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转头望向少女,喃喃道:『为了一根钗子,值得吗?』芦苇少女还是嗯了一声。
徐凤年怔怔站在水畔,依然保持正提绣冬反握春雷的古怪姿势。
老剑神并未出声,确认那名少女杀手远退后才从芦苇丛尖上飘落下来,武道修行,大多数人都是循序渐进,厚积薄发,甚至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就如李淳罡自身,便是例子,剑道登峰以后遭遇一系列波折,心思不定,非但未跨过那道门槛,反而跌入凡尘,与陆地神仙境界愈行愈远。但有些天才,却能在莫大机缘下跃境而涨,百年来前有齐玄帧,后有一步天象的武当新掌教和烂陀山女法王,这几朵奇葩大多都是求一个虚无缥缈的无上天道,抓住便成龙,抓不住一辈子都寂寂无名,不可以常理揣度。稍次的天才则如吴六鼎之流,以战养战,孕育境界。眼前这位世子殿下,大体与吴家剑冠相似,属于破而后立。只是瞬间晋升的境界如暗室点烛,刹那光亮,稍纵即逝,不能长明,至于事后能领悟几分玄意,还得看造化与天赋,连惊才绝艳如李淳罡都逃不脱这个窠臼,偶尔迸出神仙一剑又如何,便是陆地神仙了?早呢,在老剑神看来,除去那个被倒霉刺杀的王明寅,剩余当世九大在榜的顶尖高手,恐怕只有王仙芝入了陆地神仙境界,邓太阿大概与他当年初上龙虎山时的巅峰相差无几,仍然离那人间仙人差了一毫,看似一毫,说不定就是千里距离,武道一途,实在是没有尽头可言。
徐凤年悠悠吐出一口气,命悬一线的血战过后竟没有丝毫疲惫,大黄庭委实是妙不可言。他转身去搀扶起魏叔阳,九斗米老道人满面愧疚,各有负伤的舒羞与杨青风各有分工,舒羞紧跟其后,杨青风留下来处理吕钱塘的后事。老剑神脚踏芦苇率先离去,自在逍遥,看得裴南苇又是一阵目眩神摇,今日波折,几乎颠覆了这位靖安王妃三十年安稳生活。羊皮裘老头儿的卓绝剑术,百丈青蛇恢宏无比,凤字营轻骑面对庄稼汉子不退死战,两名将军更是身先士卒,再是那青衣女婢一杆红枪出神入化,拼死救主。看似金刚不败的庄稼汉子被一名古怪少女以手作刀一击毙命,官道与芦苇荡中,行径荒唐的北凉王世子殿下则两番悍然出刀,哪里是外界传言的草包纨绔?分明杀人退敌熟稔得很。
裴南苇走在徐凤年身后,轻声道:“终于知道赵衡为何不择手段来杀你。”
见魏叔阳实在无法行走,干脆轻柔背起老道的徐凤年语调冷漠道:“裴王妃,本世子正在思量如何处置你,所以劝你少说话。既然赵衡无所谓你的生死,我不介意地上多一颗脑袋,反正今天死的人够多了。赵衡说送侄千里,结果让王明寅来送行,侄子若是送一颗靖安王妃的头颅回去,相信靖安王叔会很感动。”
裴南苇当下噤若寒蝉。
徐凤年突然语气柔和了几分,却不是靖安王妃有这份待遇,而是轻声询问一名地位与裴南苇差了十万八千里的扈从:“舒羞,你如果想要离去,我不会拦你,而且徐骁那边我替你解释。”
舒羞似乎完全没料到凉薄深沉的世子殿下会有这么一席开诚布公的言语,愣了片刻,望着那衣袍上沾了许多尘埃与鲜血的背影,柔声道:“殿下,以后还会有此等九死一生的战况吗?”
