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铁骑甲天下,不是靠文人士子用嘴喊出来的,而是马踏六国加上半座江湖一个一个铁蹄踩踏出来的!
徐凤年望向强忍杀意、厌恶故作、娇羞慌张的舒大娘,三十来岁的老姑娘,喊一声大娘也不冤枉吧?徐凤年没顺着她的意愿开杀,依然搂着鱼幼薇的小蛮腰。她的腰入手柔滑,若说腰肢纤细,姜泥不比怀中鱼幼薇逊色,可徐凤年是在床榻上亲眼见识过鱼幼薇胸口跌宕风情的幸运儿,一对比,便凸显得她小腰格外不堪一握了。徐凤年只是指了指舒羞,语带调侃道:“各位好汉,我若交出这位美人,任由你们怜爱,能否放过我们?”
双手提着两柄宣花斧的大当家身披一件虎皮大裘,瞥了一眼舒羞。若是平时,此等罕见姿色的小娘摆在眼前,一切都好说,可人心不足蛇吞象,院中其余两位明摆着要比最近的这位更美味,便是青羊宫里最美的几位骄纵道姑都比不得她们一半。大当家在山上憋了两个月了,一股邪火都要憋出内伤,只差没找母猴子来痛快一下。郡守入山剿杀次次扑空,可县城那边张贴了许多青城大大小小山大王的通缉画像,他便在其中,以至于他都只能冒着杀头风险偶尔乔装打扮成村夫,去城内窑子里泄火,哪次不是喊上五六个大被同眠才能尽兴?所以恨不得立即撕碎几位小娘衣裳露出羊脂白玉肌肤的大当家吐了口浓痰,恶狠狠瞪了那个捧白猫的女子一眼,他最钟情这位,烤肉的女婢脸蛋虽说更水灵几分,可娘儿们嘛,还是得多些肉才经得起爷爷胯下大斧的鞭挞。这位有福共享的大当家拎一柄斧头指了指鱼幼薇,转头笑道:“这位归我,谁都碰不得,其余的你们自己看着办,记得别折腾死了,洗干净了再送到我房中。”
三当家是个落魄读书人,一肚子坏水,当初是骗了个姑娘想借青城山烧香的幌子在人烟稀少处霸王硬上弓,结果百密一疏,给这帮草寇撞上,他立马双手送上那即将到嘴的姑娘,一发狠便跟着当了打家劫舍的蟊贼,给两位当家出谋划策。后来姑娘不堪轮番受辱,上吊死了,还没玩够的他一气之下连尸体都没放过,趁着温热趴身上折腾了一炷香时间,连大当家、二当家都佩服不已,一高兴就让他做了三当家。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们不怕他篡位。三当家死死盯着姜泥,阴沉笑道:“这位小妹妹归我了,哥哥我抱回去好生调教一番。别怕,哥哥是读过书的斯文人,很会疼人。”
只剩下舒羞给他的瘦猴二当家酸溜溜拆台道:“当年那被你骗上山的娘儿们死了都被你丢下山崖喂野狗。”
徐凤年打了个响指,问道:“我记得以前这里是老孟头的地盘,怎么换你们了?”
大当家鄙夷道:“那个连人都不敢杀的废物早就被撵跑了,甭废话,滚出来受死,也就是爷爷一斧头的事情!”
徐凤年松开鱼幼薇,提刀起身,大当家看这架势,呆了一呆,随即猖狂大笑道:“小子还敢在爷爷面前耍刀?”
徐凤年轻轻跳下台阶,动作轻盈,不沾烟火气,显然是内力不俗的玄妙气象,看到那宣花斧当家的有些傻眼,好心提醒道:“看看后面。”
大当家没敢转身,生怕被这小子偷袭,只是转头迅速瞥了一眼。啥?除了二当家、三当家,咋只有一个陌生脸孔的青衫姑娘站着了,兄弟们怎么都躺地上了?!那比俊逸士子还要风度翩翩的青衫小娘手中提着一名壮硕兄弟的脖子,给提悬空了?这些兄弟,都是这般被捏死的?只见面无表情的青衫小娘松了手,丧命死绝的兄弟便一声不吭瘫软在地。等这一刻几乎等到天荒地老的舒羞一记弓腿弹出,不见她击中瘦猴二当家身体,便看到瘦猴儿身体仿佛被一股巨大气流轰击在身上,弯曲成弓,然后砰一下倒飞出去,整个人嵌入墙上,墙壁上一圈血迹均匀散开,如同一只蚊子被人一巴掌拍死了。
舒羞一腿毙其命后伸手顺了顺耳畔青丝,冷笑道:“打你都嫌脏。”
大当家手中宣花斧颤抖得厉害,退不敢退,那青衫小娘看着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阎罗,还有做掉二当家的那位,这份杀人不沾碰的内力,可怕至极,他更不敢进了。那始终气定神闲的老道士,刚才觉得装模作样,这会儿看着就像是青城山的老神仙了,至于让他嫉妒生恨的风流倜傥公子哥儿,飘然带刀的姿态,难道也是扎手的硬点子?今日莫不是要交待在这里?!扑通一声,最精通审时度势之理的三当家跪在了地上,哭爹喊娘,求姑奶奶们饶命。
徐凤年只是问了个让人一头雾水的问题:“老孟头那伙人死了?”
