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烽火戏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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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阳春城再起祸端,凤字营马踏中门(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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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徐凤年只是红着眼睛怔怔地望着她,柔声说道:『姐,我们回家好不好?』

临近湖亭郡阳春城,车厢内徐凤年与裴王妃下棋就有些布局凌乱了,裴王妃的棋力原先与世子殿下不相伯仲,今天接连两把都轻松胜出,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他,心想是莫非近乡情怯,就因为那个惹出泼天非议以至于连京城大内都震动的徐脂虎?

靖安王妃也算是出身豪门,对于门第内的手足相残、兄弟倾轧习以为常,少有真正和谐融洽的家族。对于那位江南道最出风头的寡妇,裴王妃也只是道听途说,前不久才被一位隔壁江心郡的世家女子扇了一记耳光,这名才女独创地骂以“破烂香炉”一说。香炉多孔,隐喻荡妇,这个说法不曾见于任何书籍,让两郡士子回过神后纷纷拍案叫绝,一时间江南道“徐香炉”的说法愈演愈烈,尤其是江南道世族高阀内那帮对徐脂虎素来厌恶的贵妇闺秀,平日里闲谈三句不离香炉,说不出的通体舒泰、大快人心。

徐凤年投子认输后,这次没有提出复局,而是离开车厢,跃上通体雪白的西域名驹。这匹良驹曾是北凉边境上野马群的王者,无疑是世间体格最出类拔萃的重型马。

世子殿下对身后策马缓行的校尉袁猛说道:“与宁将军说一声,一同入城。”

袁猛神情一动,悄悄咧嘴笑了笑,寻常情况下凤字营都保持一里地距离,今日世子殿下既然要拉开架势,他自然高兴。身为一百白马义从的头头,青州芦苇荡战役,虽说没有侮辱北凉军的死战不退,世子殿下表现出那般铁血悍勇,凤字营只是伤亡惨重,却帮不上什么忙,总有点于大局无益的鸡肋嫌疑,这段时日袁猛心里总不是个滋味,总想着能出口恶气。此时机会不就来了?他掉转马头,快马狂奔而去,见到手臂痊愈后再度提戟的宁峨眉,沉声道:“宁将军,殿下有令,一同入城!”

身披黑色重铠的大戟宁峨眉点点头,拉下面甲,冷峻非凡,卜字铁戟朝阳春城一指,猛地一夹马腹,率领凤字营轻骑一同加速前奔。

尘土飞扬。

官道上所有马车行人听着让人胸闷的铁骑声,都脸色发白地移到两侧,让这队气焰嚣张的轻骑一冲而过。

徐凤年在雄宝郡几乎没有如何停驻,快马加鞭,比预期早了两天到达这号称“天下地肺”所在的阳春城。此城地脉最宜牡丹生长,故而王朝十大贡品牡丹前三甲中才会魏紫姚黄出阳春。徐凤年望着愈近愈显高大的城墙,一言不发。

城门卫卒与拿路引入城的商贾百姓都不约而同望向这位白袍公子哥,乖乖,这匹马可了不得,是天马不成,阳春城大大小小官老爷都没这样的坐骑吧?见多识广的门卒眼力要比常人好上一些,光是这匹马就比那些个将军还要气派啊,不出错应是泱州最拔尖的那一撮大世家子了,等会儿按规矩索要路引的时候得好生赔着笑才行,要是这位小爷是个出手阔绰的主,能丢些碎银赏赐更好。

可当几个卫卒听着雷鸣铁骑声,看到一队旗帜不明的陌生骁骑冲刺而来,顿时神情凝重起来,一人赶忙去报知城门小尉,其余人等都呵斥老百姓暂停出入城门,六七名城门卫卒等闲杂人等都闪避到两旁城墙下后,这才迫于职责所在,色厉内荏、战战兢兢地持矛挡路。其中一位身材在江南道男子中算是魁梧的伍长有权佩刀,上前两步,烈日下,他吞了口水,润了润被这老天爷折腾得冒火的干燥嗓子,刚想喊话,骑兵中穿着配制皆与泱州甲士大有不同的一名大戟将军就冲至城门口,八十斤大戟往伍长肩膀上一搁,并未如何发力,那身形不算瘦弱的伍长就一个踉跄。

这名黑甲黑马如同杀神的外地将军冷声道:“让开!”

