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名梓作为G20报道组主播的首次亮相,很一般,但他还是像搭乘了火箭般,一飞冲天。徐总对江一树说,宋可平是有两把刷子。
巴黎和燕京有八小时的时差,第一次报道是各国领导人在爱丽舍宫出席晚宴,那个时间恰好是燕京午饭后,新闻频道没当班的全挤在电视机前了。路名梓身着深蓝色的及膝大衣,头发不知上了多少摩丝,八级大风都吹不乱,他站在安全绳外进行报道。因为是现场直播,燕京传过去的信号会有细微的时间差,这需要主持人的经验和对现场的调控。显然路名梓没经验,他看上去有些慌乱,播报时,有两个词重复了,中途卡了一次。
江一树失望地咂嘴:“距离怎么来的,就是比较出来的。”
夏奕阳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沉默不语。
有人笑了两声,说道:“呵呵,第一次,难免的。”
江一树摇头:“我不是对新人苛求,每个人都是从菜鸟过来的,重词、吃螺丝都不是事儿,谁没犯过错?我是觉得他并不知道现场直播的定位。他刚刚说他现在法国爱丽舍宫的门口,各国领导人正陆续从车中下来,步入宴会会场。这些都是画面之内的,观众用眼睛可以看出来,现场体现在哪里?现场有什么重要信息,出席的人有什么不同,你不能是个机器,要开动你的视觉、听觉和嗅觉,感受当时的气氛。现场主播要有驾驭整个局面的能力,一方面指挥摄像拍到重要镜头,另一方面你要把在现场的重要感受告诉观众。”
难得江副主任肯边看节目边指点,大家都安静下来。然后有人怀疑道,江主任还说要求不高,这明明都高到极限了,我怀疑没人做得到。
江一树眼波一闪,笑道:“咱们中视有个编外人员,他那时跟在记者后面扛摄像机。那一年,内蒙古的雪下得特别早,第一场就是暴风雪,牧民猝不及防,冻死了很多羊。中视过去采访,恰逢第二场大雪来袭,节目场临时决定现场连线,记者不知是冻僵了,还是紧张,一开口就哆嗦。节目组急了,说换个人来。这种事不是有勇气就行的,现场没人吭声。突然有一个声音响起:我来吧!他没说让我来试试,而是‘我来吧’!他把摄像机交给别人,告诉他们镜头对准哪里,然后他一下子走到了风雪中,风大得他都站立不住。但他还是正面对着镜头,说我现在内蒙古×××地,现在雪已经有几厘米厚,都快及到我的膝盖了。镜头转向他的双腿,观众一瞬间就对现场的情况有了清晰的了解。他又向观众介绍了牧场的情况,牧民对于恶劣天气的防御措施。雪一次次糊住了镜头,但他的声音一直在。最后他还说了句古诗:此刻,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自始至终,他的语句都很连贯,播报很口语化,好像之前练习过很多遍一样。”
“哇,咱们中视还有这样的神人,真是现实版的教科书。”说话的是于尚,“他现在还在我们中视么?”
夏奕阳淡淡地睨着江一树,江一树哈哈大笑:“在这之前,大家都喊他小夏,后来他进中视,成了外景记者,我们才知道他叫夏……”
“够了呀,还越说越来劲。”夏奕阳不得不出声打断。于尚两眼星星闪烁:“原来是夏主播!”其他人也跟着看过来。夏奕阳每次播新闻,被上亿人聚焦,都没这么难堪过。
“好好地看个电视,你看你扯哪去了?”
江一树笑得龇牙咧嘴:“奕阳你不会脸红了吧,好,我不说,咱们继续看。”他凑到夏奕阳耳边,收了笑意:“你说,宋总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这完全体现不出路名梓的优势呀!
