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骁坦然笑道:『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不吃一家饭。什么自在不自在的,都是命。』
官与官斗,可曾见到大人物们撕破脸皮在官衙里卷起袖管打架斗殴的?
不都讲究个笑里藏刀,暗箭伤人?这帮纨绔千金此行游玩,更多是凑个热闹,给姓赵的撑个场面,想要亲眼看到黄龙战舰用拍竿砸烂大船的罕见画面,哪里料到这个与王林泉交好的外地佬却是硬到不行的扎人点子。带有一百扈从甲士不说,还敢主动约战,乖乖,约战的对象可不是一群家族仆役,而是青州水师的两艘楼船啊。
黄龙在青州百姓眼中已是无敌巨舰,一直被夸成是青龙不出谁与抗衡的水师主力战舰。这些年与王朝内其余几支水师一争高下,排名都不低,因而韦栋官阶虽不算太高,在青州境内却敢与高他一阶甚至数阶的官员吹胡子瞪眼,便是州牧郡守,都对韦龙王十分和颜悦色,争着抢着极力拉拢。
若非挟青州水师,坐拥这等特殊权势,韦栋也养不出韦玮这么个目无法纪的儿子。州内有个在京中台做谏言官的,爱女返乡,不幸被韦恶蛟凌辱后逼死射杀,那品秩不高却可左右言路纠察百司的谏官竟然临死都无法为女儿求来该有的清白。韦龙王只是丧失了巨舰龙幡的指挥权而已,而闯下大祸的韦玮只是禁足半年便再度出山横行,足见盛产京官的青州与朝廷那边自立门户的青党是何等共进退。
传闻那个时运不济的清流谏官临终前写下一首绝命泣血诗,讥讽当朝言官风骨尽失。
其中一句更是诛心到了极点:“我道言官不如狗,犬吠尚有鸡鸣和。”
徐凤年重新将矛头指向那名身份最为显赫的世家子,为的就是要让靖安王赵衡投鼠忌器,令其身陷局中,牵扯越大,徐凤年浑水摸鱼摸出来的鱼就越大。那部给藩王套上沉重枷锁的《宗藩法例》,对异姓王徐骁来说却是禁锢甚小。宗室亲王强势如广陵王,也得十日三次去州牧府上画卯,一期不到,按律当拘押至审理所;弱势如淮南王赵英,许多青壮子女都未能请到名字,不得婚嫁。
可佩刀上朝的北凉王却十数年不曾有一次去凉州州牧府,每逢徐骁回府,都是上任州牧严杰溪屁颠屁颠去王府请安禀事,想必“叛逃”出北凉的严杰溪也憋了口恶气,难怪他到京城以后就成了时下抨击北凉军政最激烈的股肱忠臣。女儿嫁给皇子赵篆,严杰溪披上外戚身份,外界猜测很快他就可以填上三殿三阁中排在第四的凌烟阁大学士的位置。殿阁榜首的保和殿大学士如同大柱国,是数百年来王朝两大虚衔,不敢奢望。
张巨鹿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倒是有望摘得此项殊荣桂冠,只是以张首辅能够隐忍二十年的韬晦,多半不会让自己如政敌徐骁一般置于火炉上蒸烤。
只不过徐凤年貌似小觑了韦玮这帮在青州心狠手辣惯了的纨绔拥有的胆识气魄,韦玮一箭无功,再听徐凤年质问可敢一战,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转头对身后那位对他一直唯命是从的楼船将军吩咐道:“用拍竿!”
拍竿是水战利器,尤其是在大型战舰间近身后的决斗,注定无法以钩距掀船,善战水师往往在帆篷上涂抹厚实药泥,以阻火攻,最终要靠的就是这拍竿轰砸,拍竿制如大桅,长十余丈,上置巨石,下设机关贯颠回旋,敌军船近,便倒拍竿击碎之。
徐凤年转头对宁峨眉与魏叔阳轻笑道:“衡量一支水师战力如何,可以看笨重拍竿能拍打几次,我看这青州水师最多两次,想要使用三次,得烧高香才行,比起广陵水师可差远了。”
这边谈笑自若,那边青州黄龙已经开始准备拍竿,两名楼船将军一声令下,舵头和负责拍竿的黄头郎在一旁楫濯士的指挥下开始忙碌,箭垛孔隙中箭矢密布。站在三楼看戏的男女都回到船舱,韦玮和几个手上沾惹命案的凶悍公子哥则坐在窗口观战。被徐凤年拐弯抹角连骂带打的世家子举起一杯酒,并不饮酒,只是不断双指旋转瓷杯,面沉如水,他独坐桌前,无人胆敢接近,这位平日里在青州以雅致平易著称的世家子如同一尾盘起来的毒蛇。
身着大袖的千金小姐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本来有一两个偏向青州死党的女子,殊不料被含情脉脉的同伴好一阵叽喳渲染,都在两眼放光诉说那位外乡公子的好话,说他如何英伟风采,说他长了一双如何漂亮的眸子,说他耍刀如何声势浩大,立场不坚定的她们立马临阵倒戈,恨不得跑出去替那位不知名的白袍公子摇旗呐喊。
出身豪阀但生活总是平静居多的女子聚在一起,谈论最多的还不就是各自遇上的有趣男子?除去那名鹤立鸡群的世家子,她们家世并不比韦玮等人逊色,自然不必在乎他们的脸色好坏。利益盘根交错的青州相当排外,故而韦玮射杀言官女儿,朝中青党捏着鼻子都得帮忙擦屁股,而且青州内耗很小,所以凶名在外的韦玮无论如何蛮横粗暴,对楼船上的女子却也算和善,甚至不介意被她们嘲笑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糗事。百姓说他是江上恶蛟,她们更乐意调侃他不是一条龙而是一条虫,一口一个韦虫子,韦玮也不气恼,欣然接受。
青党能有今日地位,可与张首辅一脉、顾大将军部以及各个亡国遗老新贵派分庭争权,与青州豪门士族子弟的盲目抱团分不开。
这是治学不显、治国更平平的青党立身之本,韦栋深谙此道,州牧皇甫松是如此,朝中身居高位的老狐狸更是坚定不移,否则他们会试图竭力促成隋珠公主与皇甫松长子皇甫颉的婚事?原先八字没一撇的事,青党大佬们却要殚精竭虑硬生生去画上两撇!