命悬一线的大当家赶紧弯着腰说道:“没,没有呢,小的跟老孟头那是十几年的老交情了,只是让他跟小的换了块地盘。”
徐凤年哦了一声,如释重负,吩咐道:“吕钱塘,把这两个拎出去,动作爽利点,大半夜的鬼哭狼嚎跟闹鬼似的。还有杨青风,你懂的旁门左道多,这些尸体由你处理,记得弄远一点,睡在死人堆边上,我怕某人提心吊胆一晚上,第二天就没精神气儿去读书挣钱了。”
看到死人便早已经躲到老剑神身后蹲着的姜泥脸色苍白,顾不得反驳。鱼幼薇还是鱼玄机时便对生生死死看得很淡,自然而然比姜泥要镇定许多。徐凤年看也不看吕钱塘一手一个离开院子,只是对青鸟说道:“拿笔墨来,然后跟我出去一趟,我有些东西要画。魏爷爷,还得劳烦你陪同前往那座视野开阔的阴阳亭。”
老道士魏叔阳抚须笑道:“世子殿下客气了。正巧老道也有些怀念那亭子,年轻时候跟随师父进入青城山修道,便是在那里歇的脚。”
青鸟和九斗米老道士各自持了火把在前带路,徐凤年腋下夹着一整刀从晋三郎那里榨取来的上等宣纸,青鸟手中毛笔不与平时相同,是关东辽尾中还要最硬毫尖细的小白辽尾。望着三人远去的背影,姜泥再看着杨青风正在将那个墙壁里的死人抠挖出来,拖到了院外,想必被剑客吕钱塘拎鸡鸭一样带出去的两个草寇也都是难逃一死。躲藏在李淳罡背后的姜泥怔怔出神,剑神老头儿阅尽沧桑,年轻时也曾轻狂,对女人心思并不陌生,出声笑道:“姜丫头,老夫倒是要给徐小子说几句好话,你嫌他在北凉行事放浪,并不冤枉这个世子殿下,可出了北凉,一些手法,就不能说是徐小子的心狠手辣喽。今天这三十余人,可杀不可杀,都在徐小子一念之间,他最终痛下杀手,可不是觉得那些鼠辈看你们这些小姑娘的眼光下作,老夫猜想是那个还未曾露面的小蟊贼老孟头。”
姜泥不冷不热哦了一声。
老剑神觍着脸笑道:“姜丫头,想不想知道那小子拿着笔墨出去做什么?你若再给老夫烤一只白果鸡,老夫就跟你说。”
姜泥没好气道:“不想知道。”
李老头儿是藏不住话的人,好不容易才把到嘴边的话都咽下肚子,说道:“不说了,省得你被这小子的城府吓得更不敢练剑。”
阴阳亭。
以此做界线,山下是阳间,山上是阴间。挺有道理的,那帮闯入院中的草寇不就成了阴间的孤魂野鬼?
