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茅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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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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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亭觉得背脊上有些冷飕飕了。被人家无端疑忌,他想来又是害怕,又是不平。他只好归咎于自己的太热心,太为大局着想,一心指望那两位“巨人”妥协和平。说不定他一片好心劝杜竹斋抑制着吴荪甫的一意孤行那番话,杜竹斋竟也已经告诉了荪甫!说不定他们已经把他看成了离间亲戚的小人!把他看成了老赵的走狗和侦探,所以才要那么防着他!

这小客厅另有一扇通到花园去的侧门,李玉亭很想悄悄地溜走了完事,但是一转念,他又觉得不辞而去也不妥。忽然一阵哄笑声从外边传来,那是大客厅里人们的笑声!仿佛那笑声就是这样的意思:“关在那里了,一个奸细!”李玉亭的心跳得怦怦地响,手指尖是冰冷。蓦地他咬紧了牙齿,心里说:“既然疑心我是侦探,我就做一回!”他慌忙走到那通连大客厅的门边,伛下了腰,正想把耳朵贴到那钥匙孔上去偷听,忽然又转了念头:“何苦呢?我以老赵的走狗自待,而老赵未必以走狗待我!”他倒抽一口气,挺直身体往后退一步,就颓然落在一张椅子里。恰好这时候门开了,吴荪甫微笑着进来,后面是杜竹斋,右手揉着鼻子,左手是那个鼻烟壶。

“玉亭,对不起!几个家乡来的人,一点小事情。”

吴荪甫敷衍着,又微笑。杜竹斋伸伸手,算是招呼,却又打了个大喷嚏。

“哦——哦——”

李玉亭勉强笑着,含糊地应了两声,他心里却只要哭,他觉得吴荪甫的微笑就像一把尖刀。他偷眼再看杜竹斋,杜竹斋是心事很重的样子,左手的指头旋弄他那只鼻烟壶。

三个人品字式坐了,随便谈了几句,李玉亭觉得吴荪甫也还是往日那个态度,便又心宽起来,渐渐地又站定了他自己的立场了:一片真心顾全大局。于是当杜竹斋提起了内地土匪如毛的时候,李玉亭就望着吴荪甫的面孔,郑重地说道:

“原来岳州失陷不是谣传,倒是真的!”

“真的么?那也是意中之事!长沙孤城难守,张桂军自然要分兵取岳州。”

吴荪甫随随便便地回答,又微笑了。杜竹斋在那边点头。李玉亭一怔,忍不住失声叫道:

“取岳州不是张桂军呢!是共党彭德怀的红军!荪甫,难道你这里没有接到这个消息?”

“谣言!故意架到共党头上的!”

荪甫又是淡淡地回答,翻起眼睛看那笼里的鹦鹉剥落花生。

李玉亭跟着吴荪甫的眼光也对那鹦鹉看了一眼,心里倒没有了主意,然而他对于日本人方面消息的信仰心是非常坚定的,他立刻断定吴荪甫是受了另一方面宣传的蒙蔽。他转眼看着杜竹斋,很固执地说:

“确是红军!荪甫得的消息怕有些作用。据说是正当张桂军逼近长沙的时候,共党也进攻岳州。两处是差不多同时失陷的!荪甫,平心而论,张桂军这次打湖南,不免是替共党造机会。可不是吗?竹斋,他们就在陇海线上分个雌雄也算了吧,何必又牵惹到共党遍地的湖南省呢?”

杜竹斋点头,却不作声。吴荪甫还是微笑,但眉尖儿有点皱了。李玉亭乘势又接下去说,神气很兴奋:

“现在大局就愈弄愈复杂了,大江的南北都是兵火。江西的共产党也在那里蠢动。武汉方面兵力单薄,离汉口六十里的地面就有共党的游击队!沙市、宜昌一带,杂牌军和红军变作了猫鼠同穴而居——”

“对了!前几天孙吉人那轮船局里有一条下水轮船在沙市附近被扣了去,到现在还查不出下落,也不知道是杂牌军队扣了去呢,还是共匪扣了去!”