“出行带甲士,这人是谁啊?”一位穿了双尖藕弓鞋的小姐低声问道,这话算是问到了关键。
“还能有谁,北凉王世子呗。”一身鸭黄的名媛轻笑道,瞥了一眼那边举杯出神的同舱世家子,放低嗓音,“以前只听说世子殿下骄横北凉,今日一见才真正相信了。若是换了我们这位殿下去北凉辖内,敢这么跟徐大柱国的子孙叫嚣吗?”
“不能吧?咱们靖安王可比不得北凉王。眼下北凉王进京面圣,听我爹说就是给世子殿下去要一身蟒袍的,其他藩王连入京的机会都没,还是那位大柱国厉害。”长了一张鹅蛋美人脸的女子嬉笑道,“听说北凉王世子对待看上眼的女子可是宠溺得很呢,一掷千金买一笑那都是说轻了,我二姐嫁去北凉,寄给我的书信里可都说凉州女子莫不以被世子殿下带回王府为荣,再瞧瞧咱们姐妹身边只会辣手摧花的韦虫子,真是没法比。”
“北凉王真能世袭罔替?”菱藕小脚的小姐讶然问道。谁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若想嫁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没点才华且不说如何去相夫教子,便是高门内的妻妾相斗,就要吃亏、吃苦。曾有胭脂副评谈及天下女子,说北凉女子可纵马勒缰;东越女子多婉约才俊;西楚女子重情义;而青州女子则是钩心最多。这话并非无的放矢,青州女子出嫁外地后总能在夫家站稳脚跟,坐稳大妇的位置,让侍妾苦不堪言,当然,这与青党势大难匹不可区分。青州女子,对庙堂上的钩心斗角和江湖上的尔虞我诈总有一种天然的敏锐嗅觉,别州对仕途有野心的门第士族自然喜欢迎娶一位青州儿媳在内庭持家。
“难说,按照常理朝廷一百个不愿意承认北凉有罔替一说,要不为何《宗藩法例》上只提到两大藩王可罔替,独独对异姓的北凉王讳莫如深?还不是担心北凉是大柱国的北凉,而非王朝的北凉。”
家中二姐远嫁北凉的鹅蛋脸名媛对北凉军政秘闻十分热衷,此时算是闺阁密语,谁泄露出去便是坏了青州规矩,会被视作叛徒,连累整个家族都无法立足,她不担心这个,可以十分言谈无忌。她托着腮帮,望向窗外,静等大战酣热,“朝中张首辅、顾剑棠大将军,尤其是那帮恨大柱国恨到极点的春秋亡国遗老遗少,以西楚忠烈旧臣孙希济为首。这位老太师本已一心求死,思及大柱国仍屹立不倒,才背负漫天骂名出仕做官,明言只求亲眼看着北凉王下场凄凉。至于我们青州的老祖宗们与靖安王,嘻嘻,这就不需要我多说了,会眼睁睁由得北凉世袭罔替?”
“燕妮子,那你说说看有关北凉王世子殿下的见闻,这事儿你懂得多。”大袖丹紫的小姐好奇询问鹅蛋脸闺中密友,一脸期待,一群莺莺燕燕当中就数她最雀跃,当时看到徐凤年提刀断箭,若非身边同伴拉住,她都要大声叫好了。她以往因为家族缘故以及青州风气,对大柱国以及那位恶名远播的北凉王世子嗤之以鼻,今儿亲眼看到世子殿下傲立船头的出尘风姿,不得了,彻底魔怔了,只觉得嫁人当嫁徐凤年。青州子弟越是跋扈,越是见多了本州膏粱子弟的不可一世,她就越发觉得北凉王世子更胜一筹,连同为藩王世子的赵珣都敢挑衅,扬言要打得连靖安王都认不得,那姓徐名凤年的家伙还不够英雄气概?!