徐凤年接过一块青鸟做成的木板,盘膝坐下,将宣纸铺在上面,青鸟要磨墨,魏叔阳便拿着两根火把照明,借着月辉远眺青城山脉。青城山在道教历史上十分出彩,是第五洞天所在,这可比两大道统祖庭龙虎山和武当山都要靠前。山中道观掩映于青山绿水中,建筑与天道最是契合,曾有乘鸾仙人写下“唯爱峰峰丈人山,丹梯阶阶近幽意”的诗句,那主峰青羊峰与次峰天尊峰双峰对峙,横挂有一座铁索桥,黄鹤翱翔长鸣,云海翻涌,的确是人间罕见的美景。魏叔阳当年壮着胆子走过一次铁索桥,足足走了半个时辰,好不容易到了天尊峰后,两条腿都软了,衣襟湿透。
魏叔阳低头一看,由衷赞道:“世子殿下好记性。”
徐凤年聚精会神,细致描绘出北凉后的一切山河地势,竟比那些地理署资深官员还要准确无误,更胜在细腻入微,连魏叔阳这样见多识广的老人都看得傻眼。徐凤年作画一个时辰,换了十数张宣纸,终于画到青城山。徐凤年仅是策马而行,并不见如何观景,笔下山峦走势,比他这个青城山中修道将近十年的老道士都来得清晰,以细毫关东辽尾下笔,尤为合适。魏叔阳是看着徐凤年长大的,所以远比外人要熟知徐凤年的性格。他调皮顽劣不假,否则也不会骑在他脖子上撒尿,小时候在听潮亭中拉屎,都是随手拿秘籍去擦屁股的,可一旦这小娃儿认真起来,却自有一股倔强劲头。一次被顶楼李义山罚抄经文,徐凤年并不认错,却还是去抄书,结果赌气一抄就抄了将近三十万字,最后连大柱国都出面求情,终于是斗赢了哭笑不得的李义山。
徐凤年停笔,静等墨汁变干,抬头对青鸟笑道:“等下你先拿着这些宣纸回去车厢睡觉,否则那丫头肯定不敢合眼。”
等到宣纸吃尽墨水,青鸟拿上纸笔轻轻离去。
火把已经换了好几次。
徐凤年抖了抖手腕,轻声笑道:“魏爷爷,我画这东西,别让人知道。”
老道士点头道:“当然,世子殿下胸有锦绣,老道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绝不多嘴。”
徐凤年远望青城山最高峰,自嘲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世子殿下,有屁的锦绣胸怀。”
魏叔阳哈哈笑道:“世子殿下过于自谦了。”
徐凤年闭上眼睛,面朝清秀群山,膝上叠刀,双指掐黄庭诀,默默入定。
魏叔阳一宿不睡,只是静坐旁观徐凤年似睡非睡的玄妙气象。
入定良久,徐凤年额间眉心隐隐有紫气东来。临近清晨,旭日东升,徐凤年眉心红枣印记便由深红入淡紫。
当第一抹晨曦上身,徐凤年缓缓睁开眼睛,转头看了一眼魏叔阳,有些歉意。
魏叔阳轻抚白须,摇头笑道:“老道愈发期待世子殿下上龙虎了。”
徐凤年深吸进一口山林秀气,心旷神怡,玩笑道:“魏爷爷,真有餐霞饮露的仙人吗?你说那青羊宫里头有没有以日月精华为食的大真人?”
老道士轻笑道:“老道没听说过有这等真人,老道师父当年也只是会些辟谷守精的法门,离登仙境界差了太多。”
徐凤年离开亭子,抬头看了眼如一对牛角对峙的青羊、天尊双峰,喃喃自语道:“青城王,听上去很厉害的样子嘛!龙虎山天师也只是被封执掌天下道教的国师,武当山就更可怜了,武当掌教什么都不是,这里倒有个占山为王的,要不去瞧瞧?”
魏叔阳笑而不语。因为地位超然,与世子殿下有十几年的交情搁放在那边,所以在与徐凤年乘马同行的言谈中得以知道两鹅换黄门的闹剧,如今又看到徐凤年以山河地理作图,十有八九是走到哪里便画到哪里,岂不是要画尽三千里成一线的锦绣江山?这条路会不会暗藏玄机?九斗米老道士不敢继续往下深究,放在心上就好,言多必失。北凉的文人狂士几乎都被大柱国杀鸡一般拔去舌头了,没谁胆敢议论边地军政,只会吟诗作对,倒是几个有胆识投身军旅的边塞诗人,这些年陆续传出不少豪放雄浑的名篇佳句,更引得志在功名的游侠儿络绎不绝往边境那边参军从戎。说来有趣,许多纨绔子弟在当地被徐凤年折腾得半死不活,觉得出不了头,一气之下便也去边境博取军功,好歹边境上没有那世子殿下压得他们抬不起头不是?
