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云卿猛地坐起来,惊慌地反问。此时他的心神正在家乡,在他那些田产上飞翔,他仿佛看见黑簇簇的佃户的茅屋里冲出一股一股的怨气——几千年被压迫被剥削的怨恨,现在要报复,现在正像火山爆发似的要烧毁所有的桎梏和镣锁。然而这一切,何慎庵并没感到,他微微一笑就回答道:
“三折肱成良医!从什么地方吃的亏,还是到什么地方去翻本呀!”
“哦——你还是讲的做公债。”
“自然啰,难道你就灰心了不成?”
“倒不是灰心,是胆寒。你想,人家是做就了圈套等我们去钻!”
冯云卿说着又叹一口气,几乎掉下眼泪来,但是何慎庵却忍不住要笑。他拿起身边的手杖,冲着冯云卿指了一下,又在空中画一个大圆圈,然后猛地倒转来在地板上戳得怪响,同时大声嚷道:
“得!得!云卿!我看你是一个筋斗跌昏了去了!怎么你想不到呢?——正因为人家是做定了圈套,公债里赚钱是讲究在一个‘做’字,并不在乎碰运气,所以我们要翻本也就很有几分把握……”
“慎庵——”
“你不要打岔,听我说!圈套是赵伯韬他们排布的,他们手脚长,在这上头,我们拼他们不过,可不是吗?然而要是我们会钻狗洞,探得了他们的秘密,老兄,你说还怕翻不过本来?”
何慎庵说到这里,非常得意,晃着脑袋,双手在大腿上猛拍一下,就站了起来,凑到冯云卿的面前,眯细了一双眼睛,正待说一句紧要话儿,却见冯云卿皱着眉头问道:
“请教这个狗洞怎样一种钻法?赵伯韬是老奸巨猾——”
“然而老赵是‘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我们用女人这圈圈儿去,保管老赵跳不出!”
何慎庵把嘴巴凑到冯云卿的耳朵边细声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
冯云卿睁大了眼睛,望着何慎庵发怔。他的眉毛还是皱着,他那灰白的脸上泛出浅浅一道红晕,他疑惑何慎庵那话有八分是开玩笑,他想来自己的姨太太每夜非到天亮不回来这件事一定连何慎庵也知道了。可是他只得假装痴呆,懒洋洋地打算把话岔开:
“啧啧,好计策!不是十年宦海浮沉,磨老了的,就想不出来。慎翁,事成以后,可得让我沾点光呀!”
“不是这么说。这件事,云翁,还得你这一方面出力!我只能帮你筹划筹划。”
何慎庵满脸正经地回答,嗓子低到几乎叫人听不明白。可是落在冯云卿的耳朵里,便和晴天的霹雳仿佛,他的脸色突然变了,心头不知道是高兴呢,抑是生气——再不然,就是害怕,总之,跳得异常猛!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只是瞪出了眼睛,看定了何慎庵那张笑嘻嘻的油光的圆脸。他又看见这圆脸儿蓦地摇了几摇,张开大嘴巴将一条焦黄的舌尖一吐,又缩了进去,悄悄地又说出一篇话来:
“外边人称赞老赵对于此道之精,有过这么两句话:是宝石,他一上眼就知道真假;是女人,他一上身就知道是不是原生货!他就爱玩个原生货。只要是大姑娘,他是一概收用,不分皂白。他在某某饭店包月的房间,就专门办的这桩公事。他常到某某屋顶花园巡阅,也为的是要物色人才!要勾上他一点儿也不难,只要——”
“只要——只要什么?”
冯云卿慌忙问,立刻站了起来,听得很有兴味的神气也在他眉宇间流露出来了。
“只要一位又聪明又漂亮又靠得住的大小姐,像令爱那么样的。”
何慎庵不慌不忙地回答,微微笑着,他这话仍旧很低声,但一字一句非常清楚。
冯云卿喉间“呃”了一声,脸色倏又转为死白,不知不觉重复坐下,眼光瞅定了他朋友的那张胖脸,但是何慎庵神色不变,靠前一步,又悄悄地说:
“就只有这条路好走了!你怕不成功么?不怕的!我写包票!——云卿,有那么样一位姑娘,福气就不小呀……”
“慎庵!”
“而且这件事一办好,后来的文章多得很呢。无论是文做、武做、老式做法、新式做法,都由你挑选。放心,我这参谋,是靠得住的——云卿,说老实话:用水磨工夫盘剥农民,我不如你;钻狗洞,摆仙人跳,放白鸽,那你就不如我了!”
忽而格勒一笑,何慎庵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背卷着手,转身去看墙上挂的一张冯云卿合家欢照片,那中间正有冯眉卿的亭亭倩影。何慎庵站在那里看了好半天,让冯云卿有充分的时间去考虑这个提议。此时太阳光忽然躲起来了,厢房里便显得很阴暗。女人的碎笑声从楼上传来,还夹着汩汩的自来水管放水的声音。从外边弄堂里来的则是小贩们叫卖着叉烧包子、馄饨面。
只是冯云卿没有一毫声息。
何慎庵侧过脸去望着斜对面的大衣镜,这躲在壁角的镜子像一道门似的,冯云卿的迟疑不决的面孔在那里一晃一晃地窥探。俄而那狭长脸的下部近须处起了几道皱纹了,上部那一双细眼睛骨碌一转,似乎下了决心。何慎庵忍不住转过身去,恰好冯云卿自言自语地吐出一句来:
“也给他一个圈套去钻,嗳?”
“这话就对了,云卿!”
何慎庵赶快接着说,便坐在冯云卿的对面,但是冯云卿似笑非笑地扭一下嘴唇皮,蓦地又转了口风:
“慎庵,还是说正经话吧。你说公债的涨跌全看前方的胜败,可不是?然而也不尽然。大户头的操纵也至关重要,他们扳得转!老赵——嗳,怎么能探得他的秘密呢?慎庵,你是足智多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