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烽火戏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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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听潮亭草论军政,老供奉巧算联姻(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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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僧人呢喃道:『笨南北啊,你有一禅,不负如来不负卿。』

情分?

陆丞燕有些茫然,情分轻重,她当然懂得,豪阀大族里有万般驭下术,说穿了不过是恩威并济,既然先恩后威,自然就是在说这情分的重要,只不过从老祖宗嘴里说出,分量似乎比她想象的要重上许多。

阅尽人世沧桑的青党老供奉侧头望向那座梅子青香炉,香炉造型螺旋如山峦,刻有蓬莱、博山、瀛洲三座仙山,三缕紫烟从镂空山中袅袅飘出,景象玄妙。陆丞燕与老祖宗相处多年,发觉香气淡了,马上就跑去添置炭火,炉中香料材质是南海运来的龙脑香,夹以青州独有的水茅,制成香饼,故而香气浓郁适中、悠长,烟气却不重,不会呛鼻。陆费墀收回视线,轻声道:“伴君如伴虎,帝王身边的聪明人可分三等才智:大才经世济民,是最上等的辅国格局,碧眼儿张巨鹿无疑是这类人;中人可镇守一州执掌数郡,用大了乱国祸邦,用小了又屈才,我们青州温太乙、洪灵枢都在此列,你父亲陆东疆以后若能磨砺一番,也勉强能算;最下是那些只懂逢迎媚主的家伙,才学平平,但天生善于察言观色。燕儿,可知为何历代辅佐君主的大才之士的下场都不如小才?”

陆丞燕小声说道:“功高震主?”

陆费墀不置可否,淡然道:“北凉王徐骁不可谓不功高震主,为何这人屠能活到今天,还裂土封疆,手握三十万精兵?无他,唯有‘情分’二字。与帝王相处,情分远胜才略啊。宦官为何能干政,外戚为何可掌权?可不就是君主念着那份香火情吗?徐骁与先皇的关系,少于父子,多于兄弟,殊为不易,因此哪怕先皇驾崩,这份情谊,仍是或多或少传承到了当今陛下那里。当初夺嫡,徐骁只是冷眼旁观,这不是功,而是常人不知的情谊,后来赵稚皇后要招北凉王世子做驸马,温太乙这些人都觉着是皇上与徐骁的君臣情谊殆尽了,急着落井下石,在朝廷里与孙希济这帮亡国老贼一起鼓噪。

错啦,大错特错!赵稚这女人的心胸不简单哪,在我看来只有一半是想试探徐骁的底线,余下一半却是存了要保北凉、保徐家的心思。即便徐骁对此推阻,她也不会真的动怒,这次徐骁进京,如何?不一样把世袭罔替拿到手了!若是换作别人,哪怕是燕剌王,能得逞?”

陆丞燕小心翼翼说道:“老祖宗,那现在北凉王戎马一生辛苦攒下的君臣情分还有多少?”

陆费墀笑道:“所剩不多啦,再多的情分也经不起徐骁三番两次折腾,只要燕剌王、广陵王几大藩王不死绝,就还在。先皇不让顾剑棠赶赴北凉做异姓王,是有莫大理由的。顾剑棠此人过于圆滑了,不肯树敌,先皇怎么会放心让他去千里之外称王。徐骁这瘸子于锋芒中守拙的个中三昧,以顾剑棠的火候,的确比不上。早前王朝有人说徐骁的班底交给顾剑棠,一样能灭六国,这话倒也不假,只不过下场嘛,就逃不过狡兔死走狗烹了。”

这尊在青州颐养天年许久的老供奉微微一笑,说道:“再与你这小妮子说些事情好了,之所以行险来春神湖,是因为咱们青党两代人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气散了。那碧眼儿了不得,才执政没几年便将温老头给治得服服帖帖了,若只是如此还好,可洪灵枢这老不死本想着下来前将几个不成材的儿子推上去,一个入京做大黄门,一个做郡守,剩下一个斗大字不识的则去跟姓韦的要青州水师,都被碧眼儿搅黄了,还将阳岭郡交给了温老头的得意门生。洪灵枢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太小,虽说看出了这是碧眼儿的阳谋,仍是气不过啊,一来二去,与本就有间隙的温老头彻底疏远了。余下几位能在朝廷说上话的青州老家伙也不肯消停,要么被顾剑棠暗中拉拢,要么与西楚老太师孙希济这些人眉来眼去,以后青党大势如何,其实谁都看得出,只不过真落在自己头上,就顾不得大局喽。咱们青州,早就被古人说死了,见利忘义啊。”

