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茅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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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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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退进了厂门,这一次没有先捏喇叭。车里的吴荪甫往后靠在车垫上,露出了牙齿狞笑。汽车夫赶快把车子掉头,穿过了厂里的煤屑路,就从后门走了。这时候,一部分女工也冲进了前门,大部分却被拦住在铁门外。门里门外是旋风似的混乱,但是她们已经没有目标。门外那大队先被警察赶散,门里的二三十个,也被李麻子他们用武力驱逐出厂。

天渐渐黑下来,又起了风。厂里厂外现在又平静了,但是空气依旧紧张,人们的心也紧张。厂门前加添了守卫,厂里账房间内挤满了人,王金贞和阿珍她们全班管车,乱哄哄地谈论刚才的事变。李麻子叫来的五十多人也排齐在游廊一带。白天过去了,只剩得一夜,大家都觉得明天开工没有把握,可是屠维岳那永远自信的态度以及坚定的冷冷的声音立刻扫除了那些动摇。他对全班管车说:

“不准躲懒!今晚上你们是半夜工!你们到草棚里拉人!告诉她们:明天不上工的就开除,没有人上工,吴老板就关厂!再到厂门前来闹,统统抓去坐牢!好好儿地明天上工,有话还可以再商量!去吧!不准躲懒!我要派人调查!”

管车班里谁也不敢开口,只是偷偷地互相做眼色,伸舌头。

屠维岳又叫了李麻子来吩咐:

“老李,你的人都齐了么?他们要辛苦一夜!不过只有一夜!你叫他们三个两个一队,分开了,在草棚前前后后巡查。你吩咐他们:看见有两三个女工攒在一堆,就撞上去胡调!用得到那拳头的时候用拳头,不要客气!要是女工们在家里开会,那就打进去,见一个,捉一个!女工们有跑来跑去的,都得盯梢!——你都听明白了么?这里是两百块钱,你拿去照人头分派!”

屠维岳拿一卷钞票丢在李麻子面前,就转脸厉声喊道:

“阿祥呢?你把张阿新弄来了吧?”

管车班的后面挤上了阿祥来,神气非常颓丧,屠维岳的脸色立刻放沉了。

“找来找去都没有,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这烂污货!回头我再去找。”

阿祥涨红了脸说,偷眼看一下李麻子,似乎央求他在旁边说几句好话。屠维岳嘴里哼了一声,不理阿祥,回头就对大家说道:

“各位听明白了么?坏东西已经躲过了一个!——可是,阿祥!你办事太马虎,放掉了一个要紧人!不用你再去找了!等一下,另外有事情派你!”

说着,屠维岳就站了起来,摆一摆手。管车们和李麻子都出去了,只留下阿祥,不定心地等待后命。

那时窗外已经一片暝色,乌鸦在对面车间屋顶上叫。屠维岳对阿祥看了一会儿,好像要看准这个人能否担当重大的责任,后来他到底决定了,眼光尖利地射在阿祥脸上说:

“我们放了何秀妹,你去盯她的梢!这一回,你得格外小心!”

于是什么都分派定了,屠维岳亲自打电话给就近的警察署,请他们加派一班警察来保护工厂。

晚上九点钟光景,吴公馆里不期而会地来了些至亲好友,慰问吴荪甫在厂里所受的惊吓。满屋子和满园子的电灯都开亮了,电风扇荷荷地到处在响。这里依旧是一个“光明快乐”的世界。

吴少奶奶姊妹和杜姑奶奶姊妹在大餐间里拉开了牌桌,大客厅里吴荪甫应酬客人(内中有一位是刚回上海来的雷参谋),谈着两个月来上海的工潮。那是随便的闲谈,带几分勉强的笑。吴荪甫觉得自己一颗心上牵着五六条线,都是在那里朝外拉,尽管他用尽精力往里收,可是他那颗心兀自摇晃不定,他的脸色也就有时铁青,有时红,有时白。

忽然大家同时不作声了,客厅里只有电风扇的单调的荷荷声,催眠歌似的唱着。牌声从大餐间传来,夹着阿萱的笑。接着,出来了两个人,一边走,一边争论着什么,那是杜家叔侄——学诗和新箨。

“你说我那些话是经不起实验的空想么?你的呢?你几时办过厂?你只会躺在床上想!”

杜学诗盛气说,他那猫脸变成了兔子脸。虽然他比他侄儿反小了三四岁,并且也不是法国回来的什么“万能”博士,可是他在侄儿面前常常要使出老叔的架子来,他喜欢教训人家。

杜新箨依然是什么也不介意,什么也看不惯的神气,很潇洒地把背脊靠在那大餐间通到客厅的那道门框上,微笑着回答道:

“那又是你的见闻欠广了。那不是我躺在床里想出来的,那是英国,也许美国——我记不清了,总之是这两国中间的一国,有人试验而得了成效的。一本初步的经济学上也讲到这件事,说那个合资鞋厂很发达,从来没有工潮——这不是经过实验了的么?”

“那么,我的主张也是正在实验而且有很大的成绩。你看看意大利吧!”

杜学诗立即反唇回驳,很得意地笑了一笑。

“但是中国行不通,你去问问办厂的人就明白。”

“那么,你说的办法在中国行得通么?你也去问问办厂的人!荪甫是办厂的!”

杜学诗的脸又拉长了,但生气之中仍然有些得意。他找到一个有资格的评判人了,于是他不再等新箨说话,也没征求新箨的意思是否承认那评判人,就跑前一步,大声喊道:

“荪哥!你叫你厂里的女工都进了股,同你一样做裕华的股东,办得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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