徐凤年抬头看了眼天色,点头道:“不一定,如果有的话,多半比今日更加凶险。你若今日不走,我还会毫不犹豫将你当作可以任意舍弃的棋子。”
舒羞嗯了一声。微风拂面,传来一阵淡淡的芦苇清香,爱美的舒羞伸出手指去抚平额头纷飞而乱的青丝,与世子殿下一起望着天空,笑道:“不走的话,能有好处吗?殿下也清楚,舒羞就是这般市侩的人。”
出乎意料的徐凤年停下脚步,转头笑道:“早知道你觊觎本世子身体已久,可这事儿,真不能一口答应呀。”
身负重伤却神志清醒的魏叔阳伸手抚须,笑而不语。被揭穿心底旖旎秘密的舒羞听到这话,俏脸一红,然后瞬间就笑出了眼泪。徐凤年看着眼前妩媚风情的女子,微笑道:“舒羞,你其实很好看,真的。”
舒羞难得有胆量打趣道:“整个北凉都知道世子殿下床下说话,从来都是真的。”
徐凤年走在绿意盎然的小径上,时不时伸手拨开凌乱倾斜的芦苇,“真不走?”
舒羞笑道:“在想。”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说道:“走的话,要银子给银子,要秘籍给秘籍。不走的话,舒羞,我问你,想不想做一回王妃?”
舒羞心头一震,小心问道:“王妃?”
徐凤年点头道:“靖安王妃。”
舒羞试探性说道:“王妃这般倾国倾城的姿容,易容假扮仍是很难的。”
徐凤年嗯了一声,这才刚勾起舒羞一肚子如芦苇荡旺盛生长的好奇,便无下文,同时简直是视靖安王妃裴南苇如无物。
魏叔阳觉得被世子殿下背着不成体统,说道:“殿下,老道可以自己走的。”
徐凤年哈哈笑道:“无妨无妨,小时候总让魏爷爷在听潮亭里背上背下,这回该轮到我了。”
魏叔阳叹气一声,笑意沧桑。
裴南苇与舒羞各怀心思,安静地走在一老一小身后。
风起风落,芦苇飘摇,终于走到了小径尾端。
坑洼不成样子的官道上,充沛着一股无言的肃杀气,徐凤年先将魏叔阳安置在一辆马车上,前一辆躺着生死未卜的青鸟,不过看到李淳罡神情悠哉的样子,徐凤年松了口气,吩咐舒羞带人将几具符将红甲的甲胄小心收集起来,最后走到王明寅尸体身边蹲下。对于这名天下有数的拔尖武夫,以前只是听徐骁提及襄樊攻守战的一笔几句言语带过,王明寅虽是襄樊儒将王明阳的亲弟弟,对于春秋国战却有着不俗的深刻见解,当年曾力劝王明阳弃城一同隐居,只是那位上阴兵家一心杀身求仁舍生取义,王明寅只得旁观至落幕,故而他对徐骁并未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留下一句不许徐家人入襄樊的誓言。今日按约而至,不承想没有取走北凉王世子的头颅,反而被本该是盟友的杀手偷袭一刺,天下第十一,便成空缺,江湖中不知多少武夫开始为此蠢蠢欲动。徐凤年捡起那柄金黄色软剑,细细打量,大戟宁峨眉安静地站在身后,徐凤年将软剑放在王明寅身上问道:“宁将军,右臂如何了?”
宁峨眉单膝跪地,低头沉声说道:“不碍事。只是属下无能,差点耽误了殿下大事,求殿下责罚!”
徐凤年起身望向远处马蹄溅起的尘烟,摇头笑道:“责罚不责罚,以后再说,你让人在芦苇荡厚葬了王明寅,好歹是天下第十一的高手,如果担心凤字营心里有疙瘩,你稍后让舒羞与杨青风来做。”
宁峨眉摇头道:“凤字营对殿下唯命是从!”
徐凤年吹了一声口哨,坐骑狂奔而来,徐凤年一跃而上,经过李淳罡与姜泥所在马车时,拿过了那杆刹那枪。随后提枪策马来到几十轻骑身前,冷声道:“抽刀!”