陆丞燕嘻嘻笑道:“若是老祖宗还在京城,哪里容得他们瞎来。”

陆费墀摸了摸这个曾孙女的脑袋,眯眼笑道:“你这小马屁精。”

老人叹气道:“我何尝不是见利忘义之徒,也就只能在你这小丫头面前笑话这些个老不死,指不定明天就轮到他们来腹诽编派我了。”

陆丞燕哼哼道:“他们敢!燕儿明儿就让陆斗杀得他们全家鸡飞狗跳!”

陆费墀伸手抚须,开怀笑道:“世上少有真的聪明人,却也少有真的笨人,你父亲这些个所谓的豪阀子孙,却是不太懂这个道理,只不过如今天下清平,见不得激荡乱世时的惨烈人心罢了。陆家府上那些恨不得掏出心肝来称上一称赤胆忠心的幕僚清客,我看就没几斤重。寒门士子读书读温饱,士族只读锦绣前程,读出大义和大智的少之又少,那么多记载先人血淋淋教训的史书,都可惜了。”

陆丞燕点头说道:“读死书,当然百无一用是书生,读活了,才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呀。”

老人哈哈大笑,赞赏道:“这话得让你父亲听听。”

陆丞燕做了个调皮鬼脸,“那不行,爹肯定又得跟燕儿唠叨圣贤云这曰那了。”

陆费墀敛了敛笑容,在陆丞燕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走到窗口,轻声感叹道:“世子赵珣输给那北凉殿下不奇怪,可连打定主意破釜沉舟的靖安王都没能留下他,这就有意思了。刚才褚禄山笑称任由你打耳光都不会还手,燕儿,你别以为那是场面上的玩笑话,这位笑里藏刀的禄球儿是很当真的。”

陆丞燕讶然惊呼道:“竟是真话?燕儿还以为是暖场打趣的假话呢。”

陆费墀淡然笑了笑,“所以我准备让你入北凉王府,正妃不奢望,怎么都要替你求个侧妃。论起胆量,温、洪两个老家伙这辈子可就没一次比得过我啊。”

自小被老祖宗夸赞的陆丞燕虽说早有几分猜测,但亲耳听到后还是满心震撼,一时间不敢说话。

陆费墀拍拍她的手背,和蔼地说道:“去,盯会儿香炉,这玩意儿不能差了火候。”

看着曾孙女小跑去蹲在香炉前拨弄炭火,老人望向湖面,微风拂面,白须飘逸。他略作思量,轻声说道:“燕儿,明日将那陆斗交给褚禄山,这襄樊城的火候就对了。”

陆丞燕乖巧地哦了一声。

陆费墀转身从架子上的食盒里拿起一块老姜,放入嘴中,突然问道:“听说那世子殿下长得十分俊俏?”

陆丞燕错愕了一下,抬头扬起一个笑脸,“可好看了!”

陆费墀缓慢嚼着微辣的生姜,抚须眯眼道:“如此看来,大抵有老祖宗当年一半风姿了吧?”

陆丞燕伸出一根手指在脸颊上划了划,调皮笑道:“老祖宗不知羞!”

老人也不生气,走过去弯腰抹去曾孙女脸上的那一抹黑炭,宠溺道:“嫁出去的闺女都是泼出去的水,这还没嫁人胳膊肘就往外拐了,老祖宗白疼你这些年了。”

陆丞燕突然红了眼睛,哽咽着嚷道:“燕儿不嫁人了,不嫁不嫁!”