在道观中看到神情憔悴两眼红肿的姜泥,徐凤年忍不住微微一笑,这妮子的胆子实在是不值一提,她这辈子唯一一件壮举也就是要杀自己了吧?鱼幼薇就睡得踏实许多,眉眼清爽,似乎悟透了些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看向徐凤年的眸光多了几丝明澈,少了一味自怨自艾牵连出来的浑浊晦暗。徐凤年懒得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伤神,只是马虎吃过了早饭,便找到负手而立的老剑神。老头儿正盯着一副字迹模糊的老旧门联,徐凤年放低声音说道:“车上书箱新放了点东西,以后万一要逃命,麻烦老前辈除了带上姜泥,也把箱子一起捎上。”
老剑神懒散道:“看老夫心情。”
徐凤年偷偷龇牙了一下,念在这位老一辈剑神要旁观自己与吕钱塘过招的分儿上,就不去腹诽老头儿英雄迟暮了。冷不丁看到好歹当年曾是江湖前几号人物的老头儿伸出独臂,去挠了挠裤裆,徐凤年就忍不住由龇牙变咧嘴了。李老剑神啊,魏爷爷说你当年单身潇洒走江湖,无人能媲美你的青衫仗剑,更有无数出众女子单相思于你,可就你老人家现在这等做派,当真不是被胡乱吹捧出来的?!果然,没跟魏爷爷说破这位老头儿就是李淳罡,是无比明智的选择。羊皮裘老头儿才挠了裤裆,就伸手刷了刷黄牙,沾到许多昨晚吃肉塞入牙缝的肉丝,轻轻弹去,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徐凤年默默走远,心中大骂“去他娘的陆地剑仙”……
沿道绕山而行,过了青城前山门两座峰,就到了华盖峰山腰。密林中传来一阵嘈杂的叫骂声,身材健壮的吕钱塘停下马,眯眼望去。这位佩巨剑赤霞的大丈夫端坐于高头壮马上,外行看待徐凤年出行队伍,剑客吕钱塘或许只比大戟宁峨眉气势稍弱,这位东越魁梧剑士无疑很能震慑宵小鼠辈。吕钱塘眼中看到一个面黄肌瘦的瘦弱少年被推出树林,踉跄扑倒在道路上,摔了个狗吃屎。这少年却不是面朝吕钱塘这一行人说些剪径蟊贼的特有术语,而是回头骂道:“刘芦苇秆子,我今晚跟你婆娘过不去了!你推我作甚?爬墙看你趴你婆娘身上也没这劲儿,推谁不好,推我出来,看我不抖搂你上个月进城在集市上摸一个大姑娘奶子的破烂事!”
吕钱塘冷冷看着,缓缓抽出巨剑。
密林中一个沙哑声音响起,“小崽子,作死啊,还不跑!风紧扯呼!”
看来这帮打劫剪径的好汉比起昨晚那些实力要弱了太多,可眼力要好许多。
最惹人发笑的是那少年傻眼瞪着看了眼鱼幼薇、舒羞、青鸟三位,跑路前扯开嗓子嚷了一声,“姐姐们比青羊宫的神仙姑姑们还要好看!”
鱼幼薇嘴角勾起,这个小蟊贼比起昨天那些倒霉恶汉却是可爱多了。
不知何时,徐凤年策马而出,拿绣冬刀将吕钱塘抽出赤霞的手拍下,脸上露出鱼幼薇极为陌生的惊喜,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欢喜。只见徐凤年双手将绣冬刀扛在肩上,哈哈笑道:“小山楂?!”
那少年马上要窜入密林,闻声猛然停下身形,回头望着骑在马背上的陌生公子哥儿,只觉得有些脸熟,可他哪里认得这般气派的富贵子弟?咋的,娘咧,该不会是我上了城内寇匪榜单?不会吧,咱们这一伙在青城山十来股山寇里最没地位了,连大当家老孟头都没资格被衙门画像贴在城墙上,为此那大当家可是气愤得不行,总瞎嚷嚷喷口水说老子是青城山最早的山大王,凭啥不给上榜?咱老孟头也是劫持过县城里好几位官太太千金小姐的,不就是拿了银两便给放了吗?就瞧不起咱啦?
被徐凤年昵称“小山楂”的枯黄稚嫩少年愣了一下,猛盯着看了几眼,才不敢确定地道:“徐凤年?”
徐凤年眯起丹凤眸,抿起嘴唇,看得眼光一向挑剔的舒羞都要一阵失神,这样的世子殿下委实太迷人了,别说她这种三十来岁的成熟女子,可以说十岁到八十岁间的女人看见了都会心动。徐凤年跳下马微笑道:“可不是,才三年时间,便认不得了?”