“北凉男子无一不在骂,尤其是那帮搁在青州便是韦虫子之流的公子哥,更是敬畏嫉妒得牙痒痒。在女子中倒是毁誉参半,我二姐曾经远远看过北凉王世子的行事,觉得颇有意思,二姐夫便没少拿这事跟我姐吵架闹别扭,说我姐鬼迷心窍啦。你们知道我二姐说了句什么狠话堵住我姐夫的嘴吗?”她卖了一个关子,笑容灿烂,她在青州女子中以精灵古怪出名,自小捉弄韦玮等人便很是手腕厉害。
“说什么了?”一帮千金小姐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二姐说了,相公,你再拿这破事跟我吵,小心我下次行闺房事就喊那世子殿下的名字。”她率先捧腹大笑。
这话可真是狠。
其余女子也都先是愕然,继而个个笑出了眼泪。
她们可以闲情逸致,同时说些闺房情话与官宦沉浮,可韦玮那群串在一根线上的公子哥们可就神情凝重了。
先前要动用拍竿砸船,那是觉得对手分量不够,权且当作湖上相聚的助兴勾当,如今只要在座的不是傻子都能猜出对手的身份,曾在王朝上下引领风潮的制式北凉刀!那一句震慑心魄的死战!韦玮以青州世族子弟自居且自傲,他一错之下,孤注一掷,一错再错,下令黄龙楼船拍竿拒敌,他连京中清流言官的女儿都敢凌辱致死,不介意再荒唐一次,真当韦玮是个官场白痴?
此战不说结果如何,只要不杀那北凉王世子,韦玮挫败北凉军的名声就要广布大江南北,甚至连皇宫大内都要听闻一二,谁不跷起大拇指,称赞韦玮不读书却忠义当头?父亲当年被他连累无法指挥巨舰龙幡,这些年一直引以为憾,今日壮举,说不定就可以顺利将父亲韦龙王推至青州真正的巅峰高位!
那白袍佩刀的北凉王世子无疑是一块最佳踏脚石!
举杯不定的世家子不同于莽夫韦玮,有着更深层的思虑,脸色阴沉。
皇宫里头的那位一直喜欢看到藩王明争暗斗,否则也不会有两王不相见的宗室律法。这次与徐凤年争锋,与其说是两位世子之间的怄气,不妨看作是父王与徐人屠两个二十年老冤家的斗争延续。父王这么多年求道向佛,他依稀记得当年父王求旨上龙虎,数次被拒,甚至被陛下不顾颜面大加苛责,一位弟弟更是借故被革为庶人,送往凤阳高墙内圈禁,附上六十余人被发配到两辽卫所充军,若非宫中一位出自青州的娘娘美言,别说去龙虎山烧香,就连他将来本该板上钉钉的世袭郡王都成问题。
今日水战,无论输赢,父王与他会是什么下场?皇帝陛下心思深重,登基以来最擅长藩王与地方、文臣与武将、党派与党派的各种制衡术,他实在没有把握去揣度那高在九天的帝王心术。
要不趁势斩杀了徐凤年?
这个惊人念头一掠而过,靖安王世子终于低头喝了口酒,去掩饰脸上的诡异神色。
因利而聚,容易同床共枕却异梦,韦玮正想着如何一战成名,但底线不许黄头郎击毙那姓徐的,而靖安王世子则开始思量是否可以痛下杀手,将韦玮在内的一群青州子弟都当成弃子。
富贵险中求啊。旁人的死活,与爵位权柄比较轻重,对堂堂藩王世子来说根本无须思考。身为皇家宗室子弟,偌大一个天下都是我赵家囊中私物,看待任何人,你便是殿阁大学士,或是三十位州牧,甭管表面如何客气,不都是打心底在斜眼瞧你?
六大藩王的世子,除去得以在《宗藩法例》中许可世袭罔替亲王爵位的两位,其余四个就当真一点不奢望那杏黄大缎的五爪蟒袍了?四爪与五爪,仅仅相差一爪,可真实地位相距何止千里?可怕之处在于九蟒五爪降爵变作九蟒四爪,再下一代该如何?如今天下盛世,到哪里去讨要军功?北境有北凉王坐镇,南国则有燕剌王,两位藩王都是王朝公认心狠手辣数一数二的巨枭,谁肯与你分一杯羹?该死的是《宗藩法例》中写有赤裸四字,仕途永绝,等于断绝了宗室子弟为官的通道。
靖安王世子低着头,轻轻皱眉,重重思量,戾气浓如杯中酒气。他连窗外厮杀震天的嘶吼声都不去听。
“他娘的,拿大戟的那家伙不是人,连拍竿都被他用百斤铁戟给一下斩断了!”一位青州公子哥倒抽了一口冷气,情不自禁喊了出来。那身披黑甲的雄健武将真是万人敌,手中长戟轻松挑开箭雨,更将黄龙挟巨石之力落下的拍竿给击破。
“怎的黄头郎几百弓弩,还会被一百号北凉蛮子压着射杀?躲在傍牌箭垛后边,连头都不抬了,全他妈变缩头乌龟了!”另外一位小心翼翼探头再缩头的纨绔一脸震骇,岂不知他自己与黄头郎一般无二,那批被他谩骂的黄头郎好歹还算是直面北凉悍卒,他算什么?