陆费墀呵呵笑道:“傻丫头。老祖宗最后送燕儿一句话,嫁夫从夫,真想要让咱们陆家大富大贵下去,以后等老祖宗进棺材了,别管你爹娘如何说,更别管家族如何求,都要记得万事先替你夫君着想,这才是让陆家从青州乱局中脱颖而出的根本。你那个相貌俊逸的未来夫君,这次能让靖安王兵行险招,一半是本事,一半则是差了火候,不过他毕竟还年轻,只要气魄格局有了,未尝不能做一个不输徐瘸子的北凉王。”

老人望向星空,轻声说了句让陆丞燕迷迷糊糊的晦涩言语,“占北望南,以蟒吞龙啊。”

徐凤年没有凑近大戟宁峨眉所在的篝火,而是躺在山坡顶端的草地上,望着那条璀璨银河发呆。前不久刚刚给青鸟喂下龙虎山老真人赵希抟的收徒礼,是在珍宝无数的天师府都珍贵无比的龙虎金丹,一盒只有两颗,据说可以延年益寿,与续命无异,只比齐玄帧亲手炼制的丹药差上一筹,当年老剑神李淳罡上龙虎山斩魔台,求的就是齐仙人手中传言可起死回生的仙丹。

因此刚才看到盒子打开后香气弥漫的两颗龙虎金丹,识货的李淳罡为那青衣女婢服下前询问了一句“真的舍得”?老剑神本意是女婢的伤势已经没有大碍,活下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这一颗价值连城的金丹就显得没那般必要,有挥霍嫌疑。没料到世子殿下语调平静说舍得,然后直接询问第二颗金丹何时适宜服食。

羊皮裘老头儿来到世子殿下身边坐下,拔了根甘草叼在嘴里,感慨道:“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谁不是井底蛙。”

徐凤年笑道:“老前辈,这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老剑神撇了撇嘴,自嘲道:“在小泥人面前,当然需要时时摆出高人的架子,否则如何骗她与老夫练剑。”

徐凤年翻了个白眼,学着老剑神拔出一根甘草,弹去泥土,放入嘴中细细咀嚼,含混不清道:“甜啊,以前跟老黄时常睡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没床没被,我没事就骂娘,等到实在没力气了,老黄就递过来这种甘草。”

老剑神平静说道:“芦苇荡中你那几刀就是剑九黄的九剑吧,老夫虽从未见过此人出剑,前八剑还好,只算是一般的上乘剑术,但第九剑却是实打实的大家风范,你小子偷练多久了?”

徐凤年摇头道:“只是看了剑谱,从未真正练过,不知为何白天就用出来了。”

李老头儿一脸半信半疑。

徐凤年坐起身,转头问道:“老前辈,为何不收下那剑匣?”

老剑神笑道:“那你小子怎不去如饥似渴地翻看那部天底下无出其右的刀谱?”

徐凤年重新躺下,跷起二郎腿。

老剑神大声笑道:“天不生我李淳罡,剑道万古长如夜。”

徐凤年无奈道:“这牛皮你跟姜泥吹去。”

老剑神站起身,一脚踹掉这小兔崽子的二郎腿,怒道:“滚起来,老夫让你知道这话是不是吹牛!”

徐凤年愣了下,不敢置信道:“要教我上乘剑术不成?”

老头儿嗤笑道:“世人眼中的上乘剑术算个卵!老夫今晚直接授你两袖青蛇!”

钦天监通天台。

顶楼除去众多烦琐复杂的观象仪器,还用作藏书纳简,三面书墙高达数丈,以至于需要多架专门用来拿书的梯子。此时已是深夜,只有一名老人与书童待在这里。老人因为读书过多,以至于看坏了眼睛,腋下夹着一本古书,蹒跚着走出内室,来到凿开一墙凸出向外的摘星路。这条路突兀横出阁楼长达六丈,由九九八十一大块汉白玉镶嵌而成,晶莹剔透。行走在路上,低头看去,胆小的肯定要两腿颤抖。站在这里,可饱览皇宫全景,属于逾规违制,因此在本朝任何一份舆图、方志文献上,都不见通天台的记录。老人走到玉石道路尽头,仰头望去,小书童赶紧跑来给监正大人披上一件外衣。