少年当真是不谙世事的初生牛犊,当下顾不得什么,就雀跃尖叫一声跑向徐凤年,绕了两圈,一脸兴奋,伸手摸摸徐凤年的佩刀,再扯扯徐凤年锦衣华服的袖子,啧啧称奇,抬头问道:“徐凤年,你比上次还要牛气啊,这会儿又要给老孟头送银子啦?”
徐凤年丝毫不介意一身衣衫被摸得尘土污垢,只是拿绣冬轻轻敲了一下少年脑袋,笑骂道:“去去去,上次是被你们抢劫,这次换我打劫你们还差不多。”
密林中跳出十来号衣衫褴褛的蟊贼,就没一个体重超过一百五十斤的,都穷酸得一塌糊涂,老老小小,大多是踩着自己编织的草鞋,少数几个手上有兵器的,也只是提着不堪一击的木矛木棍,跟夜袭道观的那一伙相比,有天壤之别。
大当家老孟头是个百来斤重的干瘦老家伙,他揉了揉眼睛,好不容易辨认出这位公子是那当年被他撵了半座山的徐凤年,再心惊胆战看了看那几名骑骏马的威风扈从,小心翼翼上前两步,遥遥道:“徐凤年,先说好,前些年在你身上刮来的银子都花光了,老孟头只有命一条,要拿就拿去,皱一下眉头,老孟头就跟你姓!”
徐凤年放眼看去,小山楂,胆小怕事的老孟头,最心疼媳妇的刘芦苇秆子,孔跛子,等等,一张张熟悉的脸孔,都还在,都活着。
徐凤年笑脸醉人,搂过小山楂小身板,大声道:“老孟头,瞧你出息的,连寨子都被人夺了去,还跟我装英雄好汉?我日你仙人板板,甭跟我装蒜,去,拣个靠水的地儿,带你们吃顿饱的。”
老孟头怯生生道:“徐凤年,你该不会是做成了官衙里的捕快,要来把我们一锅端?”
徐凤年瞪眼骂道:“放你的屁,爷这趟是赏景来了,顺便看能否碰上你们,上山前还想着你们是不是饿死了,现在一看,差不远了。你这大当家当的,替你害臊!”
老孟头手下芦苇秆子这帮蟊贼哄然大笑,让本来就没啥威严的大当家十分脸皮没地方放。老孟头讪讪笑道:“嘿,这世道真英雄难出头嘛,你这小子,一张破嘴还是不饶人,得,走起。”
鱼幼薇瞪大秋水眸子,舒羞更是一张媚惑俏脸给僵硬到了。
姜泥的小脑袋从帘子后头探出,只觉得看不懂想不明白。
老孟头领路到了一个山清水秀的临水地方,有几栋可怜兮兮的潦草茅屋,竹竿子上架着一些破烂衣衫,这若就算占山为王了,天底下还有谁乐意落草为寇?
神出鬼没的杨青风不知怎么就扛了无数野味出来,让这群辛苦下十个套子都未必能逮到一只野兔山鸡的山寇看得口水直流。
徐凤年坐在溪畔石子上,小山楂就趴在他身后搂着徐凤年脖子,一点不理睬老孟头的可劲儿撇眼角,徐凤年调侃道:“好了,老孟头,你这等青城山首屈一指的英雄人物怕个球?小山楂胆子都比你大。”
小山楂乐呵呵笑道:“我就说让老孟头把大当家的位置让我得了,他哪里舍得哟,非说再等个几年。”
徐凤年嗯了一声,笑道:“他就是骗你的,你还真信了?要不跟我下山得了,带你每天大鱼大肉。”
小山楂偷偷转头看了眼不远处几位神仙姐姐,嘿嘿道:“这就算啦,我就是在这山上长大的,我一走,老孟头可不得心酸死哦。不过徐凤年,那几个姐姐都是你什么人,可真水灵!比刘芦苇秆子家的小雀儿要漂亮多了。”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闺女叉腰怒道:“死山楂,你说什么?!”