那几十骁骑瞬间齐齐抽刀,与世子殿下一同面对官道上的雷鸣马蹄,听声音,是不下六百数目的青州重甲骑兵。
八十北凉轻骑对上了六百青州重骑。对面依稀可见森寒剑戟乌黑重甲拥簇下,为首是一位身穿大黄蟒袍的男子,身边一位雄壮猛将身披厚重大甲,手中一根银白梨花枪,配以红缨,模样威武。武将似乎与蟒袍男人说了几句,单骑纵马前来,徐凤年二话不说,提枪前冲,相距百步时,那名青州武将好似感受到来人的杀气腾腾,压下轻敌心思,皱眉应对,自恃一枪便可将眼前华服公子哥挑翻马下,若非靖安王叮嘱不可伤人,他都要忍不住替青州军卒儿郎们好生教训一顿这名北凉王世子。
五十步时,武将见这家伙来势更加迅猛,丝毫没有对话的意图,一时间生出怒气,不知好歹的东西!
手腕一抖,持枪对峙而冲,红缨旋转,随即舞出一个漂亮的枪花,让身后青州骑兵一阵喝彩叫好。
两骑刹那间碰面。
银白梨花枪被这皮囊一等俊逸的公子哥单手轻描淡写拨开,手中猩红诡异的长枪闪电一刺,瞬间破甲,长枪弯出一个惊艳的弧度,硬生生抵住那壮硕武将的胸口!两骑侧身而过时,那名胸口铁甲碎裂的武将竟被一枪击飞,坠落在官道上。白马红枪的公子哥提枪再刺,直接将这名武将刺死当场,头颅尽裂。缓速的白马悠闲转了一圈,再次面朝六百青州精锐骑兵,手提长枪的公子哥轻轻一抖,在地上甩出一串醒目血珠,望向一身蟒袍的阴沉男子,笑道:“靖安王叔,看这排场,是真的要给小侄送行千里吗?”
那公子哥锦衣华服白马红枪,阵前杀人后仍是谈笑自若,看得六百青州重骑心颤不已。
要知那名被刺于马下的将军可是襄樊战力前三甲的猛士,却不料一照面便被一枪毙命,况且他身前马匹上坐着的是堂堂靖安王,六大藩王中仅排在燕剌、广陵两王之后,这位北凉王世子不管家世如何煊赫,终究是小辈,更不在北凉地盘上,怎么就敢如此放肆,当面拂逆被襄樊百姓视作神明的靖安王?
一时间这嫡系六百甲群情激愤,只需身穿蟒袍的主子一声令下就要冲杀碾压过去,莫说你是北凉王世子,便是北凉王在此又如何?真当天下骑兵都是绣花枕头不成?北凉号称三十万铁骑甲天下,青州第一个不服!
靖安王身穿一件江牙海水五爪坐龙黄蟒袍,颜色尊贵,比较蓝白双色都要高出一筹,更是位列一等,仅就蟒袍而言,确是比广陵王都要高出半级品秩,可见皇帝陛下对这个当年一同参与夺嫡的兄弟十分优待,甚至有些破格了。靖安王此番出场,终于没有手挂念珠,与那越年老越肥胖以至于穿上蟒袍略显臃肿的广陵王不同,赵衡身穿这一袭蟒袍,十分熨帖合身。
他缓缓抬手向后一挥,六百重骑瞬间整齐后撤,阵形毫无凝滞,分明战阵熟谙,等重骑撤出五十步,赵衡轻夹胯下一匹产自西域的汗血宝马的马腹,慢慢前行,无视那具尸体与一杆才染血的红枪,平静道:“八十轻骑不管如何骁勇善战,都挡不下六百青州铁骑。”
“确实挡不下,但八十骑换两百条命还是做得到。”徐凤年不以为意道,眯眼盯着这位处心积虑要自己下黄泉的靖安王叔。
襄樊城内,相互试探,可以谈笑风生,到了这里已是撕破脸皮。徐凤年身陷绝境,戾气十足,尤其是骤然消化不少大黄庭后,原本可以压抑住的戾气被扩大无数倍,这才有了提刹那枪杀死青州将军的狠辣。
但徐凤年对兵事并非一窍不通,更不会狂妄无知到以八十骑死战就可胜了青州六百甲,只不过输人不输阵,再者今日芦苇荡外一战,军旅甲胄只是锦上添花,注定无法影响大局,所以靖安王率兵而来,等于上了一份让他收买轻骑人心的大礼,徐凤年乐得接受。他早就与鱼幼薇说过要得人心,施与小恩小惠根本不济事,因此便是在江上被吴六鼎一竿翻船后救人,徐凤年都没有真的以为就成功掳获了大戟宁峨眉等一百骑的忠心。