长得唇红齿白、灵气四溢的书童倒也不惧高,在一旁坐下,双脚悬空晃荡,陪着老人一起看向浩瀚星空,托着腮帮怔怔出神。

小书童轻声问道:“监正爷爷,真的能看到什么吗?听挈壶大人说他当年亲眼瞧见八国版图上八根冲天而起的浩大气柱,一根根逐渐轰然倒塌哩,这会儿就只剩下咱们离阳王朝这一根直达天庭啦。”

既然被喊作监正,那自然是钦天监的第一人南怀瑜了。老人拢了拢外衣,轻笑道:“老了,眼睛也不好使唤,已经看不太清楚了。”

年幼书童不以为然道:“监正爷爷你有天眼的呀,会看不清楚?”

老人无奈地苦笑道:“天眼,黄三甲的话也能信?小书柜,这是那老恶獠想借我屁股下的位置来替他布局,千万不能当真。若说天眼,他自己才是,我的望气功夫差远了。”

书童打抱不平道:“不会啊,监正爷爷不是跟那黄魔头下了两盘棋,先输再赢,哪里比他差了!接着下的话,他肯定就只能自称黄两甲了!”

老监正摇头道:“没赢,没赢啊。只是下到一半,黄三甲不愿再下而已。棋盘上我虽说占据优势,可他只要再下十棋,就要溃败。当年我觉得能够持平,十年前再思量,觉得二十手就要输,这会儿再回过味,就只剩十棋了。天晓得过些日子,是不是觉得五手就得输,说不定临死前才知道黄三甲只需一棋就可扭转乾坤,这才是此人的真正厉害处。朝廷设棋待诏,南派以王集薪为首,北派以宋书桐作魁,棋力与我相仿,其实都远逊于黄三甲。王集薪说黄龙士下棋如淮阴用兵攻无不克,这话分明是只观棋谱不曾亲自对局的局外语,应该是淮阴点兵多多益善才对。黄三甲真正厉害处哪里是在中盘,收官才见功底,只可惜世上无人能与他手谈至收官罢了,想必这才是他挑起春秋国战的原因,毕竟三尺棋盘,对他而言,太小了。”

被陛下以国师相待的南怀瑜昵称“小书柜”的书童咂舌道:“那这魔头岂不是真的天下无敌了,就真的没人能下棋赢过他吗?”

老人想了想,笑道:“赢过他的似乎真没有,不过平局,有。”

书童两眼放光,扯了扯老监正的袖子,迫不及待地问道:“谁啊?”

老人怕身边这只小书柜着凉,先让书童坐起身,再将书本垫在这孩子屁股下,这才不急不缓说道:“当年先皇亲自出迎,数十万太安城百姓夹道欢迎,小书柜,你说是谁?”

书童哇了一声,“知道知道,白衣僧人,两禅寺那位提出顿悟的神仙!

监正爷爷,真的能立地成佛吗,是不是说我站着站着就变成佛了?如果是真的,那我也想去当和尚啊。”

老监正语气沉重道:“顿悟真假不知,终究不是释门人,即便我读了些佛经也不可妄言。可修道破财参禅散运,千真万确。一国君主,若是痴迷佛道,肯定不是幸事啊。崇尚黄老清静还好,于国伤财,还可以当作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但若崇佛,就不好说了,气运一散,再聚难如登天。佛法初入中土,便遭到馋贬,未必只是流于表面的儒释道三教歧义,实则是最重养气的儒道两家担忧佛门坏了中土气势。”

小书童苦着脸道:“那我还是不做和尚了。”

老人笑了笑,摸着小书童脑袋。

书童抬头问道:“监正爷爷,白天那北凉王来咱们钦天监,怎么其他人都怕得要死?我就不怕。”

老监正起身说道:“不怕就好。好了好了,偷懒够了,咱爷儿俩该回去做事,等抓紧时间修订完这部新历,我也该闭眼了。若是被那白衣僧人抢了先,就又是一场不可估量的祸事,所幸我这老眼昏花的将死之人有你这小书柜帮忙。呵,估摸着下辈子投胎是做不了人,这便是泄露天机的命哪。”