“后面有记者会,你再看。”夏奕阳抬起眼,燕京今天下着绵绵的细雨,长长地落着,天暗暗的,让人忘记了晨昏,忘记了时间也忘了节令,以为世界就是这样混浊着。
记者会放在会议的第四天下午,由A国和R国两位总统答记者问,一位出自百年名校,一位来自军营,两人风采鲜明。各有春秋。人们对于军人总有种无形的畏慑,虽然现在是和平时代,但谁的心里没有一个乱世英雄梦。一开始的提问总围绕着边境冲突、军费开支、新型武器,以及对于目前正处于内战中的小国家的援助。
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皮相很重要,一屋子的记者,长枪短炮,十八般武艺全使出来了,会议主持人目光扫过来扫过去,最后落在路名梓的身上。他一身暗条纹的正装,气宇轩昂地站起,一开口,连BBC新闻主播都无法挑剔的牛津英语,场内立刻一静。
他双目笔直地看着A国总统,冷静、从容中带着自信:“总统先生,我想代表全世界的同龄人请问您一个问题。虽然眼前这个问题对于我们还不是很迫切,但有个词叫未雨绸缪。在这个时代,科技日新月异,智能工厂的出现已经成了一种趋势,有一天,当机器人取代人类工作,将带来巨大的失业潮,那时,政府该如何应对?”
今天能来参加记者会的,哪个不是传媒界的栋梁之才,但是谁敢这么狂这么傲地提问?代表全世界的同龄人,谁给你这权利的?这都是心中暗潮低涌,真实的心理却是微微泛酸。
国总统饶有兴趣地看着路名梓,插了句话:“机器人再智能,它可不会写稿,你的担心是多余的。”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国总统也是个风趣的人:“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想得远的人才能走得远。很不错的年轻人,你是?”
路名梓答道:“我是中文卫视的记者。”
国总统点点头:“中文,美丽的文字,很神奇。你提的这个问题,我和经济学家们也讨论过,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无论经济形势如何如何好,如果不能有效地解决就业问题,一切就没什么意义。不是有句俗语是这样说的么,你好我好,不算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可我又不是很担心。很久很久以前,通信是靠驿站之间骑马送达,再后来,邮政遍布到全世界的角角落落,现在快递行业的劲头已经势如破竹。不管你的心上人离你多远,只要你想,你的信件就可以隔天放在她的床前。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啊!这说明什么呢?时代一直在向前,总是一个新型事物代替另一个新型事物,人类不会被时代淘汰,我们的适应能力比你想象中要强太多。如果有一天我们的地球被智能机器人侵占,说不定我们早已搬迁到宇宙中一颗更美的星球中去。我听到下面有人说是火星,那儿不适合人类居住,别打它的主意。年轻的先生,我的回答你是否满意?”
路名梓落落大方道:“您拔开了我眼前的迷雾,我看清了千里之外的山川、河流,谢谢总统先生。”
国总统似乎意犹未尽:“当新型事物出现时,我们不要急于否定过去。现在依然有人养马,偶尔我也会去坐坐有轨电车。现在互联网这么发达,大家都习惯了电子阅读,你们这些媒体人说纸媒已死。行程不太匆忙的早晨,我还是喜欢坐在早餐桌前,喝一杯香浓的咖啡,翻看还带着油墨味的报纸。我告诉你们,有一天,纸媒会成为时代的奢侈品,手工作品,千金不换。真正的美,是不会消失的。”