窗外,近距离的绞杀已经完全类似贴身肉搏,即便是精制北凉弓弩射程更远,并无优势可言,不妨碍楼船上库藏箭矢六千的黄头郎抛洒出阵阵箭雨。只是一拨箭矢过后,对方北凉轻骑损伤无几,这边倒被精准射杀了数十人,楼船上所有人都可清楚感受到北凉弓弩射在船身带来的通透撼动。这与楼船上众人预料中的己方凭借数量压制对方到不敢喘气的画面截然相反。
“那家伙倒是不怕死,只是提刀挑箭。”青州蜀间郡郡守的次子啧啧称奇道。
物以类聚,能与韦玮这条恶蛟称兄道弟的家伙,都不是善茬,更不是一般富贵家族出身。在座任何一位随手翻一翻族谱,谁找不出几个名垂青史的老祖宗?千年以来,皇帝宝座轮流坐,长则四百年,短则数年,你方唱罢我登场。
唯有一样东西不变,那就是世族门阀,春秋国战中立不世之功的徐骁最为人诟病的是屠兵百万?错了,能骂大柱国的人物都不会纠缠这个去骂人屠的不仁,而是痛心疾首于春秋国战后无贵族,十个传承数十世的豪阀毁去了大半,读书种子没了,道德礼仪断了,这才是徐人屠的大不义。对那帮自以为担当天下一个“礼”字重任的老夫子来说,这才是徐骁百死不抵的滔天大罪。西垒壁后无士子,这一句话,惹了多少后辈读书人戚戚然?又有多少亡国臣子掬了多少把辛酸泪,临死都在大骂徐骁不义?
可惜骂人不能杀人。
所以世子殿下徐凤年很难相信所谓的忠义,他知道这玩意儿肯定有,但盲信不得,真正可以依赖的,唯有手中刀。试想徐骁饱读诗书,张口闭口仁义道德,还能有今日三十万铁骑的人心所向?赵长陵、李义山之流已是无双国士,为何愿意为一介匹夫、白丁出身的徐骁出谋划策?上阴学宫皱着眉头接纳二姐做稷下学士,只是因为徐渭熊惊才绝艳?徐凤年立于船头,有箭矢飞来,一刀挑去,无人暗箭,便观战,这场敌我双方总计才六百人的小规模水战,算不得鏖战,李义山一直不以常理教他学问,若是只许管中窥豹,为何不能举一反三,见微知著?
青州四万水师,朝中青党极力吹捧的水上雄师,放话说可与广陵水师一战,不过一只绣花枕头而已,这绣花偏偏还难看。委实无趣,徐凤年心想经此一役,会不会替它提前敲响几声丧钟?
韦玮怒目望向徐凤年,对父亲治下的水师怒其不争,更对徐凤年生出无穷恨意,其间夹杂有一丝不敢承认的畏惧,这名北凉王世子若真的世袭罔替,穿上一身五爪蟒袍,身后就不止是一百北凉士卒,而是那三十万铁骑,父亲这条一湖龙王该如何自处?不说以后,若这场阵仗败了,整座青州定然民意沸腾,以及那些个眯眼细看各家密信的青党大佬们才可怕,青党不内斗,可处置无用弃子的手法,却异常果决!
徐凤年对宁峨眉笑言道:“宁将军,借我一杆短戟。”
宁峨眉此时已然是无所事事,两军弓弩对射,黄头郎竟然完败,软弱无力的一拨箭雨过后便胆怯退缩,虚张声势的孬种!宁峨眉卜字铁戟连折两根拍竿,端的是战场陷阵的万人敌勇将,听闻殿下要求,从背囊中恭敬抽出一杆短戟。
右手握绣冬的徐凤年左手接过短戟,一掷而出,直冲楼船三楼窗口,去势汹汹。韦玮敢明目张胆射箭,徐凤年便敢以箭矢射靖安王世子,更敢用短戟吓得他们三条腿一起发抖。
短戟刺入窗口,偷看战局的郡守次子躲得快,只是脸颊被划出一道血槽,短戟钉入天花板。
那帮本来拿着北凉王世子谈天说地的青州千金终于开始切身体会到战事近在咫尺,脸色苍白,尤其听那蜀间郡太守次子捂着脸哀嚎,简直就是死了爹娘一般撕心裂肺,若没有人搀扶,恐怕早就要满地打滚了。
已到了绝境的韦玮狞笑道:“去让另外一艘楼船去撞,撞死这帮不长眼的北凉蛮子!”
这艘黄龙的楼船将军正要领命离去,韦玮放低声音道:“记住,先撞其余两船。”
楼船将军愣了一下,猛然醒悟,松了口气,心中直呼万幸。若真撞死了那名气焰嚣张的北凉公子哥,以其身份,他这种小小楼船将军能有好果子吃?自己这种不起眼的替罪羊,拎出去一百只都不够宰啊!