北凉号称三十万铁骑,自然不是三十万兵马皆是马上控弦之士,真正的骑兵才占三分之一,精锐铁骑又只占三分之一,凤字营八百白马义从无疑是佼佼者,甲士越是武力出众,则越是难以被平庸将领驯服,徐骁“大逆不道”拨出一百骑给儿子随行,除了台面上的排场与护驾,其中未必没有考较的意味,若是这一百骑都驾驭不住,日后如何去面对三十万新老悍卒?不止是徐骁,只要是一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对于家中那些个继承人都有持续不断的审视权衡,更不要说生于皇宫的天潢贵胄们,便是有朝一日终于当上了储君也不是就一劳永逸了。
赵衡轻轻一笑,不置可否,脸上没了故作亲近的和颜悦色,这位藩王的上位者气势终于一览无余。
皇室宗亲,本就更多担负天下气运。世人智者所谓的一遇风云便成龙,并非空玄妄言。儒家重养气,道门真人有寻龙望气的本领,只是得先天龙脉龙气者未必都能乘风云而起,大多被后天种种际遇所禁锢,导致昏聩晦暗。
成事在天谋事在人,这便是说天道与人道两途的妙义,至于先贤的人定胜天一说,往往被人曲解,其实本意该是人众胜天才对。
阵前,赵衡平淡问道:“王明寅死了?”
徐凤年点了点头,笑道:“这位天下第十一名不虚传,幸好小侄身边有会两袖青蛇的李淳罡。”
暗中提醒这位藩王八十北凉轻骑是挡不下六百青州铁骑,可还有一位不可以常理揣度的老剑神。
赵衡对此似乎并不意外,王明寅本就是死士,哪怕成功刺杀徐凤年,赵衡也不允许他脱局而出,王明寅答应赶来襄樊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他了的命运。这也是江湖高人寻常不愿涉足庙堂争斗的根源所在,终归是敌不过军队的剑戟大网,百人敌千人敌又如何?西蜀那名皇叔被誉作当世剑圣,也在北凉铁蹄下剑断人亡,被不计其数的兵马硬生生耗死,尸体被马匹践踏而过,一摊肉泥,连死法都如此不堪。与其被当作一条走狗提着脑袋博富贵,还不如在江湖逍遥做一尾游鱼来得逍遥自在。
徐凤年笑道:“王明寅来襄樊不奇怪,倒是一名骑大猫的小姑娘让小侄很惊喜啊,他乡遇故知,倒要感谢王叔的千两黄金大手笔了。若非王叔一掷千金,小侄哪能见识到她的庐山真面目?呵呵。”
徐凤年情不自禁学那少女杀手呵呵一笑。
赵衡听闻此语,终于悄悄叹息,只是不见脸色阴霾,反而豁然开朗,他赵衡若是输不起的人,如何能活到今日?再说这回输了芦苇荡一战,庙堂那边暗战却是不输反胜了,世上就准许眼前这后辈一人韬光养晦了?赵衡哂然笑道:“凤年,是否从此便记恨下了王叔?”
徐凤年不承想赵衡会这般袒露问话,一时间沉默不语,眼前马背上的人物是徐骁那一辈的翘楚,虽说与当今陛下争夺天下输在前,又在春秋国战中被徐骁压了一头输在后,可论心机,徐凤年还没有自负到可以与其并肩,若非这样,徐凤年也不至于当日在瘦羊湖湖畔客栈一席谈话便湿透衣襟后背。今日赵衡一环接一环毒辣计谋迭出,尤其是连爱妻王妃都可抛弃的魄力,简直就是可怕!徐凤年不说话,赵衡也不计较,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
徐凤年半真半假,哈哈轻声笑道:“如果王叔再无临别赠礼,小侄自不敢记恨长辈,就当是得了千金难买的教训,以后再不敢小觑北凉以外的英雄好汉了。”
抓住缰绳的赵衡下意识拇指食指摩挲捏转,淡然道:“不凑巧,本王还真有两件小赠礼。”
心头一跳的徐凤年狭长丹凤眸子中戾气暴起,冷笑道:“既然王叔要送,小侄没有不接的道理!”
好大的口气!