小书童一脸悲戚。

南怀瑜有些吃力地眯着眼,转头望向北凉那边,伸手指了指,轻声说道:“小书柜,等我死后,就靠你压制那条巨蟒了。”

篝火有两大丛,魏老道几个身份不同寻常的扈从,加上鱼幼薇、姜泥这些“女眷”占据一丛;凤字营围着另外一丛,两者间隔较远,属于很守规矩的避嫌。裴南苇即便是只落难凤凰,也依然竭力保持着靖安王妃的端庄架势,她闲来无事,便留心着凤字营动静,可以看到那些轮流值夜的轻骑来来往往,井然有序。大战过后,两名将军都负伤不轻,可不管将校还是士卒,脸上都没有颓丧气息,看他们口型,似乎都在说那位世子殿下,个个神采飞扬。

凤字营越是这般军心凝聚,裴王妃就越不自在,原本那点逃离牢笼的心思都逐渐冷淡,落魄到要去打扫车厢的阶下囚,如何比得青州独一无二的靖安王妃?裴南苇心灰意冷,伸手靠近火堆,暖和了几分,望向身边左侧,是抱白猫的腴美女子,一同陪着自己去寻水潭,路上寥寥几句聊天,便知谈吐不俗。右侧那身份古怪的年轻女子可真是长得灵气,裴南苇身为胭脂评上的绝代尤物,仍不敢说再过几年还能胜得过这穿着朴素的女子。说她是女婢,不太像,哪有能够与北凉王世子怒目相向、针锋相对的丫鬟?可若说是大家闺秀,又不对,那双根本谈不上白玉凝脂的粗糙小手,显然是贫苦人家出来的孩子。这北凉,果然是怪人迭出,猜不透,想不通。

裴南苇情不自禁望向世子殿下消失的方向,这无耻混账又在做什么?

北凉王府,听潮亭。

这一夜,腰间已无双刀的白狐儿脸登上三楼。

月明星稀,两禅寺阴面山脚的小茅屋里鼾声大振,却是个其貌不扬的少妇如此不雅睡姿折腾出的动静。她手脚大张,占据了大半床铺,一个霸气转身,不小心将身边的中年光头和尚给一脚踹下了床板。可怜和尚坐地上发呆半晌,起身披上一件素白袈裟,走出屋子。隔壁被木板间隔出两个小房间,这白衣僧人蹑手蹑脚来到女儿房间,替她盖好毯子,这妮子睡相跟她娘亲如出一辙,不安分。再来到徒弟屋子,看到这小笨蛋十有八九做了个好梦,估摸着是梦到跟东西去哪里疯玩去了,只顾着笑。装饰寒酸的狭小屋子里整齐洁净,家中两个女子的鞋袜总是天南地北乱丢,这笨南北不一样,任何物品摆设从来都是一丝不苟,与他给寺里慧字辈僧人讲经说法一般。

白衣僧人独自走出茅屋,来到千佛殿。墙面上彩绘有金刚罗汉拳法,栩栩如生,地面上坑洼不平,总计一百零八个脚印小坑,江湖上传闻这是两禅寺最厉害的一门伏魔神通,谁若能面壁观拳,走对了一百零八步,就可稳居天下武道前三甲。此殿之所以称作千佛殿,是因为两禅寺在这里一年一雕佛,迄今已有佛像破千,白衣僧人既是这一代守碑人,也是这一辈千佛殿雕像僧。站在殿门一眼望去,十方诸佛菩萨无一雷同,比较三面拳谱更加壮观恢宏。两禅寺初代祖师曾留下佛语,凡入大殿,凡见闻觉知者均将获得菩提解脱之种子。

殿内悬挂一副楹联:从步步生莲以来,迄今已三千年,重塑大殿供罗汉。历八十一难而后,愿将二十八品,普济群生讲法华。

只是自打白衣僧人从极西之地返回太安城再返两禅寺,只雕了一座罗汉像,那一年,刚好把小和尚笨南北领回山。

白衣僧人抬头看着开门后月光洒满的千佛雕像长吁短叹。

小和尚吴南北不知何时出现在白衣僧人身后,忧心忡忡道:“师父,明天师娘又要下山啊?”