船舱被这么一闹,混乱至极,靖安王世子手指敲了敲桌面,替他挡住半截箭矢的王府扈从躬身接近,世子殿下只说了一个字。
“杀。”
无须自小在襄樊城中长大的世子殿下如何叮嘱,高手扈从就知道该如何把事情做得安逸稳妥了。
船舱中,恶蛟韦玮与徐凤年结仇最大,依旧是不敢以黄龙撞徐凤年所在的船只,而与徐凤年头回相见看似并无深仇大恨的世子却要决然杀人。那些名媛小姐更有意思,被刺入船舱的短戟吓得不轻,反而对指挥军卒如同驱使家奴一般天经地义的北凉王世子更加心生爱慕,青州女子重功利心而轻仁义,可谓一语中的。如此人以群分的一舱人,表面和睦,如何成大事?
青党如今凭借权术侥幸执政治国,能持久几年?可有明眼人瞧出其中端倪?有利则聚,无利则散,与蛇鼠何异?朝中一言九鼎力压文武的张首辅对青党从来都是言语拉拢却不肯真正分以大任,大概因此?
姜泥不知为何在船舱内看书总心不在焉,李老头儿坐在一旁脱了靴子抠脚丫,手指在脚趾间来回摩挲,再放到鼻尖闻一闻,嘴馋了,还要丢颗花生米进嘴,这等高人风范实在是高到不能再高了。
老剑神看姜丫头的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想了想,笑道:“想看这水战?想看的话,老夫可以护着你出去,别说几百支箭,便是上万箭矢如雨泼来,老夫照样保管你安然无恙。”
姜泥一板一眼问道:“当真?”
李淳罡嘿嘿一笑,“稍稍说大了,万箭齐发,除非是如齐玄帧巅峰时的那般神仙本事才能毫发无损,以老夫目前天象境的雕虫小技,还差了些火候。不过一切皆是因为老夫手中无剑,不怕你这丫头笑话。”
姜泥追问道:“你这样的用剑高手,做不到手中无剑自有千万剑?”
老剑神这回出奇没有论剑素来的自吹自夸,只是轻声道:“可以是可以,但真有一剑在手,心境终究大不同,哪天你学剑大成,便会明白,否则老夫说破嘴皮,你也不理解。”
姜泥哦了一声,站起身。
她也不说为何要出去冒险观战,但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就是去了。
李老头儿扯了扯羊皮裘,紧随其后,走到船舱门口时,已站在姜泥身前,零散箭矢飞来,不需老剑神如何动作,便偏出老远。
李淳罡名中有剑罡。
这话可不是白说的。
兴许是这位断臂剑神觉着箭矢碍眼,又或者是不忍姜泥担惊受怕,当小妮子看到黄龙直直撞向身旁的一艘商船,瞬间抽刀的徐凤年带着宁峨眉与四名扈从狂奔而去,她下意识惊呼出声。
李淳罡冷笑一声。
一脚踏出。
掠过了所有人,踩在黄龙船身上。
身形飘荡如青龙。
一脚便将那艘黄龙楼船给踩翻入水!
韦玮命令楼船将军撞船,是铁了心要破釜沉舟,官宦子弟中确实少有他这般杀伐果决的猛人,生于高门望族,看见得多,得到得多,往往不会大方,反而心中计较更多。
韦玮只是求名,希望为自己博一个好名声,若是在仕途上助父亲一臂之力,则是锦上添花,所以不会真与徐凤年过意不去。父亲韦龙王只是大江大湖里的小庙龙王爷,远比不得徐骁这种翻转天地的当世蛟龙。听说这位大柱国此时正逗留京城,若徐凤年遭遇叵测,这种仅次于天子之怒的雷霆震撼,韦玮再不学无术,都知晓利害。靖安王世子却是求一件五爪蟒袍,相差天壤,因而他在思量后愿意铤而走险,一击不成便不成,春神湖上的战事,谁去留心隐蔽的十步一杀,可若成了?
韦玮站在窗口,本来期待着黄龙撞翻敌船,冷不丁看到一个穿羊皮裘的不起眼老头掠出船板,只见老家伙脚尖在黄龙船身上轻轻一点,在春神湖上足可横行的大黄龙便翻了?
真翻了!
韦玮目瞪口呆,双手死死抓在窗沿上。
靖安王府豢养的龙爪手高手才出船舱便折回,对世子殿下沉着脸摇了摇头。
湖水顷刻间汹涌荡起,连累这艘黄龙楼船都开始剧烈摇晃不止。
“为何?”靖安王世子倒是相对镇静。
“有个独臂老者一脚踏翻了黄龙楼船。”已是古稀之年的扈从苦笑道。
“一脚?”世子两指握紧酒杯。
“一脚!”在靖安王府锦衣玉食的高手点头,神情极其不自然,同样是藩王府邸里的走狗鹰犬,自问别说一脚翻黄龙,便是给他十脚百脚都踏不翻一艘可以载物五千石的楼船。
“一品高手?”世子突然笑了笑。
扈从无奈地叹气道:“差不离。”
世子似乎轻松许多,并未因为独臂高人的一脚踏黄龙而气馁,好奇地问道:“独臂?你可知北凉有独臂高手?”