赵衡忍不住一叹,不知为何想起了自家的嫡长子赵珣,论韬略才智与心思缜密,两名年龄相差不多的世子并无明显的高下,只是就气魄胆识而言,赵珣却要差了太多。不过这怨不得珣儿,他自小长在靖安王府,受困于条框烦琐的藩王法例,没有多少真正历练的机会,而自己这二十几年蜗在襄樊一城,许多道理言传不如身教,因此珣儿只继承了阴柔一面,战场杀伐带来的阳刚猛烈却差了火候,这等枭雄胸襟,却不是杀几个仆役就能养育出来的。
这徐凤年,长得半点不似徐瘸子,但手腕心性却十得八九了,换作别人的孩子,谁敢堂而皇之阵前杀人?赵衡清楚察觉到徐凤年不惜玉石俱焚的浓烈杀机,一笑置之,弯腰从马背上解下一只长条锦绣包裹,入手微凉,寒意刺破肌肤,赵衡微笑道:“这只剑匣里头有半截古剑与一本刀谱,都是本王从武帝城求来的,凤年你练刀,刀谱用得上,至于古剑,不妨直说,本意是为你送行后,赠予李老剑神的。”
徐凤年震惊地问道:“半柄木马牛?”
靖安王仰天笑道:“不错。”
赵衡继而直直望向徐凤年,第一次不掩饰他的杀意,冷声道:“你信不信本王是当今世上唯一请得动那位陆地神仙离开武帝城的人?”
徐凤年手中那一杆刹那本来朝下的枪尖微微上提了几分,笑道:“信!”
赵衡的杀气转瞬即逝,神情归于平静祥和,竟有几分英雄末路的落寞,将剑匣一挥抛出,丢给徐凤年,掉转马头,语气平静道:“刀谱是那人存世的唯一一部秘籍,秘籍无名,但那人一生摧败顶尖剑士无数,这部刀谱的轻重可想而知。徐凤年,以后赵珣若是有机会离开青州,不管是去北凉,还是回去那座城,希望你别忘了今日小小赠礼。我也好,徐骁也罢,到底是老人了。以后肯定要由你们上台来翻云覆雨,我与你父亲的恩怨,到今日为止算是了结干净。需知做人逆势如饮酒,顺势却如倒茶,对不对?”
徐凤年伸手接过装有半截木马牛的剑匣,抱在怀中,没有言语。
大黄蟒袍的靖安王一骑绝尘而去。
徐凤年则默然掉转马头,提枪抱匣而返。
八十骑个个眼神炙热,马阵立即让开正中一条小径。
一骑穿过的徐凤年轻声道:“收刀。”
自始至终,靖安王赵衡都没有提及王妃裴南苇。
果真是王侯寡情比纸薄。
徐凤年下马后,临近北凉轻骑尸体与伤员附近,将刹那枪插在道路上,走到一名被将领袁猛亲手包扎伤口的年轻骑兵身边,蹲下去,接过袁猛的活。所有轻骑都分明看出世子殿下动作娴熟,尤其当他低下头咬住布结,将其咬结实了,便是大戟宁峨眉都动容。世子殿下的秉性,他们一路行来也算有些了解,鬼门关水势湍急中涉险救人,但此后在船上始终不曾与谁客套近乎,后来与青州水师一战,身先士卒,可有半点退缩,折了北凉军锐气?连那靖安王世子都给丢下水去做一条落水狗,谁敢再说当初他若在场定要将那顾剑棠旧部的东禁副都尉挂在颖椽城头是一句空话?
今日且不说霸气出刀自救,凤字营惊鸿一瞥,已觉刀法惊艳,就说刚才亲率八十骑面对六百重骑,更一枪挑翻并刺死了那名膂力不俗的青州猛将!
战前只说“抽刀”二字,战后只说“收刀”二字,这份气度,何等相似北凉王!
还有此时,沉默着给身份差了十万八千里的小小骑卒包扎伤口,又何曾矫情废话半句了!