徐凤年转头一看,讶异道:“小雀儿,都是大姑娘啦,来,站近了,给徐哥哥仔细瞅瞅。”
小山楂偷偷告密道:“徐凤年,雀儿可喜欢你了,她好几次说梦话都被我听到了。”
肤色被晒得黝黑的小丫头涨红了脸,估摸着是不小心看到鱼幼薇几女的国色天香,有些自卑胆怯,只是远远站着不敢靠近徐凤年。当年她还小,徐哥哥便教她拿树叶吹了支小曲子,她学了好久,如今已经学会了,没人的时候就偷偷吹上几遍。
他以前拉钩说过等她长大了,就来看她的。
徐凤年好不容易才把羞涩的小雀儿拐骗到身边坐下,一起吃着老孟头最拿手的熏烤野味。小妮子是真长大了,都知道细嚼慢咽不露齿喽。徐凤年看见老孟头有些眼神茫然,透着惊恐,皱眉问道:“有心事,老孟头?说来听听?”
老孟头挤出一个笑脸,摇了摇头。
啃着野麂腿的小山楂藏不住话,一下子便红了眼睛,凄凉道:“徐凤年,我们欠了钱,还不上,他们就要把雀儿抢走!上回来把我们屋子都给拆了,说这两天要是再还不上钱,就让雀儿给他们当丫鬟去!”
徐凤年微笑道:“没事,我帮你们还上。以前被你们打劫,说我是天底下数一数二有钱的公子哥儿,可不是骗人的啊。”
老孟头轻声道:“没用,欠了他们二十几两银子,而且他们不是冲着这钱来的,就是想把雀儿掳抢走,你也知道,在山上闺女比啥都稀罕。我和刘芦苇秆子商量好了,大不了就拼命了,到时候让小山楂带着雀儿逃下山,我们这些老骨头就走不动了,也不想走,毕竟待了二十多年,舍不得呢,就等着哪天死在山上,连坟都找好地儿了。徐凤年,老孟头知道你有些银子,好意心领了,可那帮人不是善茬,杀人放火从不眨眼,都不知道被他们祸害多少姑娘了,等下吃完东西,你们就赶紧走,最好连青城山都别待了,不安生。”
徐凤年问道:“你们欠钱的,是不是大当家耍一对大斧的?”
老孟头心有余悸道:“这倒不是,若是那帮人,我们早死了,老孟头饿死都不敢跟他们借钱,唉。好汉做事一人担当,老孟头潦倒了一辈子,可好在还有这帮老兄弟。徐凤年,老孟头斗胆请你照顾一下小山楂和雀儿,穷人孩子好养活,但只求你别让她们做奴,我们当年上山,就是还有点男儿膝下有黄金的骨气,总不能越活越回去了,再别让她们饿死就是。若是你肯,老孟头给你磕头,这份大恩大德,不介意跪一回!”
徐凤年面无表情。
老孟头泛起苦色。
吕钱塘躬身道:“新来了十几人。”
徐凤年做了个抹脖子的阴冷手势。
老孟头看得呆若木鸡。
徐凤年皱眉问道:“青城山这么乱,那青城王就不知道管一管?”
老孟头苦涩道:“哪里肯管,青羊宫那些个神仙人物,不会管小百姓死活的。”
徐凤年站起身,拍了一下小山楂的脑袋,再牵起雀儿一点都不秀气白皙的小手,笑眯眯道:“以前能背你,现在是姑娘家了,总不能再背着,你爹还不得扛锄头跟我掰命。走,带雀儿去青羊宫看神仙去。”
徐凤年一手牵着小山楂一手牵着雀儿走远,当了二十来年落魄山贼的老孟头百感交集。
当年带着老兄弟们见到主仆两人游览青城,瞎子都知道是肥到流油的大肥羊,这就呼啦十来号人冲上去前后截住。老孟头才说只要钱不伤人,这胆子忒小的公子哥儿便骑马跑路了,若非不幸被枝丫给打落下马,还真就被他乱窜逃掉了。
连人带马一起绑着到了那座当寨子的道观,本意是搜身拿了银子便放人,老孟头做不来那劫财还杀人的损德勾当。岂料一不小心从这肥羊身上搜了几大摞银票和一些古怪书籍,一帮老伙计全部看傻眼了,敢情这头肥羊来头了不得哇。
不用徐凤年求饶,老孟头就主动拿了一张百两银票,其余悉数归还。
不是老孟头视金银如粪土,只不过青城山上好几股同行都因为劫了大富大贵人家,惹来了郡县兵房里的百来号披甲悍卒。运气不好的给捣烂了老巢,运气好点的也都提心吊胆睡不安稳,老孟头可不想拉着一帮兄弟去闹市砍头示众。
一来二去,聚在道观里吃了点烤野味,肥羊和草寇两伙人竟然熟络起来。
这小子胆子不大,可脸皮真是厚如城墙。死皮赖脸跟着他们一起住了约莫半旬时日,蹭吃蹭喝上瘾了,每天都说些他是北凉那边大公子哥儿的骗人话,谁信啊?揣了几千两银票就当自己是王侯子弟啦?咱老孟头可是见过世面的。
后来老孟头就把他一脚踹下山,咱们做的是脑袋悬裤腰带的活计,万一把主仆两个良民给连累了咋办?