扈从摇了摇头,“不曾听说,大概是北凉王府秘密请出山的人物。”
靖安王世子起身,准备去另外的船舱。
眼不见心不烦。
这艘楼船的将军已经赶忙让麾下黄头郎去救人,连他在内都被那老神仙的一脚踩得肝胆俱裂,只求神仙爷爷别跟他们这帮蝼蚁斤斤计较,一脚踹翻就踹翻,小的们都知道你老人家的通天本事了,好好歇息着,千万别来第二脚啊!韦玮知道大势已去,完了。
面如死灰,这位从未在春神湖上失手的恶蛟转身颓然坐回椅子,身边还有脸上被短戟剐出血槽的死党在痛哭流涕,在寂静船舱中显得格外聒噪。
韦玮怎么都想不明白,一百北凉甲士怎就压得四百黄头郎大气都不敢喘,更想不通怎就会有人能以脚力胜黄龙,堂堂青州水师的主力战舰是一叶扁舟不成?
徐凤年没料到老剑神会来这么一出,但既然已经营造出摧枯拉朽的派头了,他便借势跃上鸡飞狗跳的黄龙楼船,正忙碌打捞落水人的黄头郎都惶恐逃散,老道士魏叔阳、大戟宁峨眉、吕杨舒三名王府扈从,都追随世子殿下掠上黄龙,登楼而上,直达三楼本作瞭望指挥的船舱。凑巧遇到正要匆忙离开的靖安王世子,徐凤年拿绣冬刀鞘抵住这名世家子的胸口,后者的贴身亲卫试图阻拦,瞬间被宁峨眉以大戟相指,更被吕杨舒三人围困,靖安王府里养尊处优的龙爪手高手当下便不敢动弹。
徐凤年在绣冬刀上稍稍用力,将眼前隐约猜出身份的世家子逼回舱内,里面一伙十来号青州首屈一指的公子千金都望向这位白袍白马出北凉的人屠之子。
那些青州名媛则瞪大眸子,讶异,惊艳,畏惧,以及崇拜,光是她们的脸色与眼神便是一幅动人画面。
朝中青党势大,外地人谁敢在青州境内与紧紧抱团的青州子弟叫板?
更别说此时圈中还站着一位靖安王世子殿下。
徐凤年笑眯眯问道:“小子,想溜?这黄龙楼船就这么大,你能躲本世子躲到哪里去?”
靖安王世子表面修养极佳,显然得了靖安王赵衡的真传,被徐凤年以刀鞘抵住心口,仍是一脸不以为意,淡然道:“出去透透气,顺便好见识一下世子殿下的风采。”
徐凤年稍微缩回绣冬,却没有回挎到腰间,而是提起轻拍眼前家伙的脸庞,啪啪作响,这动作辱人至极,徐凤年嘴上更是戏谑道:“别以为本世子不知道你是谁,姓赵名珣,靖安王赵衡的长子。你我同为世子,怎的差距就这般大?”
被拍红脸颊的赵珣直视徐凤年,平静道:“北凉王功盖千秋,我父王却一心向佛,自然不能比。”
赵珣这话有玄机,却不大,谁都听出来靖安王世子无非是在说你徐凤年能有今日风光,无非是仗着有个背负全天下骂名的人屠父亲,与你这个世子殿下却是无关。
“啪!”
绣冬刀这一记尤其用力,靖安王世子赵珣嘴角渗出血丝,徐凤年微笑道:“说得好,该赏!本世子重重赏你一记绣冬!”
赵珣仍是在强撑着笑。
靖安王府的扈从已经准备拼死救主,但徐凤年已经与赵珣擦肩而过,轻轻说道:“黄龙楼船本世子收下了,麻烦你跳船游回襄樊,与赵衡说好,到时候父子二人一起出城迎接本世子大驾。”
赵珣都不去擦拭嘴角猩红血迹,径直走出船舱,缓缓道:“襄樊城定会恭候大驾。”
徐凤年没有理睬马上要成为一条落水狗的靖安王世子,先朝那帮瞠目结舌的小姐姑娘扬起一个温煦笑脸,然后转头望向缩在角落的都统之子赵纨绔,以及露怯的恶蛟韦玮,拿绣冬点了点这两位,微笑道:“一位是从四品大员的儿子,拉帮结派,让赵珣送上门来,好样的;一位是青州龙王爷的儿子,敢拉弓射箭,敢黄龙撞船,更是英雄好汉。”
随着老剑神来到三楼舱外的姜泥见到这一幕,神情古怪。
敢情徐凤年对府外人都这般跋扈蛮横?以前在北凉王府,只听说他对府上丫鬟女婢动手动脚,出了北凉,在那县城折腾晋兰亭,到了青州,便拿青州水师肆意戏耍,她原本以为他只会欺负柔弱女子呢。
徐凤年没有急着去拾掇韦玮和姓赵的,转头望向青州千金们,笑容灿烂道:“哪位姐姐妹妹会煮茶,咱们一起喝茶赏景,打打杀杀什么的,本世子讨厌得紧,惊吓了姐姐妹妹,待会儿容我以茶代酒,自罚三杯十杯的,如何?”