徐凤年起身前,对那名眼睛通红的骑卒轻轻道:“我知道你名字,叫王冲,我在春神湖上船头练刀时,是你守的夜。”
徐凤年停顿了一下,道:“当时与你一同值夜的叫林衡,战死了,是被王明寅用大戟刺死的,记得当时在船头他与你悄悄争执,林衡难得替我说了好话,说我练刀不是花架子,可惜死了。”
徐凤年起身后,抽出刹那枪,走向马车,平淡道:“希望别再死了。”
九十余白马义从,不管受伤与否,齐齐下跪,沉声道:“凤字营愿为世子殿下死战!不退!”
远处,靖安王妃裴南苇脸色泛白,眼神复杂。
芦苇荡中的零星村舍边上,老者起身离去,手里抓了一把到处可取的小草用作揲筮,这是失传的上古占卜,筮草随手可得,到处可摘,可却不是谁都可以揲筮窥天机,故而包括龟甲在内的上古八揲,以揲筮入门最易得道最难。老儒生模样的老人看似漫不经心地一撕再撕,筮草丢了一地,走出芦苇荡,凑巧不凑巧便撞上了从另一处穿出茂密芦苇的年轻人,身后跟着一具宛如天兵的符将红甲,手持巨剑,气势凌人。
那年轻人不恼不喜,只是喃喃自语些什么,见到老人后起始并非戒备,而是生怕身后傀儡惊吓到无关人等。他细细打量老者一番,松口气,灿烂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显得格外人畜无害,停下脚步,显然是要让老人先行,是否爱幼不好说,尊老却是十足。老人好似也没有放在心上,擦肩而过的时候,轻声说道:“赵楷,你娘亲是否告诉你她生下你前,曾做梦天开数丈,四位天人捧日而至?你别不信,你诞生时,老夫亲眼所见夜出红日赤光绕室。至于你六岁时所斩白蛇,被传是白帝幼子,倒是假的,不过是为了应验钦天监赤帝斩白龙的说法,是老夫故意逗弄南怀瑜那老笨蛋的。”
赵楷张大嘴巴呆若木鸡,然后小跑起来跟在老儒生身后,笑嘻嘻问道:“老先生,你与我娘亲认识?”
老人轻笑打趣道:“放心,我不是你外公。”
赵楷哭笑不得,挥手让符将红甲中可一甲完败四甲的金甲隐匿起来,半点不怕身份神秘至极的老人心怀叵测,觍着脸说道:“是外公才好。老先生,要不你给我说说我娘亲的往事呗?”
老人脚步不停,摇头道:“尽是些悲事惨事负心人,有啥可说有啥可听的。故事故事,便是故去的事情了,多说无益。”
赵楷溜须拍马道:“嘿,老先生果真有大学问,难怪南监正都要被骗。
故事这个解释,当真是妙趣横生!”
老人笑骂道:“你这小子,到今天还不知道南怀瑜是姓南怀而非南吗,亏得那老家伙还恨不得把孙女都送给你。”
赵楷啊了一声,汗颜道:“小子真不知道老监正姓南怀啊,还有这样古怪的复姓?”
老人摆摆手不客气道:“离老夫远点,你小子身上那股子气太盛,别害得老夫以后无法下棋。这二十年来,论天下气运,也就只有一个姓姜的小丫头能力压你一头了。”
赵楷仍是没半点心眼的作态,死皮赖脸跟在老人身后,就跟在路上捡到了宝一样。
老人回头望了一眼,说道:“赵家出了你这么个小子,也算运道不衰,方才老夫在芦苇荡里头与一个小女娃娃说了些话,你这就去十里外的鲤鱼观音庙,晚些时候她会单身而往,若是被她看见芦苇荡中火光,你务必要拉住。此女有女子三十六品中第二等殊贵的幼凤命格,你可以当个小媳妇养在身边。再有便是庙中会有西域小观音一尊与你相逢,你接连失了四尊符将红甲,若是得了她相助,无异于四十尊红甲。她与几人都是十年后江湖上最拔尖的人物,先前百年才得以出两三位陆地神仙,这一百年倒是奇怪,容老夫掐指算算,四五六,七位,最少七,再加上你的那个宿敌,说不定是八,啧啧,千年罕见的热闹景象啊。这一切,皆是拜两人所赐,其中一人远在北莽天边,另一人近在眼前,就是你了。赵楷,你没白投这个胎。那北凉王世子,如何才能胜出?老夫很是好奇。”
一直仿佛没心没肺的年轻人笑着问道:“老先生,难道天下还要再乱,比春秋国战还要更乱?”
