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和甫也像回声似的说着,却不笑。突然他转身到那华文打字机上扯下了那张没有打好的“奖励规则”来,在手里扬了一扬,回头来大声说道:
“厂里的事,明天我就去布置!八个厂开除工人,三百到五百,取消星期日加工,延长工作时间一小时,扣‘存工’,还有——工钱打九折!明天就出布告!工人们要闹么?哼!我们关他妈的半个月厂门再说!还有我们租用的陈君宜那绸厂也得照样减薪,开除工人,延长工作!”
“对啦!事在人为!就那么办吧!”
孙吉人和吴荪甫同声赞成了。他们三个人的脸现在都是铁青青地发光,他们下了决心要用一切可能的手段从那九个厂里榨取他们在交易所里或许会损失的数目,这是他们唯一的补偿方法!
当天晚上九点钟,吴荪甫带着一身的疲乏回到家里了。这是个很热的晚上。满天的星,一钩细到几乎看不见的月亮。只在树荫下好像有点风。吴少奶奶他们都在园子里乘凉,他们把客厅里的电灯全都关熄,那五开间三层楼的大洋房就只三层楼上有两个窗洞里射出灯光,好像是蹲在黑暗里的一匹大怪兽闪着一对想吃人的眼睛。
吴少奶奶他们坐在那池子边的一排树底下,那一带装在树干上的电灯也只开亮了一两盏,黑魆魆的树荫衬出他们四个人的白衣裳。他们都没说话,时时有一两声的低叹。
忽然林佩珊曼声唱着凄婉的时行小曲《雷梦娜》,忽然又不唱了。阿萱轻声笑,那笑声幽幽地像是哭不出而笑的,池子里的红鲤鱼泼剌一响。
四小姐蕙芳觉得林佩珊唱的那小曲听去很惬意,就像从她自己心里挖出来似的。她想来会唱的人是有福的,唱也就是说话。有话没处说的时候,唱唱就好像对亲近的人细诉衷肠。她又想着日间范博文对她说的那些话,她的心又害怕,又快活,怦怦地跳。
沉默压在这池子的周围,在这四个人中间——四个人四样的心情在那里咀嚼那沉默的味道。忽然沉默破裂了!一个风暴的中心,从远处来,像波纹似的渐渐扩展到这池子边,到这四个人中间了——这是那边屋子里传了来的吴荪甫的怒声喝骂。
“开电灯!——像一个鬼洞!”
接着,穿了睡衣的吴荪甫就在强烈的电灯光下凸显出来了。他站到那大客厅前的游廊上,朝四面看看,满脸是生气寻事的样子。虽然刚才一个浴稍稍洗去了他满身的疲乏,可是他心里仍旧像火山一样暴躁。他看见池子那边的四个白衣人了。“倒像是四个白无常!”——怒火在他胸间迸跃。恰好这时候王妈捧了茶盘从吴荪甫前面走过,向池子那边去,吴荪甫立刻找到讹头了,故意大声喝道:
“王妈!到那边去干吗?”
“少奶奶他们都在池子边乘凉——”
没等王妈说完,吴荪甫不耐烦地一挥手,转身就跑进客厅去了。他猛又感得自己的暴躁未免奔放到可笑的程度,他向来不是这样的,但是客厅里强烈的电灯光转使他更加暴躁。那几盏大电灯就像些小火炉,他感到浑身的皮肤都仿佛烫起了疱,并且竟没有一个当差伺候客厅。都躲到哪里去了?这些懒虫!吴荪甫发狂似的跳到客厅前那石阶级上吼道:
“来一个人!浑蛋!”
“有——老爷!——”
两个声音同时从那五级的石阶下应着。原来当差高升和李贵都就站在那下边。吴荪甫意外地一怔,转脸去尖利地瞥了他们一眼,一时间想不出什么话,就随便问道:
“高升!刚才叫你打电话到厂里请屠先生来,打过了没有?怎么还不来?”
“打过了。老爷不是说叫他十点钟来么,屠先生为的还有一些事,得到十点半——”
“胡说!十点半!你答应他十点半?”
吴荪甫突又转怒,把高升的话半路吓住。那边池子旁四个人中的林佩珊却又曼声唱那支凄婉的小曲了,这好比在吴荪甫的怒火上添了油。他跺着脚,咬紧了牙关,恨恨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