二姐远嫁北凉的鹅蛋脸姑娘丝毫不怕北凉王世子,自告奋勇笑道:“我带了些雨前春神茶与一整套茶具过来,还没来得及煮茶哩。”
徐凤年对待船上女子便判若两人,好说话得一塌糊涂,笑呵呵道:“缘分哪。”
姜泥小脸蛋僵硬着,瞧瞧,这家伙的狐狸尾巴一下子就露出来了。
可恶!
那被打肿脸的阴沉家伙看着就可恶。
可这个一上船就跟一群姑娘眉来眼去的家伙最可恶!
徐凤年每走一步,韦玮与姓赵的便后退两步,直到无路可退,徐凤年来到窗口,正巧看到靖安王世子与扈从跳入水中,徐凤年眯起眼,感触颇深。当年帝王心术登峰造极的老皇帝突然驾崩,皇宫内廷第一宫“正大光明”牌匾后头的密诏不翼而飞,顿时出现八龙争嫡的混乱场面,一波三折。
先是被废黜的太子在清流领袖老首辅的拥戴下几乎一举登顶,不料前太子迟于先皇三日暴毙,紧接着是六皇子赵衡声势最盛,太后对这个孝顺儿子最是器重,外戚一派与群龙无首的文臣一拍即合,而赵衡便是在那时候写下“提兵百万驱莽奴,立马立碑第一峰”的诗句,那时候可谓是如今的靖安王最风光无限的一段短暂岁月。孰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本来最不被看好的二皇子横空出世,不知如何获得了宦官内侍与军部武将的鼎力支持,先是秘密拘禁太后,其后展开一系列暗杀,数位大权在握的外戚一夜之间死于非命,遗诏再度出现,清清楚楚写到先皇属意二皇子登基,二皇子名正言顺地坐上皇帝宝座,便成了如今的皇帝陛下。八龙争嫡,祸起萧墙,最终才死了先太子一龙,其实在明眼人看来已经算是皇帝陛下心慈手软了,比起各朝历代皇子皇孙死得一干二净要好太多。赵衡等皇子都陆续获封藩王,各有封地军权,虽说一部《宗藩法例》苛刻万分,可靖安王赵衡、淮南王赵英等诸位弱势藩王,也不曾有半句牢骚传入天下人耳中。
至于主仆二人如何去襄樊,这就不是徐凤年关心的了,略加思索,转头对宁峨眉说道:“落水救起的黄头郎都重新踹下去,一艘楼船承载不了这么多人,让那名楼船将军带着游到姥山,由王林泉负责接待,踢他们屁股的时候别忘了说姥山那边有好吃好喝的,本世子算是仁至义尽。”
宁峨眉领命而去,青州士族官宦小姐们听到北凉王世子的话都忍俊不禁,相视一笑。对她们而言,大柱国与北凉王世子都是远在天边的人物,庙堂争斗,如何都殃及不到她们,青党从不直接参与到藩王间的斗法,青党审时度势保身安命的权术,号称庙堂第一,若非如此,三十个州,独独出了个青党?眼前的北凉王世子颇为有趣,哪怕明面上是在打青州水师的脸,可暗中矛头却始终直指靖安王府,如此一来,与靖安王赵衡留有清晰距离的青党便会宽心许多,猜到老祖宗们不上火,她们便心情轻松许多。青州家族抱团不假,可明摆着韦虫子一家要被放弃,与其被拖累下水,还不如在一旁喝茶观景,与北凉王世子殿下同船赏景,说出去得是一个多大的噱头?
徐凤年终于回神,走到角落,把姓赵的拎起来丢出窗外,哀嚎着坠入水中,再对那个作势要困兽死斗的韦玮说道:“楼船借本世子一用,带到襄樊城外,恩怨一笔勾销,如何?”
早就绝望甚至做好拼命打算的韦玮先是愕然,随即惊喜挂满那张布满痘印的坑洼脸庞,扑通一声跪下,来了个结结实实的五体投地,颤声道:“谢世子殿下!”
徐凤年拿脚踩了一下韦恶蛟的脑袋,笑骂道:“不长眼的东西,听说你这家伙削尖了脑袋想要与李翰林结为兄弟,都不知道他这些年天天都在给谁背黑锅吗?”
韦玮虽说跪着还被踩脑袋,心中却是越发安定了,抬头觍着脸谄媚笑道:“都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能屈能伸大丈夫,床上床下都如此。哪怕是如韦玮之流只会做无良纨绔,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大抵都能做出自己的一些门道。
徐凤年笑道:“起来吧,男儿膝下有黄金,跪我算怎么回事。”
韦玮小心翼翼站起身,刚松了口气,但北凉王世子下一句话便再度将他打回原形,“你箭术不错,据说是射杀女人练出来的,去,对那名都统之子射上一箭,射死了,我介绍李翰林给你认识,射不死嘛……”
韦玮沉默不语。
徐凤年装模作样给韦玮拭去身上灰尘的时候,低声说道:“王林泉的银子便是本世子的银子,王林泉的姥山便是本世子的姥山。你真当这青州都是青党的?此行去襄樊,自会有人替你想好如何弹劾本世子在春神湖上骄纵行凶,如何辱骂靖安王,殴打世子赵珣。只是你出去射箭时,记得手脚干净些,本世子可以保证那桌姐姐妹妹们都不会乱嚼舌头,如何?”