是胡言乱语,还是一语中的?
老人却只是轻淡斜瞥了一眼,“老夫说是便是,说不是便不是了,你就不会自己去等?”
赵楷苦着脸道:“就怕活不到那一天嘛。”
老人嗤笑道:“你这家伙倒是俗气得有趣。”
一路小跑着的赵楷挠头道:“不有趣不有趣,小时候穷惯了,胆小而已。但小子看老先生龙行虎步,实在高人!”
老人正想说什么,赵楷就看到惊人的一幕,刚被他称赞龙行虎步走路极有风采的老先生就被一个扛着向日葵的少女,以一记势大力沉的鞭腿击飞出去。所幸老先生只是拍了拍身上尘土便安然无恙站起身,估摸着是没脸皮再在赵楷面前谈天论地,便加快步子前行。而更荒诞的画面出现了,一只大猫跳出芦苇荡,跟在少女身后,与老先生一起消失在视野中。驻足不前的赵楷由衷感慨道:“老先生这一摔都能摔出神仙风范来,佩服!”
赵楷思索片刻,真去寻那一座鲤鱼观音庙。
那边,赵楷心目中的老神仙语重心长说道:“闺女啊,以后在外人面前给老夫一点颜面好不好,老夫将生平所学中最保命的武学尽数传授给你,不求你以后给老夫养老送终,好歹见面了给个笑脸不是?”
肩上扛着一株向日葵身后跟着一头魁梧大猫的少女犹豫了一下,很认真地板着脸挤出一个生硬笑脸。
老人无奈道:“罢了罢了。”
接下来都是老人的自说自话,有问没答,“早跟你说那北凉王世子不好杀,偏偏不信,这下失手了吧,接下来你再找机会就难了。”
“靖安王那边,你就别找他的晦气了,赵衡还是有点本事与气运的。王老怪此生无子嗣,当年与先皇约定,只认了赵衡这么半个义子。”
“不出所料的话,接下来的江湖便如前百年的士林一般群贤蔚起竞长争雄,再难如老夫和王老怪那样各自鹤立鸡群一切俯视之了。今天是王明寅被你所杀,接下来你还有的是机会。不过老夫先跟你说好,一品四境,那几个有望踏入陆地神仙境界的家伙,你别急着出手,一来怕你杀不掉,二来更怕你杀了让江湖了无生趣。别跟老夫呵呵,不许假装笑声,老夫听着瘆得慌。闺女你想啊,等他们成了天下人眼中的神仙人物,你再杀之,岂不是最好?”
“方才这姓赵的小子,尤其杀不得,否则就浪费了老夫当年辛苦抓条白蛇放在他面前的心思啦。至于那幼凤命格一说,老夫唬人呢,天底下哪来那么多机缘巧合。满大街都是的话,也太不值钱了。”
“唉,老夫此生也就拿你这闺女没辙,谁让你长得像老夫当年早夭的女儿呢。”
老人一叹再叹,问道:“对了,现在还喜欢收藏钗子吗?”
不杀人时总给人娇憨感觉的少女扛着向日葵,总算大发慈悲嗯了一声。
老人破天荒露出一脸无奈。
他是谁?
吾以三寸之舌杀三百万人!与人屠徐骁和人猫韩貂寺并称当世三大魔头!
甲。
兵、儒、释、道、剑、棋、书、画、茶、诗等春秋十四圣,我独霸三老头儿看了眼晴朗天空,眯眼没来由地说道:“要打雷了。”
少女踮起脚尖,拿那向日葵遮在老人头顶,呵呵一笑。
老人开怀笑道:“滚滚天雷,劈得死齐玄帧,都劈不死老夫。闺女啊,与你说个秘密,老夫真是神仙。”
翻脸不认人的少女一脚将老人踹翻在地。
老人这回约莫是没有外人在场,不急于起身,坐在泥土上,自言自语道:“当年我父曾言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这话那人屠怎就不明白,以他当今成就,若是生个中规中矩的嫡长子,可保数代富贵安稳,这般便宜好事都不要,非要教出一个斗魁来做乱世的魔头,连累徐瘸子自己到老都要奔波劳碌,没有半天享福时光,何苦来哉!不过念在因为你儿子才让老夫碰见了闺女,这些年也就没给你下什么大绊子,不过你既然已经到手了世袭罔替,以后就让你儿子自求多福吧,老夫倒是要看看他如何能斗得过江湖庙堂和整个天下。”
老人转头望向少女,喃喃道:“为了一根钗子,值得吗?”