白衣僧人一脸认命道:“去吧去吧,反正钵里也剩不下几枚铜钱了。”

笨南北老气横秋叹气道:“东西下山几次后,这会儿再跟师娘挑脂粉都只挑死贵死贵的了,以后可怎么办啊?”

“你怎么醒了?”

“刚做梦跟东西牵手了,结果她敲了我一板栗,就醒了。唉,喂!师父你打我作甚?”

“除了牵手还做啥了?”

“没啊,就牵手,要不还能做啥?”

“真没有?出家人不打诳语,千佛殿这么多菩萨罗汉可都看着你呢!”

“呃,除了牵了下手,我还跟东西说我喜欢她……”

“难怪要挨打。”

“师父,老方丈说你是罗汉第三尊无垢罗汉转世,佛经上说这位菩萨没有妄惑烦恼,怎么你总是被师娘和东西说长了一张苦瓜脸哪?”

“大住持还说你是佛陀最后一名弟子须跋陀罗尊者呢,在佛临入灭涅槃接受训诫而得菩萨果,听着挺厉害,怎么也没见你智慧博学、辩才无碍?不说寺里和山下,就说我们茅屋才四个人,你吵架吵得过谁?”

“唉,老方丈对谁都喜欢说好话,被夸实在是没啥好高兴的。”

“师父,要不你教我下棋吧?”

“为何想要学棋了?”

“东西在山下求师娘买了两盒棋子,可师娘不会下,东西说下不过你,就只能跟我下了啊。”

“我闺女天下第一聪明,可这学棋嘛,实在是悟性没那么惊才绝艳,说不定也下不过你,到时候师父的铜板又浪费了。”

“没关系,我让她呗。”

“笨蛋!让棋你能让几局?”

“一辈子呗,反正等我修成舍利子就行了,算算其实也没几十年。”

“好吧,师父也有些年没摸棋子了,你去把棋盒拿来。”

“现在?我哪敢去东西房间啊,还不得被打死。我又不敢跑,万一跟以前那样跑到碑林里,东西找不到我咋办?到时候师娘盛饭的时候又只给盛半碗。”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这个道理都不明白,还修什么佛?”

“师父,这话不是山下儒家圣人的警世名言吗?”

“这样吗?”

“千真万确!唉,以前总听寺里方丈们说你在十年一度的莲花台讲经论道很厉害,连那些士林鸿儒和道门真人都佩服,看来也是吹牛。师父,你私下给他们铜板了?”

“放屁!师父的私房钱不都是你师娘盯着吗?”

“那屋后头《龙门二十品》石碑下头的陶盆,不是你前两天才刚让我埋下的吗?”

“哈,南北啊,今天月色不错。你在这儿等着,师父去拿棋盒。”

“……”

片刻后,白衣僧人拿着两盒棋子以及一座东西让小和尚砍树制成的粗糙棋墩。师徒两人在千佛殿中席地而坐,白衣僧人对那棋线歪歪扭扭的棋墩翻了个白眼,弃之不用,而是以手指在地板上刻出纵横十七道,殿内地面由特殊材质的石料精心铺就,世人谓之“金刚镜面”,曾有上乘得道剑士以利剑砍下都不曾砍出痕迹,因此那一百零八个清晰脚印才分外显出入圣神通。小和尚吴南北对师父手指画线并没有什么惊奇,只是哭丧着脸道:“师父,大住持还好,其他方丈肯定要跟我说几天几夜的佛法了。”

白衣僧人一脸无所谓道:“让他们叨叨叨去。”

小和尚悲愤道:“可他们不乐意跟师父你叨叨叨,就只揪住我不放啊!”

叨叨叨,是这寺里古怪一家四口的独有口头禅。

白衣僧人置若罔闻,瞥了眼十九道棋墩,咦了一声,略作思量,拍手大笑道:“妙极,可惜没酒。当年师父跟一个老流氓下了两盘平局,分别是十五道与十七道,他气呼呼放狠话说若是十九道,师父我就不是他对手了。

不过看当时情形这流氓不太愿意第一个提出下十九道棋盘的棋,笨南北,可知道是谁首创?”

