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就是那交易所里的人声和汗臭使得吴荪甫一时昏厥吧,他在汽车里已经好得多,额角上的邪火也渐渐退去,他能够“理性”地想一想了,但这“理性”的思索却又使他的脸色一点一点转为苍白,他的心沉甸甸地定住在胸口,压迫他的呼吸。
蒙蒙的细雨现在也变成了倾盆直泻,风也有点刺骨。到了家从车里出来时,吴荪甫猛然打一个寒噤,浑身汗毛都直竖了。阿萱和林佩珊在大餐间里高声嚷笑着,恰在吴荪甫走过的时候,阿萱冲了出来,手里拿一本什么书,背后是林佩珊追着。吴荪甫皱着眉头,别转脸就走过了。他近来已经没有精神顾到这些小事,并且四小姐的反抗也使他在家庭中的威权无形中缩小,至少是阿萱已经比先前放肆些了。
到书房里坐定后,吴荪甫吩咐当差的第一个命令是“请丁医生”,第二个命令是“生客拜访,一概挡驾”。还有第三个命令正待发出,忽然书桌上一封电报转移了他的注意,于是一摆手叫当差退出,他就看那电报。
这是唐云山从香港打来的电报,三五十个字,没有翻出。吴荪甫拿起电报号码本子翻了七八个字,就把那还没发出的第三个命令简直忘记得精光了。可是猛可地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随手丢开那电报,抓起电话筒来。他踌躇了一下,终于叫着杜竹斋公馆的号头,在问明了竹斋的行踪以后,吴荪甫脸上有点笑容了。万分之一的希望又在他心头扩大而成为百分之十,百分之二十、三十!
而在这再燃旺的希望上又加了一勺油的,是唐云山那电报居然是好消息:他报告了事务顺手,时局有转机,并且他在香港亦已接洽好若干工商界有力分子,益中公司尚可卷土重来,最后,他说即日要回上海。
吴荪甫忍不住独自个哈哈笑了,可不是皇天不负苦心人么!
然而这一团高兴转瞬便又冷却。吴荪甫嘴角上虽则还挂着笑影,但已经是苦笑了。什么香港的工商界有力分子接洽得有了眉目,也许是空心汤圆吧?而且这样的“空心汤圆”,唐云山已经来过不止一次了!再者,即使今回的“汤圆”未必仍旧“空心”,然而远水救得近火么?这里公债市场上的决战至迟明天要分胜败呀!吴荪甫他们所争者就是“现在”,“现在”就是一切,“现在”就是“真实”!
而且即使今回不是“空心汤圆”,吴荪甫也不能不怪唐云山太糊涂了。不是屡次有电报给他,弄到了款子就立即电汇来么?现在却依然只是一封空电报!即日要回上海吧?倒好像香港还是十八世纪,通行大元宝,非他自己带来不可似的!人家在火里,他倒在水里呀!
这么想着的吴荪甫,脸上就连那苦笑的影子也没有了。一场空欢喜以后的苦闷比没有过那场欢喜更加厉害。刚翻完那电报的时候他本想打一个电话给孙吉人他们报告这喜讯,现在却没有那股勇气了。他坐在椅子里捧着头,就觉得头里是火烧一般,他站起来踱了几步,却又是一步一个寒噤,背脊上冷水直浇。他坐了又站起,站起了又坐,就好像忽而掉在火堆里,忽而又滚到冰窖。
他只好承认自己是生病了。不错!自从上次他厂里罢工以来,他就得了这怪病,而且常常要发作。而刚才他在交易所里竟至于昏厥!莫非也就是初步的脑充血?老太爷是脑充血去世的!“怎么丁医生还没见来?该死!缓急之际,竟没有一个人可靠!”——吴荪甫无端迁怒到不相干的第三者了!
突然,电话铃响了。丁零零,那声音听去是多么焦急。
吴荪甫全身的肉都跳了起来,他知道这一定是孙吉人他们来报告市场情形,他拿起那听筒的时候,手也抖了。他咬紧了牙关,没有力气似的叫了两声“喂”,就屏息静听那生死关头的报告。然而意外地他的眉毛一挺,眼睛里又有些光彩,接着他又居然笑了一笑。
“哦?——涨上了又跌么?——哦!跌进三十三块么?——哎,哎!——可惜!——看去是‘多头’的胃口已经软弱么?哈——编遣刚开盘么?——怎么?——打算再抛出二百万?——保证金记账?——我赞成!——刚才云山来了电报,那边有把握——对了,我们不妨放手干一干!——款子还没汇来,可是我们要放手干一干!——哦,那么老赵也是孤注一掷了,半斤对八两!——哦,可见是韩孟翔真该死呀!没有他去报告了我们的情形,老赵昨天就要胆小!——不错!回头总得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看看!——竹斋么?早到了交易所了!——你们没有看见他么?找一找吧!——哦……”
吴荪甫挂上了听筒,脸色突又放沉了。这不是忧闷,这是震怒。韩孟翔那样靠不住,最不该!况且还有刘玉英!这不要脸的,两头做内线!多少大事坏在这种“部下”没良心,不忠实!吴荪甫想起了恨得牙痒痒的。他是向来公道,从没待亏了谁,可是人家都“以怨报德”!不必说姓韩姓刘的了,就是自己的嫡亲妹子四小姐也不谅解,把他当作老虎似的,甚至逃走出去不肯回来!
一阵怒火像乱箭一般直攒心头,吴荪甫全身都发抖了。他铁青着脸,咬紧牙齿在屋子里疾走。近来他的威严破坏到不成个样子了!他必须振作一番!眼前这交易所公债关口一过,他必须重建既往的威权!在社会上,在家庭中,他必须仍旧是一个威严神圣的化身!他一边走,一边想,预许给自己很多的期望,很多的未来计划!专等眼前这公债市场的斗争告一个有利的段落,他就要一一开始的!
电话铃猛可地又响了,依然是那么急!
这回吴荪甫为的先就吃过“定心丸”,便不像刚才那样慌张,他的手拿起那听筒,坚定而且灵快。他一听那声音,就回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