这哪里是回答问题,明明是一次很动情很浪漫的演讲,与其说A国总统让路名梓光芒四射,不如说路名梓让全世界的人民看到了A国总统温情脉脉的另一面。以往,他的形象都是扮演世界警察,强硬、果断、霸道。反正,双方都受益非浅。记者会结束,A国总统还给了路名梓一次合影的机会。现在,这张照片不仅贴在路名梓的微博上,同时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也刊登了。路名梓的微博粉丝再次出现了惊人的增长。
“距离300万也就是咫尺之间,他现在比时下那些小鲜肉偶像还偶像,他是青年人的骄傲。”明知道夏奕阳一会儿就要进播报间了,他习惯一个人静一静,江一树还是憋不住跑来念叨两句。刚刚在洗手间门口遇到宋可平,宋可平还算沉得住气,那个秘书简直就是眉飞色舞。真不懂一个大老爷们上个厕所,还打起帮来。
“有什么可骄傲的,我看他就是个傻大胆。”不过运气也不错,江一树心里不甘心地承认。
夏奕阳拿上台本,连着瞅了他好几眼:“你去照下镜子,一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样。”
“这不是……”江一树摊开双手,叹气。
夏奕阳走过来,英俊的眉眼,静谧如水:“学长!”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称呼他了,江一树讶然地抬了抬眼。“我知道你在替我打抱不平,认为这样的机会本应属于我。即使是我去播报G20,我也做不到像他这样。我和他是两种个性,可能是他在国外工作多年,感染了西方媒体的一些习性,思维大胆、跳跃,勇于表现自己。更何况他的英文是真的很棒,提出的问题切入点也好。就从这一点上来讲,宋总挖他回国,是英明的。”
“你不要这样诚实,好不好?”江一树急得直搓手。
“啊,我不知道你原来爱听假话,说说想听什么?”
“去!”江一树给了夏奕阳一拳。多年的默契,不需要多说什么。“之前,我们都想岔了。我们的视野是960万平方公里,人家……”他比划了一个圆球的样子,“我们会不会太小巫即安?”
夏奕阳转过头,顶灯的灯光映进眼睛,他的目光深长幽远,尽头是一个不可知道的世界。
自从不再担任导播,江一树已经很久没看夏奕阳播报《今日新闻》了。对于夏奕阳,他就两个字:放心。他不相信此刻夏奕阳心中真的静如止水,可是往播报台前一坐,导播倒计时开始,他立刻进入工作状态。今天的国际新闻有马航事件的新动向,有瑞士科学家们新研制的一种新药,都是大段的长句,艰涩拗口的词组,这些都是由他主动担当。和夏奕阳搭档是件开心的事。
江一树不由地想起柯安怡,真不知她那时怎么就那么作呢!不过,她可能就不作不活。她的婚礼是上周举行的,开了一百零八桌,婚车出动了十八辆,婚礼上礼物换了八套,一串吉祥的数字。他没够格收到请帖,但新闻频道收到请帖的都没去,夏奕阳提都没提。他听说宋可平去了,还送了大礼。秦沛也去了,像个间谍,偷偷拍了不少照片。他有幸看到宋可平和一对新人的合影,幸好他不戴眼镜,不然不知跌碎成什么样。新郎看上去比宋可平还老,两人是多年的朋友了。说起来,这段“良缘”还是宋可平牵线搭的桥。柯安怡这几年颜值保持得不错,还是高贵的名媛风范。秦沛找他探讨,在这个婚姻里,柯安怡的收益有多少?他真回答不上来,只能说他不懂名媛的世界。秦沛说,如果她仅仅为了进财经频道,这代价也太大了!江一树不排除柯安怡进财经频道的可能,他同时也笃定,这不是代价。至于是什么,静待宋可平的下一步。管柯安怡在哪呢,只要她不进新闻频道,那就便是晴天。
夏奕阳摘下耳麦,又一次播报结束,他轻轻地吁了口气,对搭档笑笑。于尚走过来,和夏奕阳交谈了几句自己对播报时的一些语气处理的看法,夏奕阳鼓励地看着他,然后一一解答。徐总也没特别指派,于尚就认定了夏奕阳做自己的播音导师。只要夏奕阳在新闻频道,他就不离左右。其他人看到,也不觉着奇怪。夏奕阳脾气好、专业好,这是新闻频道公认的。谁不喜欢这样的导师?