两股发抖的伍长颤声道:“大将军,外地军旅入城,需出示虎符与兵部公文。”

大将军,原本是离阳王朝内只有寥寥不到十位功勋武将的尊称,屈指可数,除了龙骧、骠骑、辅国在内六大固定武官头衔,皆是正二品,其余能被称作大将军的武将更是凤毛麟角,如刚被摘去大柱国的人屠徐骁,如虚衔上柱国的春秋名将顾剑棠。只不过在北凉以外的地方,只要是个七品以上的武官将校,都乐意被手下私下阿谀一声“大将军”。但在公开场合,一旦公然称呼官职不称的大将军,很容易生出是非,可见这名湖亭郡小卒是真怕了这名来历不明的雄伟武将。娘咧,他能不怕吗,这家伙手中提着的可是大戟啊,武将提戟,王朝号称甲士百万,敢耍大戟的能有几人?!

徐凤年抬头看了一眼城头上篆体写就的“阳春城”三字,抿起嘴唇,一骑冲入。

才在内城树下阴凉儿不花钱喝了半壶酒的城门小校忙不迭跑来,看到这棘手情形,酒意退散得一干二净,强行阻拦是不用想,心中只想着尽量斡旋拖延时间,等到官府里得到消息,就不需要他这小吏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个东西了。他刚要出声,一物横空掠来,气势如惊虹贯日,斜插入在他身前青石板地面中,轰然作响,是一根军伍战阵上极为罕见的乌黑大戟!他只要再上前一步,就要被这大戟刺出个大窟窿,他吓得呆若木鸡。愣神的工夫,白马白袍的公子哥已经骑过城门,接着是两辆马车堂而皇之紧随其后,那名笼罩于黑甲中的将军驱马缓行,经过小尉身边时抽出卜字大戟。

轻骑洞穿城门。

百余柄造型冷清弧美的制式刀出鞘后在门孔内照耀刺眼。

无人敢动。

直到这支擅闯阳春城城门的骑队不见踪影,大气不敢出的所有人才总算如释重负。城门附近大开眼界的百姓议论纷纷,都在猜测本州哪家的公子哥才会如此跋扈行事。泱州自古出豪门,若不是一场春秋不义战,压下了泱州江左集团的风头,青州那这些年才小人得志的青党算个什么东西,江南道内有前朝曾“八相佐宋”的湖亭卢氏、四世三公的江心庾氏、谈玄冠天下的伯柃袁氏与姑幕许氏,都是当年十大世族的一流门阀。春秋国战导致“十去九空”的惨剧以后,这四大家族跟着韬光养晦起来,但因泱泱大州得名的泱州底蕴岂是青州能够媲美的?

去年青州便有郡守的公子想要迎娶庾氏的一名跛脚女子做正妻,仍被拒绝,庾氏直言那郡守家族是不入品的寒门,若是结成姻亲,与人嫁牲畜何异?那寒窗苦读出一条坦荡仕途、做了一方封疆大吏的青州郡守只是悻悻然,对这份侮辱并没有任何反驳。阳春城的百姓们扳着手指数了半天,都没猜出这公子哥到底是谁,江南道四大家族中似乎不曾听说有这般蛮横无理的世家子嘛。

入城后,舒羞驱马加速跟上世子殿下,一脸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李老前辈说肚子饿了,想在前头那家酒楼吃些东西。”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舒展后点头道:“也好,舒羞,等下你问下去卢府的路。”

世子殿下一行人下马入了酒楼,凤字营则在路旁停马不动。

酒楼伙计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赶忙精明利索地跑出酒楼招呼着这帮贵客,将其带到二楼入座。这里生意火爆,人满为患,看到食客分作两批,临窗的都在伸长脖子去瞧那闹市里的精悍骑兵,离窗户远的则竖起耳朵听靠窗的食客评头论足。徐凤年与老剑神等人才坐下,让那伙计弄些酒楼拿手的酒菜,就听到了一些不算小声的窃窃私语。天下有两仓,荒僻的北凉是马仓,江南道则是天下粮仓,富甲天下。江南道诸多郡府近百年来盛产读书种子,清谈气与幕僚气这两气极重,在江南道读书人眼中,无人不可指摘,无事不可评点,京师太学国子监三万人,最喜欢指点江山的那一批大多出自江南道。

