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茅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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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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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荪甫略皱一下眉头,却又故意微笑,他听出了屠维岳这番话的背后的意思是在说他这一来乃是多事。这个骄蹇自负的年轻人显然以为吴荪甫不在家中守候捷报(那是预先约好了的),却急匆匆地跑到厂里来,便是对于部下的办事人还没有绝对信任的意思,那就不合于“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则,那就不是办大事者的风度。吴荪甫拿眼睛看着屠维岳的面孔,心里赞许这个年轻人的倔强和精明,可是在口头上他也不肯承认自己是放心不下这才跑了来的,他又微微一笑,就很镇静地说:

“现在不是快到十二点钟么?我料来我的前敌总指挥已经全线胜利了。我出其不意跑了来,要对俘虏们演说。”

“那还是太早一点。”

屠维岳斩斩截截地回答,脸上依然是冷静得作怪。

“什么!难道我刚才听得车间里的响声还不是真正的开车,还是和前几天一样吗?”

“请三先生去看一下就可以知道。”

屠维岳放慢了声音说,却是那态度非常大方,非常坦白,同时又非常镇静。

吴荪甫鼻子里哼了一声。他的眼光射在屠维岳脸上,愈来愈严厉,像两道剑。可是屠维岳挺直了胸脯,依然微笑,意外地提出了反问道:

“我要请示三先生,是否仍旧抱定了‘和平解决’的宗旨?”

“自然仍旧想‘和平解决’,可是我的耐性也有限度!”

“是!——限到今天为止,前天三先生已经说过。但女工们也是活的人,她们有思想,有感情,尤其糟的是她们还有比较复杂的思想,烈火一般的感情,譬如大前天她们还很信仰她们的一个同伴,第十二排车的姚金凤,可是今天一早起就变了态度,她们骂姚金凤是走狗,是出卖了工人利益,情形就顿时恶化。三先生大概还记得这个姚金凤,瘦长条子,小圆脸儿,有几点细白麻粒,三十多岁,在厂里已经三年零六个月,这次怠工就是她开火——”

“我记得这个人,我还记得你用了一点手段叫她软化。”

“所以她今天就得了新头衔:走狗!已经是出名的走狗,就没有一点用处!我们前几天的功夫算是白花。”

吴荪甫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说话。

“我们的事情办得很秘密,只有三四个人知道,而且姚金凤表面上还是帮女工们说话。我敢说女工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她们的首领已经被三先生收买,所以明明白白是我们内部有人捣蛋!”

“吓!有那样的事!你怎么不调查?”

“我已经调查出来是九号管车薛宝珠泄露了秘密,破坏了我们的计策!”

“什么?九号管车?她想讨好工人,她发昏了么?”

“完全是为的吃醋,她们两个是冤家。薛宝珠妒忌姚金凤得了功!”

“你去叫她们两个进来见我!”

吴荪甫霍地站起来,声色俱厉下命令,可是屠维岳坐在那里不动。他知道吴荪甫马上就会醒悟过来,取消了这个无意识的命令,他等待这位三先生的怒气过后再说话。吴荪甫尖利地看着屠维岳好半晌,渐渐脸色平了,仍旧坐了下去,咬着牙齿,自言自语地说:

“混账东西!比闹事的女工还可恶!不想吃我的饭么?——嗳,维岳,你告诉莫干丞,把姓薛的歇工!”

“三先生看来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你有什么意见?你说!”

吴荪甫的口吻又转严厉,似乎他的耐性真已到了限度。

“请三先生出布告,端阳节赏工一天,姚金凤开除,薛宝珠升稽查。”

屠维岳挺直了胸脯,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吴荪甫等他说完,狞起眼睛望着空中沉吟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声,说道:

“你这是反间计么?你有把握?”

“有把握。今天从早上八点钟起,我就用了许多方法挽回薛宝珠弄出来的僵局,已经有点眉目了。端阳节赏工一天,三先生早就许可,现在还要请三先生允许的,就是姚金凤的开除和薛宝珠的升稽查这两件事情,将来仍旧可以收回成命,算是对工人们一个让步,就此解决了怠工风潮。我们好容易在女工中间种了一个根,总不能随便丢掉。”

此时突然一声汽笛叫,“呜——呜——”的,响彻了全厂,吴荪甫猛一惊,脸色稍稍有点变了。工人们在厂里暴动,也常常放汽笛为号,可不是吗?但是他立即想到这是午饭放工,不是什么意外,他就乘势笑了一笑,算是默认了屠维岳的办法。

“今天下午,工潮可以结束,有几个办事得力的人该怎么奖励,请三先生吩咐吧。”

屠维岳又接着说,拿出一张纸来放在吴荪甫面前。吴荪甫随便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问道:

“钱葆生和桂长林是工会里的人,也要另外奖励么?”

“是的。他们两个人的背景不同,所以又是两派,但此番他们还能够一致起来替三先生办事。”

“一致?向我来要钱是一致的,争夺工会的时候就不一致,夹在怠工风潮中都想利用工人来打倒对方的时候,也不一致。老实说,此番工潮竟延长到将近一星期,小半的原因也就为的他们两个狗头不一致——不一致来替我办事,不一致来对付工人!”

“可是最近两三天来他们已经一致,尤其钱葆生听了我的调解,对桂长林让步。”

“那也不是真心替我办事,还是见风转篷的自私。我有钱不给这等人!”吴荪甫毅然驳斥了,随手抓取一支笔来将钱葆生和桂长林的名字勾去,又在纸尾注了一个“阅”字,交还给屠维岳,站起来看看窗外来往的女工们,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脸上便又罩满了阴影,但他立即恢复常态,一面吩咐屠维岳,一面走出办公室去:

“限到明天一定要解决这件事!我的耐性到今天为止!”

这两句话,又是声色俱厉,所有攒集在办公室门外的职员们全都吓坏了。待到他们回味着这两句话的斤两时,吴荪甫坐的汽车已经啵啵地开出了厂门。有几个站在厂门边的女工,望着这威风凛凛的汽车发出了轻蔑的笑声。

屠维岳立即召集了莫干丞以下四五个重要职员商量办法,内中有一个就是桂长林。工潮限在明天解决,而且吴荪甫的忍耐已到最后一步,这样的消息,已经传满了全厂。稽查和管车们都认为这是吴荪甫打算用强硬手段的表示,他们的精神就格外兴奋。他们都知道,如果“三先生”的政策由“和平”而转为“强硬”,那就是屠维岳“政权”的缩小或告终。他们对于屠维岳“政权”虽然不敢公然反对,但心里总是不很舒服。

十分明了此种情形的屠维岳于是就先报告了吴荪甫对于钱葆生和桂长林的不满意,然后落到正文:

“现在三先生吩咐了三件事:端阳节赏工一天,姚金凤开除,薛宝珠升稽查。”

大家都惊异地睁大了眼睛。桂长林愤愤地说:

“这不是打落水狗么?三先生欠公道。薛宝珠有什么功劳,升她?”

“姚金凤真冤枉!不过屠先生,你应该在三先生面前替姚金凤说几句好话,你对得住她么?你叫我去联络她,现在她落得一个开除,闯祸的薛宝珠反有升赏,这话怎么说出去呀?”

二号管车王金贞也来打不平了,她是完全受三先生豢养的,她不敢反对三先生,只能抱怨屠维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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