吴荪甫打断了李玉亭的议论,很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但只伸一伸腿,就又坐下去。

“孙吉翁可真走的黑运!江北的长途汽车被征发了,川江轮船却又失踪,听说还是去年新打的一条船,下水不满六个月,造价三十万两呢!”

杜竹斋接口说,右手摸着下巴,虽然他口里是这么说,耳朵也听着李玉亭的议论,可是他的心里却想着另一些事。公债市场的变幻使他纳闷儿。大局的紊乱如彼,而今天公债反倒回涨,这是他猜不透的一个谜。这时,吴荪甫又站了起来,绕着客厅里那张桌子踱一个圈子,有意无意地时时把眼光往李玉亭脸上溜,李玉亭并没理会到,还想引吴荪甫注意大局的危险,应该大家和衷共济。可是他已经没有再发言的机会,一个当差来请吴荪甫去听电话,说是朱吟秋打来的。吴荪甫立刻眉毛一跳,和杜竹斋对看了一眼,露出不胜诧异的神气。李玉亭瞧来是不便再坐下去了,也就告辞,满心是说不出的冤枉苦闷。

杜竹斋衔着雪茄,一面忖量朱吟秋为什么打电话来,一面顺步就走上楼去。他知道女客们在二楼那大阳台的凉棚下打牌,姑奶奶两姊妹和少奶奶两姊妹刚好成了一桌。阿萱和杜新箨在旁边观场,牌声哩哩啰啰像是要睡去似的在那里响。姑奶奶看见她的丈夫进来,就唤道:

“竹斋,你来给我代一副!”

杜竹斋笑了笑,摇头,慢慢地从嘴唇上拿开那支雪茄,踅到那牌桌边望了一眼,说道:

“你觉得累了么?叫新箨代吧!你们打多少底呀?”

“爸爸是不耐烦打这些小牌的!”

杜新箨帮着他母亲,这样轻轻地向他的父亲攻击,同时向对面的林佩珊使了个眼色。

“姑老爷要是高兴,就打一副,不比得荪甫,他说麻将是气闷的玩意儿,他要是赌,就爱的打宝摇摊!”

吴少奶奶赶快接口说,很温婉地笑着,可是那笑里又带几分神思恍惚。吴少奶奶近来老是这么神思恍惚,刚才还失碰了“白板”。就只六圈牌里,她已经输了两底了。这种情形,别人是不觉得的,只有杜新箨冷眼看到,却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

那边杜姑奶奶已经站起来了,杜新箨就补了缺。他和林佩珊成了对家。吴少奶奶也站了起来,一把拉住了旁边的阿萱,哧哧地笑着说:

“看你和四妹两个新手去赢他们两位老手的钱!”

刚笑过了,吴少奶奶又是眉尖深锁,怔怔地向天空看了一眼,就翩然走了。

杜竹斋和他的夫人走到那阳台的东端,离开那牌桌远远的,倚在那阳台的石栏杆上,脸朝着外边。他们后面牌桌上的四个人现在打得很有劲儿,阿萱和林佩珊的声音最响。杜太太回头去望了一下,忽然轻声说:

“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刚才佩瑶悄悄地对我说,我们的阿新和他们的佩珊好像很有意思似的,阿新到这里来,总是和佩珊一块儿出去玩儿!”

“哦!随他们去吧,现在是通行的。”

“嗳,嗳!看你真是糊涂呀!你忘记了两个人辈分不对么?佩珊是大着一辈呢!”

杜竹斋的眉头皱紧了。他伸手到栏杆外,弹去了雪茄的灰,吁一口气,却没有话。杜太太回头向那牌桌望了一眼,又接下去说:

“佩瑶也为了这件事担心呢。有人要过佩珊的帖子,她看来倒是门当户对——”

“哪一家?是不是范博文?”

“不是。姓雷的。雷参谋!”

“哦,哦!雷参谋!可是他此刻在江北打仗,死活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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