是垂头站在旁边,似乎连气都不敢透一下。看着这不中用的样子,吴荪甫的怒火更加旺了,他右手叉在腰间,左手握成拳头,搁在那张纯钢的写字台边缘,眼睛里全是红光,闪闪地向四面看,好像想找什么东西来咬一口似的。忽然他发现了高升直挺挺地站在一边,就怒声斥骂道: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老爷刚才按了电铃,这才进来的。”
于是荪甫方才记起了那电报稿子,并且记起了写字台对面的高背沙发里还坐着杜竹斋。此时竹斋早已看过电稿,嘴里斜含着一支雪茄,闭了眼睛在那里想他自己的心事。
荪甫拿起那张电稿交给高升,一面挥手,一面说:
“马上去打,愈快愈好!”
说完,吴荪甫就坐到他的纯钢转椅里,拿起笔来在一张信纸上飞快地写了一行,却又随手团皱,丢在字纸簏里,提着笔沉吟。
杜竹斋睁开眼来了,看见了荪甫的踌躇态度,竹斋就轻声说:
“荪甫,硬做不如软来吧。”
“我也是这个意思——”
吴荪甫回答。现在他已经气平了,将手里的笔杆转了两下,回头就对莫干丞说:
“干丞,坐下了,你把今天早上起的事情,详细说出来。”
摸熟了吴荪甫脾气的这位账房先生,知道现在可以放胆说话,不必再装出那种惶恐可怜的样子来了。他于是坦然坐在写字桌横端的一张弹簧软椅里,就慢慢地说:
“是早上九点钟光景,第二号管车王金贞跑到账房间来报告第十二排车的姚金凤犯了规则,不服管理。当时九号管车薛宝珠要喊她上账房间,哪里知道,第十二排车的女工就都关了车,帮着姚金凤闹起来——我们听了王金贞的报告,正想去弹压,就听得一片声叫喊,薛宝珠扭着姚金凤来了,但是车间里的女工已经全都关了车——”
吴荪甫皱了眉头,尖锐地看了莫干丞一眼,很不耐烦似的打断了莫干丞的报告,问道:
“简简单单说,现在闹到怎么一个地步?”
“现在车间里五百二十部车,只有一小半还在那里做工——算是做工,其实是糟蹋茧子。”
听到这最后一句,吴荪甫怒吼一声,猛地站起来,但倏又坐下,口音很快地问道:
“怠工的原因是?”
“要求开除薛宝珠。”
“什么理由呢?”
“说她打人。还有,她们又要求米贴。前次米价涨到二十元一石时曾经要求过,这次又是。”
吴荪甫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脸对杜竹斋说:
“竹斋——这丝厂老板真难做。米贵了,工人们就来要求米贴,但是丝价钱贱了,要亏本,却没有人给我丝贴。好!干丞,你回去对工人说,她们要米贴,老板情愿关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