小子良心不坏,下山前额外递了一百两,说留着等雀儿长大以后买衣裳胭脂。可这三年多生意清淡,又被青羊宫几位小神仙讹诈去大半,再被关系不错的几批揭不开锅的同行有借无还了几次,还能剩下个屁。半年前不得已跟英玄峰那边借了三十两银子,结果就祸事临门了。
刘芦苇秆子满头汗水跑过来,嘴皮发白打战道:“老孟头,英玄峰那帮混账玩意儿都没气了。全给那拿大剑的家伙斩杀干净了!”
老孟头惊吓得跳起来,愕然道:“啥?”
老刘瘦得跟芦苇秆子似的,却讨了个是他两人重的媳妇,又生了个越长越俊俏的小闺女,这命真是不好说。老刘抹了抹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轻声道:“这名剑客也太霸道了,一剑下去便是好几条人命,经得住他几下?都死了!就没一个是全尸的。老孟头,咱们里头就你脑子最灵光好用,你给想想,咱们是走运了还是完蛋了?碰上英玄峰那帮人,咱们大不了就是拼命。可徐凤年这小子真人不露相,若是记当年的仇,折腾我们还不跟玩一样?”
老孟头想了想,自己给自己壮胆道:“好事吧?徐凤年瞅着不像是杀人如麻的官宦子弟。他对小山楂和雀儿都是真喜欢,这个我们都看得出来,坏不到哪里去,否则哪里还有我们活命的道理?”
刘芦苇秆子小声问道:“这徐凤年到底啥来头?”
老孟头伸手摸了摸后背,湿漉漉的,摇头道:“我哪里知道?”
刘芦苇秆子惊奇道:“咦,那仆人老黄呢?”
老孟头恍惚道:“你见过跑起来不比奔马慢的仆人?当年我不敢多要些银两,是因为这个啊。”
刘芦苇秆子恍然大悟,一拍本就没几两肉的大腿。不小心拍重了,倒抽一口冷气。
打劫总找借口说腿脚不利落,喜欢缩在最后的孔跛子,今天跑得那是气势如虹——或者说是屁滚尿流。这跛子以前最喜欢跟徐凤年插科打诨,吹嘘年轻时候如何比徐凤年英俊潇洒。这会儿面无人色喊道:“有衙门的人!粗略瞥了眼,起码有百来号人,一个个骑马佩刀持弩,比起郡里那帮上山围剿的官兵,一个天一个地。老孔投过行伍,认得那是大名鼎鼎的北凉刀,北凉刀呢!这一百人别说我们,就是整座青城山都能给踏平了!”
老孟头和刘芦苇秆子面面相觑。
贼老天,只能等死了。所幸小山楂和雀儿都不在,倒也死得不算憋屈。
不料这一百牵马而行的精雄轻骑到了溪畔,为首重甲持戟将军摘下面胄,笑着望向聚在一起的老孟头这一伙难得心善的蟊贼,尽量轻声说道:“末将宁峨眉。殿……徐公子说了,不得打扰老孟先生。只是我军骑兵素来视战马如袍泽,一路上山,找不到水源,只好逾规前来叨扰,老孟先生莫要责怪。”
老孟头操着一口地道浓重的雍州腔,一头雾水问道:“将军说啥?”
大戟宁峨眉拍了拍身边通体如墨的心爱战马,微笑道:“马要喝水,顺道休息片刻。”
老孟头心中大石滚落,爽快道:“将军甭客气,尽管喝,溪水喝光都没事!”
宁峨眉轻轻抱拳,回头本能厉声道:“一炷香,抓紧!”