徐凤年面无表情等着菜肴上桌,舒羞已问清楚了湖亭卢氏的府邸位置,在他身边弯腰毕恭毕敬汇报详情。舒羞本就是天然尤物的丰韵女子,属于让男子看一眼就想到床笫欢愉的狐媚子,尤其她此时弯腰,胸前风景气势汹汹,如同一对倒立春笋,几乎要破衣而出。

除了舒羞,徐凤年身边还坐着抱白猫的鱼幼薇,纱巾遮掩面容但身段婀娜的靖安王妃,这等秀色可餐,天下少有,让二楼食客垂涎三尺,当下便吃了春药般涌出强烈的表现欲望。整个二楼言谈嗓门大了许多,只想着能被这几位生平罕见的绝美小娘记住,不说一亲芳泽,就是被她们看上几眼也销魂。高门华胄林立的江南道本就崇尚清谈玄说,士子大夫一个个宽衣博带,羽扇纶巾穿鹤衣,香薰浓重,骑马都瞧不上眼,非要驾牛车才符身份,连书童都得挑那些唇红齿白的惨绿少年,没几个熟谙抚琴烹茶的妙龄女婢都不好意思出门与世交好友们打招呼。

二楼尽是高谈阔论,好不热闹。

“听说过几天北凉那腹中空空的世子就要来咱们湖亭郡探望他大姐,这对姐弟,一个不学无术,一个不知廉耻,真是般配。”

“这寡妇若不是作风不正,岂会被诚斋先生的夫人骂作破烂香炉,这个说法,委实妙不可言。那一耳光,扇得好!听一些当时在报国寺的人说,这放浪寡妇被打了以后还笑了,真不愧是北凉那边来的女子!”

“这话可要小声些,我可是听说写《女诫》的娘娘想要给侄女撑腰,但是北凉那位去了京城以后,这娘娘就偃旗息鼓了,更有消息说是去了长春宫。哼,这世道实在是让我辈读书人心寒啊!”

“那莽夫再一手遮天,能把手伸到江南道这里来,张首辅还不得把他的爪子给剁了!”

“这倒是,首辅大人确实了不起,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

“诚斋先生有些小糊涂,但不误大义,读那篇绝交诗,当浮一大白!”

“此言不差,确实应该浮一大白,来,喝喝喝!”

二楼中一人霍然起身,来到讨论最起劲的一桌,拔刀将一整张桌子劈成两半,平静道:“想喝是吧,老子今天就让你们喝尿喝饱!”

偌大一张桌子断作两截倒塌,这帮士子见着几位惊为天人的外地美艳小娘后,还特地打肿脸充胖子地跟酒楼多加了几道平时不太舍得点的昂贵菜肴,被一刀劈开后,哗啦啦全都掉地上了,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只不过银子事小,面对那柄清亮刀锋事大,一名脖子涨红的士子兴许是想起了刀斧加身不失骨气的圣人教诲,正准备嚷嚷,就被刀身扇在脸上,这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立即侧飞出去,把隔壁桌都给砸烂了,斯文扫地。徐凤年转身对魏叔阳、鱼幼薇一行人说道:“等会儿让舒羞和袁猛带你们先去卢府,我要去趟江心郡。你们与我大姐说一声,我肯定能连夜赶来。”

听到动静的袁猛带十名白马义从抽刀上楼,徐凤年拿绣冬刀点了几桌,说道:“袁猛,招待这几桌家伙都喝尿喝到饱,分作两批,让他们脱了裤子互相灌,谁有骨气不愿做,你就拿刀敲烂了。骨头真硬的,乱刀砍死,事后把尸体用马拖拽,丢到他们家门口去。留五十骑给你,阳春城内如果有甲胄士卒拦路,你自己看着办。这种小事,能做妥当?”