“好像是徐凤年的二姐,叫徐渭熊,这名字大气。东西羡慕了很长时间呢,还埋怨师父你当年取名字一点都不上心。呵,其实我就觉得东西这名字才好听,这话就是不敢跟东西说。”

“又是徐凤年这兔崽子!师父回去得在账本上记下他几菜刀!”

“师父,你现在每天都记刀,徐凤年以后真要来寺里,我咋办?我是帮东西还是师父你啊?”

“你说呢?”

“这会儿先帮师父,到时候再帮东西。”

“南北,师父以前真没看出来,你原来不笨啊。”

“可不是!”

“不笨还是笨,等你哪天不笨了,东西就真不喜欢你了。”

“啊?师父你别吓唬我啊,我会晚上睡不着觉的!明天可没精神给你们做饭了。”

“这样的话,你就当师父没说过这话。”

“师父我不学棋了,想去东西房外念经去。”

“笨南北,师父告诉你念经没用,经书与这千佛殿千佛都是死物,若是光念经就能念出舍利子,大住持早就烧出几万颗了。不说这个,教你下棋。”

白衣僧人只是粗略说了一遍围棋规则,第一局让六子,师徒两人皆是落子如飞,笨蛋小南北自然输了。第二局让五子,小和尚仍是输。第三局让四子,小和尚连输三把。

白衣僧人皱眉道:“南北啊,这可不行,明天怎么给东西让棋,还让她看不出来你在让棋?”

一旦认真做事便面容肃穆的小和尚点头说道:“师父,我再用心些下棋。”

第四局,只让三子,按照常理,白衣僧人让子越少,而且并未故意放水让棋,自然该是小和尚的棋局越来越难看,而事实上先后四局,小和尚的形势却是逐渐好转。

第五局时,白衣僧人看了眼天色,说道:“这局不让子,你能撑到一百六十手就算你赢,明天可以去跟东西下棋了。”

笨南北使劲点头嗯了一声,刚要执白先行,无意间看到袈裟有一只蚂蚁在乱窜,小和尚憨憨微笑了一下,轻柔伸出两根仍捏着棋子的手指,让小蚂蚁爬到手上,再放于地上,等它行远,这才清脆落子于金刚镜面上。

这一局,终究是被小和尚撑到了一百七十余手。

白衣僧人没有再下,笑道:“现在睡着了没?”

小和尚摸了摸光头,开心道:“行了!”

白衣僧人摆摆手说道:“去吧,棋墩棋盒都留下。”

小和尚哦了一声,起身离开千佛殿。

盘膝而坐的白衣僧人等徒弟走远,约莫着回到茅屋,这才一手托着腮帮,斜着身子凝视棋局。

白衣僧人伸了个懒腰,轻声道:“曹长卿,还是这么好的耐心啊,难怪被称作曹官子。”

除去他的言语,大殿仍是寂静无籁。

白衣僧人伸手一抓,地面上十几颗白棋猛然悬空,再轻轻一拂,棋子如骤雨激射向一侧。

稍后,一名青衫文士装扮的儒雅男子悠然出现在殿内,手中抓着那十六颗棋子,每行一步便弹出一棋子,空中不可见棋子踪影,眨眼间,白衣僧人袈裟上便粘住了十五颗。这个喝酒吃肉还娶媳妇生女儿的不正经和尚岿然不动,但是大殿内千佛雕像却齐齐摇晃,如同遭受了天魔巨障入侵,尤其是几尊金刚怒目菩萨罗汉像,前后摆动时格外气势骇人,想必是十五棋子击中白衣僧人袈裟,每一棋子都带来一次气机波纹的剧烈激荡,才引来这般异象。

俊雅不凡的中年文士手上只剩最后一颗棋子,笑道:“果然世间无人可破你的金刚境。”

不见白衣僧人如何动静,十五白子从袈裟上坠地,然后被赋予灵性一般在金刚镜面上迅速滚落回棋局原本位置。

白衣僧人平淡道:“曹官子的十五指玄而已,要不你拿出天象境界试试看?”