走出播报间,夏奕阳习惯地看了下手机,叶枫到达电台的微信已经发过来了。他找了个安静的角落,给叶枫打电话。
“我都准备好了,这会和小卫在喝茶,她从海淘上买的澳洲枫糖。嗯,味道很清甜。”
“喜欢的话我找人从那边买点。”夏奕阳莞尔,大晚上喝糖茶,叶枫的表情一定很纠结。
“现在喜欢不代表以后还会喜欢,算了吧,我这人向来见异思迁。”
“那我呢?”
过了一会,叶枫才明白他的意思,立马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软绵绵的气声娇嗔道:“奕阳,我喜欢今天的你比昨天多一点,明天的你又会让我的喜欢比今天多一点,后天肯定又比明天多……这算不算是见异思迁呢?”
再内敛的人听到这话,都无法淡定了。“那就继续对我见异思迁下去吧!”夏奕阳松开领带,喉结上下蠕动着,连着深吸了两口气,才压住心头的一团火,“我今天争取听你的直播。”叶枫虽然很少提,但夏奕阳知道,只要他当班,叶枫在家都会打开电视,调到中视的新闻频道。
叶枫还不好意思:“哎呀,我说的都是儿女情长,你还是别听了。”
“郁刚说你是解语花。”
“哈,和他一比,我还真不是温柔了一点。昨天他的《有所议》,谈旅游强制消费,天啦,简直是字字如刀,句句见血。他没事吧?”
“《有所议》的收视率一直不错。”那是郁刚的尚方宝剑。
“观众的口味真难以琢磨,有时候你说重了一句话,能被揪着不依不饶;可是有时候,你犀利尖锐,严词数落、斥责,他们竟然也能承受。”
“是呀,节目越来越难做了。”
“不过,这也是一种挑战,咱们不能总待在前人的阵地上坐享其成,咱们也得有属于自己的城池。”
“叶枫……”夏奕阳闭上眼睛,作为叶枫的丈夫,他的心会偏,可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公正地讲,《叶子的星空》的成功是必然的。这些天来,朋友、领导、同事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含蓄、直接地宽慰他,可是只有叶枫叩动了他的心弦。她懂他的隐忍,明白他的沉默,更了解他的决心。
“我爱你!”
许久,话筒那端才传来一声近似午夜私语般的回应:“我也爱你。”
下一刻,语调突然一扬:“夏主播,今天爸爸给我打电话,说你儿子竟然在海边追着别人喊妈妈,气死我了。”
“哈哈!”夏奕阳笑得两肩都抖动了,“晨晨想你了,大概是看到一个人有点像你吧!”
叶枫很气愤:“我以为我这长相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在我眼中是。”
叶枫去忙了,夏奕阳握着手机,上翘的嘴角好一会儿才抿直。离办公室还有十米的距离,就闻见一股子方便面的味道。他的胃不太好,叶枫严令他不准碰这类的速食食品。许久不吃,闻着还挺香的。
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不该出现在这的人,刚下飞机,脚边的行李箱上还贴着航空标签。
“有紧急任务?”夏奕阳给梅静年倒了杯水,拉把椅子坐到她面前。梅静年像个饿鬼,整张脸都埋在面桶里。等到喝净了面汤,这才抬眼看夏奕阳:“没,我对那边的新闻没兴趣,然后就回来了。”
“新闻还能挑么?”夏奕阳眉梢绷不住的笑意。
“不能,但我挑人。”
原来是受了气,路名梓是记者出身,梅静年作为首席记者,岂容别人在自己面前指点江山。他还是关心地问了一句:“那边工作没什么事吧?”
“路主播一肩挑,能有什么事?”语气不无嘲讽。
夏奕阳忍着笑,梅静年这性子,肯定没让路名梓好受。不过,这类的新闻,梅静年也是真的不太感兴趣。只是这种重要的国际会议,需要一个大记者压阵,她才会出马。
“后面有什么计划?”
听话听音,梅静年一对凤眼圆睁:“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