一百凤字营轻骑没有发出任何嘈杂声响,只剩下马匹喝水喷鼻声。
离阳王朝一直被公认战马春秋最雄,马政兴盛无匹,朝廷尤其关注。武书上说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其余春秋几国要么心不在焉,要么如西楚这等大国实在没有大的牧场,先天输了一阵。
北凉号称三十万铁骑,更是对每一匹战马从出生起便要详细记载在册,有近乎烦琐苛刻的军法条律:凡减截马料者,与减截士卒口粮同罪,斩立决;非战时不得轻易乘马游猎,若借人骑乘,鞭笞一百;丢弃马镫马鞍者,鞭笞一百。
宁峨眉率领一百轻骑出行,一样要严格遵循最基本的行军条例:十里一歇,刷马口鼻;三十里一饮饲。
在北凉,任何人都是:临阵失马者,斩;力战死战而伤马,赏。
北凉铁骑甲天下,不是靠文人士子用嘴喊出来的,而是马踏六国加上半座江湖一个一个铁蹄踩踏出来的!曾在雍州一处校场打杂,便自称投军上阵过的孔跛子,畏畏缩缩提了提嗓门,小心问道:“这位大将军,你们是北凉人?”
宁峨眉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大将军,不过我们确是北凉军。”
孔跛子竖起大拇指道:“北凉铁骑,没得说!当年我在雍州军伍里,听多了北凉三十万铁骑的丰功伟绩,今儿总算是亲眼瞧见了。”
宁峨眉笑了笑,没有说话。
孔跛子蹲在一旁细细观看,这一百北凉骑兵比起雍州军卒,何止雄壮了一点半点?他估摸着三个雍州兵对付一个北凉的,都悬乎!宁峨眉等战马饮水完毕,重新戴上面胄,喝道:“上马!”
百余轻骑上马动作如出一辙,行云流水。
老孟头这帮人看得傻眼。只觉得这帮北凉骑兵便只是上马动作,便透着股浓重杀气了,若是冲锋起来,谁敢阻挡?
刘芦苇秆子望着北凉轻骑整齐有序渐次离去,啧啧道:“老孟头,服气了。
真被你说中,那徐凤年是父辈为官的小哥儿,指不定还是将门子弟哩。”
老孟头叹气一声,眼神复杂道:“将门子弟?说小了!老刘,我们这儿是雍州,普通的北凉骑兵能大摇大摆进入青城山?沿途州郡不早就大打出手了?”
孔跛子点头道:“这话在理。”
刘芦苇秆子笑道:“还要再大?老孟头,那你干脆说徐凤年是那大柱国的儿子好了,总没有比这更大的了吧?咦?徐凤年?不就跟大柱国北凉王同姓吗?”
三人互相你瞪我我瞪你。
不敢喘气,差点被憋死的老孟头终于记得吐出一口气,小声道:“不像啊。”
孔跛子点头,“不像!”
刘芦苇秆子附和道:“一点都不像!”
青羊峰陡峭险峻,宛如一柄朝天剑横空出世。所谓望山跑死马,真要走到山顶青羊宫还有很长一段路程,说不定得晚上才能勉强登顶。好在一路风光如画,古木参天,涧深谷幽,摩崖石刻,猿猴纵越,并不乏味。
要知道许多原先笃信九斗米道的老人,为了能到青羊峰顶烧香,看那千灯万灯朝天庭的圣灯奇景,不辞辛苦,进山后能自带干粮整整步行十日!徐凤年与小山楂同乘一马,雀儿则被鱼幼薇抱着。小妮子很喜欢白猫武媚娘,刚好抱在怀中。
徐凤年抬头透过葱郁古木看着晚霞云涛,绚烂如汪洋。
小山楂双手捧着眼馋便觍着脸跟徐凤年借来的绣冬刀,笑道:“咱们再往上点就是驻鹤亭了,离山顶走路听说还要好几个时辰,骑马最多一个时辰。我以前和雀儿也就只敢走到亭子边上,神仙姑姑们脾气都不好,会骂人。”
徐凤年问道:“山上很多坤道女冠?”
小山楂懵了,“啥?”
徐凤年笑着解释道:“就是女道士。”
小山楂点点头,朝边上的雀儿做了个鬼脸,嬉皮笑脸道:“很多,都比雀儿好看。不过就是没你带来的姐姐们好看。”
徐凤年敲了一下少年脑袋,笑着教训道:“教你一个我花了无数银两买来的道理:见到漂亮姑娘要使劲称赞沉鱼落雁倾国倾城;不那么漂亮的也要夸好看极了;真难看的,那好歹也要说秀气婉约什么的。”
小山楂一脸为难,实诚道:“这我可学不来,你看雀儿黑,我就天天说她白得像一块黑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