韦玮躬身作揖后大踏步离开船舱。
徐凤年坐到桌前,与抬起雪白手腕煮茶的鹅蛋脸美人儿肩并肩坐着,与其余皆是两两相坐于一条长凳的青州千金们凑成一桌。徐凤年耐心等着春神头酌茶,肆无忌惮地打量身边诸位富贵小姐的脸蛋身段,大多是中人之姿,只有身边这位烹茶的小娘能有将近八十文的风韵,徐凤年堂而皇之伸手搂过她的纤细小腰,这还不止,桌下伸脚轻踩着她的菱藕小脚,转头望着俏脸绯红的青州美人,笑眯眯问道:“敢问姐姐芳名,本世子有一把桃花美人扇,回头就将姐姐绘在扇面上,日日把玩。”
日日把玩?
一桌红绿莺燕们齐齐望向鹅蛋脸女子,她们眼神中夹杂着促狭嫉妒。
被徐凤年搂腰的女子虽然家教不俗,一直以来行事说话气概豪迈不输男子,只是此时如此被公然调戏,仍是吃不消,那一肢小蛮腰不敢躲,也不想躲,低眉顺眼假装在关注火候。她的家世可不简单,离阳王朝四根顶梁柱,青党这一根虽然最为细小,但说话声音并不弱,王朝十二位柱国以及上柱国,青党大佬分得四个席位,此女家族内的老祖宗便是其中一名上柱国。
三十年间辗转于兵部、户部、吏部三大部,门生故吏不计其数,被誉为两朝官场“不倒翁”,曾有人戏言这位不倒翁亲眼见到的廷杖次数,仅比老首辅少些。
徐凤年终于喝上了茶,痛饮如酒,没什么风雅可言,笑道:“晚上姐姐妹妹们若是觉得被褥不暖,吩咐一声,本世子立即亲手捧去厚实锦被。”
自然又是一阵只可意会的羞赧娇嗔。
那名煮茶的鹅蛋脸美人悄悄望向徐凤年侧脸,似乎察觉到什么蛛丝马迹,怔怔出神。
徐凤年转头问道:“何事?”
她温婉一笑,摇了摇头。
喝了茶,赢来满桌的欢声笑语,徐凤年告罪一声离开船舱,来到船头,鱼幼薇并未登上黄龙楼船,姜泥与老剑神倒是站在一旁。
韦玮已经一箭射死了前一日还在把臂言欢称兄道弟的赵姓纨绔,瘫坐在船尾甲板上捧着大弓发呆。
徐凤年开口笑问道:“不晕船了?”
姜泥冷笑道:“这茶是不是好喝极了?”
徐凤年拔出一根射在船身上的北凉箭矢,握在手中,身体慵懒地靠在船栏上,望向浩淼湖面,轻轻说道:“没什么味道啊,远比不上姥山喝到的春神茶。”
姜泥面无表情地问道:“真要去襄樊?”
徐凤年点了点头。
姜泥皱了皱眉头,“你真不怕那靖安王赵衡搬出数千人马把你给碾作齑粉?”
徐凤年哑然失笑道:“北凉王世子殿下死在襄樊辖下,赵衡担当不起这个罪名,他当年若是真的心狠手辣,不是那般优柔寡断,这天下就是他的了。赵衡这位藩王运气不算差,但总觉得做什么都会功亏一篑。志向是有的,否则也说不出‘大柄若在手,定要泽被满天下’的话。能力也不差,襄樊当年破城,仅剩两万濒死百姓,变换城头旗帜后,这两万人都疯了一般爬都要爬出襄樊,彻底成了一座空城、死城,但在赵衡治下,推行黄老学说无为而治,如今襄樊人口重新恢复到数十万,天下腰膂重镇的说法,名副其实。靖安王,靖安王,这个藩王封号给得好,赵衡在青州百姓中口碑极佳,可算是七个藩王中最好的一个,这种人,最是爱惜羽毛,我怕什么?说不定赵衡还得担心有人嫁祸于他,恨不得请出兵马来给我护驾。小泥人,你信不信?”
姜泥一脸匪夷所思道:“你瞎说的吧?”
老剑神淡然笑道:“徐小子没有瞎说。”
徐凤年双手弯曲了一下那根北凉制式箭矢,突然笑道:“听说襄樊仍有十万孤魂野鬼不肯离城,小泥人,到时候你小心点。”
唰地一下,姜泥脸色雪白,色厉内荏道:“要怕遭报应,也该是你,与我有什么关系!当初襄樊若不是大柱国铁了心要围城,不肯招降,不肯留出一座生门,襄樊如何能变成酆都!”
十年困城,城中人如牲畜论斤卖。
慈母割肉喂子女,恶父丢儿入烹锅,人间百态,善与恶都在那座鬼城中被极端扩大,一寸墙头一寸血,一寸草木一寸悲,襄樊阴气之重,无法想象。
十年攻守,在朝廷严令下不许任何士子史家付诸笔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