少女还是嗯了一声。
老人摇头又点头道:“这世道人命比钗轻,对也不对。”
老人起身缓缓道:“走吧,过会儿青州骑兵就要借剿匪的名头大开杀戒,这片芦苇荡明年依旧茂盛,可那百来人命却是都没了。”
徐骁只带着几名北凉扈从便出了下马嵬驿馆,轻车简从。伏天时分,京城燥热无比,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房顶空气里颤动着似雾非雾的白气,路上更是烫人脚板。富家翁装扮的徐骁走走停停,歇脚时在一个小摊子要了一碗豆腐,小瓷碗沁凉沁凉,端在手心有些舒畅,京城的小吃都如这碗杏仁豆腐差不多,讲究口味纯正,泾渭分明,凉的就要冰凉,恨不得带冰凌子,热的得是滚烫,绝不能温暾。
背微驼的徐骁坐在摊子前,与那些个靠几文钱一大碗冰镇杏仁豆腐解暑的京城百姓坐在一起,相当不起眼。徐骁拿着勺子,从瓷碗中刮出一小块半透明的漂亮豆腐,放入嘴中,尝着地道味道,微微一笑。这杏仁豆腐不看贵贱,并非富人家里往豆腐里头多浇放了桂花糖水便更好吃,还得能尝出一点若隐若现的苦意,这才合了古训“夏多苦”。徐骁要了两碗,一点不剩都吃完了,起身结账付了五文钱。
三文一碗,两碗五文。
徐骁继续前行,走了足足一个时辰,直到能望见钦天监所辖的司天台才停脚,这二十年他这位王朝中唯一的异姓王进京次数屈指可数,但没有一次来过这为皇帝观天象、颁历法的钦天监。
门口有禁卫重兵把守,闲杂人等别说进入,便是靠近都要被拘禁拷问。
徐骁身后有枪仙王绣师弟在内的三名扈从,加上他本人临近钦天监后气势陡然一涨,那些禁卫竟是一时间都不敢上前放肆,直到徐骁离门不过十步,才有禁卫默默横矛。无须徐骁说话,当世最顶尖的枪法大家刘偃兵便怒喝道:“大胆!”
在刘偃兵面前持枪矛,实在是个笑话,而挡下可以佩剑上殿的北凉王,当然更是个笑话。
只不过禁卫职责所在,加上天子脚下,钦天监禁卫习惯了来访人士的毕恭毕敬,被呵斥后仍是持矛屹然不动,更有禁卫缓缓抽刀,钦天监是王朝重地,便是卿相豪门里的大人物,也不敢擅闯!
一队与徐骁一样轻车简从的访客中走出一位相貌平平的少妇模样女子,温言道:“不可对北凉王无礼。”
禁卫瞧清楚了这少妇面容后,再不敢多看一眼,瞬间悉数跪地,刚要张嘴喊话,那女子便轻声道:“免了。”
徐骁转头看了看,微微惊讶,大概是本就驼背,也看不出弯腰鞠躬与否,淡淡说道:“徐骁恭迎皇后。”
不但如此,徐骁再不去看这母仪天下整个王朝可谓是最身份尊贵的女子,只是斜了视线去瞧一名年轻女子,鼻尖上有些可爱雀斑,露出笑脸道:“隋珠公主咋一下子变成大姑娘家家了,记得上回见到还是个扎辫子的小妮子呢。”
这位公主貌似对徐骁并不陌生,做了个俏皮鬼脸,上前几步,拉住徐骁的手,轻声道:“徐伯伯,还记得上回你带小雅去吃杏仁豆腐吗,我回宫后让御膳房做啦,可都没那个味儿,想出宫再找,可惜没徐伯伯领路就找不着,那会儿都哭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