身材修长的文士笑了笑,轻轻将手中棋子往地上一丢,往前几个蹦跳,恰好与十五子一样乖乖返回原位,摇头道:“不试了,当年号称可与齐玄帧一战的北莽第一人南行而来,到了两禅寺,不一样伤不到你分毫,只不过这地上倒是被你一怒踩出了一百零八金刚印。不过我很奇怪,你与人打斗是平局,为何下棋还是喜欢平局?黄龙士当年先是以三百余僧人性命为要挟与你对局,一人作一子,这一局死了四十三人,所幸被你平了。后来春秋国战结束,黄龙士逼你再下,却是以天下百郡内的几百座佛寺做棋子,输一子便毁去一座,赢一子便让离阳王朝多建一座,为何你仍是平局?我观棋谱后,第一局你赢面的确不大,第二局分明是你有望胜了黄龙士的。”

白衣僧人抬头看了眼这位名动天下的曹官子。与自己类似,这个家伙也曾亲自与黄龙士下棋,据说两人手谈几近官子阶段,曹官子比起那几位宫廷御用国手当然要强上不止一筹半筹,可面对这等世人眼中的神仙人物,白衣僧人仍是古井无波,平淡说道:“我如果说急着回家给媳妇做饭,你信不信?”

曹官子听到这个天下罕有的笑话,竟然没有如何笑,只是叹气惋惜道:“如今连女儿都有了,就更没耐心陪我下至收官,看来是没机会跟你下棋了。”

白衣僧人讥笑道:“谁乐意跟你下棋,一局棋能下几个月几年时间。”

本名曹长卿早已不被熟知的曹官子坐在白衣僧人对面,看了眼其实早已烂熟于心的棋局,笑道:“你这徒弟,实在是厉害。不愧是被佛门视作末法大劫的希望所在。”

白衣僧人平静道:“曹长卿,我的脾气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好。”

“你不愿与我下棋,我也不愿跟你打架。喏,在皇宫里头替你寻来的好酒。”

曹官子摘下腰间的酒壶,丢给白衣僧人。然后他左手拈起一颗白子,轻轻落子,似乎知道白衣僧人不会与自己对弈,右手自顾自拿起黑子落在地面,形成自娱自乐的场景,说道:“放心好了,我宁肯跟邓太阿的桃花枝较劲,都不会跟你扯上关系,世人只知你金刚不败,我却知晓你金刚怒目的怖畏。”

白衣僧人喝了口酒,皱眉问道:“那韩人猫都没留下你?”

曹官子左右各自下棋,摇头道:“这一趟凑巧没碰上。”

白衣僧人抹了抹嘴,问道:“你这落魄西楚士子,还念想着找到那位身负气运的小公主,复国?”

曹官子神情落寞道:“怎么不想?都说她与皇帝陛下一起殉国了,可我始终不信小公主会死。西楚龙气仍在,钦天监不敢承认而已。”

白衣僧人仰头喝了一口酒,“曹长卿,你是为我的新历而来?离阳王朝沿袭旧历,本是奉天承运,可吞并八国后,显然已经不合时宜。钦天监在忙这个,我这边倒断断续续,不太着急。你想着动些手脚?给你那位亡国小公主保留一线复国生机?”

曹官子突然站起身,一揖到底,久久不肯直腰。

白衣僧人叹气道:“曹长卿,你当真不知道这是逆天篡命的勾当?龙虎山上任天师的下场,你不清楚?”

这位二十年间几乎一举问鼎江湖魁首、傲气不输任何人的曹官子仍是没有直腰。

白衣僧人犹豫了一下,沉声说道:“不是我不帮,而是大势所趋,旧西楚根本无法成事,有老太师孙希济里应外合又能如何,真当全天下人都是束手待毙的傻子吗?徐骁、顾剑棠没死,六大藩王没死,如今再加上张巨鹿,还有皇宫里那位。曹长卿啊曹长卿,圣贤只说力挽狂澜于既倒,可狂澜已过,大局已定,你又能做什么?莫说是你,便是齐玄帧这等仙人都没用!”

曹官子直起身,怔怔无语,一脸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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