这凤字营校尉狞笑道:“这都做不好的话,袁猛自己把脑袋割下来当尿壶。”

徐凤年独自下楼,重新上马,对宁峨眉沉声说道:“留下五十骑,其余凤字营与我前往江心郡。”

世子殿下带着大戟宁峨眉策马奔腾离开。凤字营浩荡而来,浩荡而去,视王朝律法与阳春城数百甲士如无物。

二楼,死一般寂静。那被拍飞的湖亭郡士子的身体偶尔会抽搐几下,扯动瓷盘,才发出一些毛骨悚然的声响。校尉袁猛搬了张椅子大马金刀坐下,让一名轻骑去传令楼下四十骑随时待命应对阳春城兵甲,继而伸出两根手指一晃,楼上十名轻骑同时提刀柄朝十个湖亭郡人士的脑袋砸下,袁猛这才从牙缝中迸出三个字:脱不脱。谁能承受这奇耻大辱,虽说一个个吓得噤若寒蝉,但仍是无人响应,袁猛皱了皱眉,站起身,似乎嫌弃那被世子殿下打趴下的家伙碍眼,拿北凉刀朝那人胸口就是一戳,抽刀极快,顿时带出一股泉涌鲜血,几个士子当下便两眼一翻,晕厥过去,还有几个瘫软在椅子上,裆下露出一股腥臭。

老剑神无奈起身,端着酒杯去楼下继续喝酒,几名女子自然快步跟上,神情各异,鱼幼薇淡漠,裴南苇紧蹙眉头,舒羞幸灾乐祸,而姜泥破天荒没有如何怜悯,这归结于她虽怕徐渭熊怕得一塌糊涂,对徐脂虎却并不反感,她年幼便被裹挟到北凉王府,徐脂虎未出嫁前,一次在家中遇见恶仆欺负孤苦伶仃的小婢女,曾搂在怀中说了几句暖心的言语,姜泥一直记在心上,出北凉后听到一些有关徐脂虎难听至极的流言蜚语,也颇为愤慨。再则她深知那草包世子不管如何在北凉荒唐,对两个姐姐的心意毋庸置疑,尤其是王妃早逝,长女徐脂虎难免就要承担起许多,很多年前,她未出嫁江南,他未出门游历,总能看到姐弟两个一起嬉笑打闹的情景,她心底何尝不希望有这么一个姐姐?

袁猛问出被他一刀捅烂心脏的家伙住处,就下令将其尸体随意用绳索捆绑,派遣楼下十名轻骑拖拽着丢到家门口去。二楼地板上留下一条血路,袁猛虎目环视一圈,没看到再有铮铮铁骨的家伙跳出来,这才笑眯眯地望向三桌十五六人。他手上沾血的北凉刀往桌上一抹,缓慢擦去新鲜到不能再新鲜的血迹,问道:“还不动手?要老子亲自帮忙的话,一不小心就要把你们的棒槌给割下来了,到时候千万别瞎嚎,可听明白了?脱!他妈的真晦气,真以为老子乐意见到你们裤裆里的蚯蚓?老子胯下这根大枪能把你们婆娘给甩晕乎了!”

二楼传来窸窸窣窣的脱裤声,与先前鼓足劲大嗓门指点江山的豪迈场景大相径庭。

袁猛用手抓了一块肉丢进嘴里,粗声粗气恼火道:“害老子没能跟宁将军一起去江心郡快活,真想把你们都给捅死了!”

士子们脱裤子的速度立即加快许多。

袁猛抹了抹嘴,哈哈一笑,面目狰狞道:“等会儿哪个兔崽子撒不出尿,刚好一刀捅死。”

几个喝酒不多没有尿意的士子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袁猛丢了个凌厉眼神,几名轻骑皆是一刀将其捅出个通透。袁猛白眼道:“说了别嚎,明天你们一家老小有的是机会去嚎。你们这些人,赶紧的,尿完喝饱就没你们卵事了,别耽误老子跟城里的兵卒找乐子,最好一口气来个两三百号,才算马马虎虎热手。”

二楼临窗角落坐有主仆两人,主子年轻风流,握一把扇面绘有枇杷山鸟图案的精致扇子,以这把怀袖雅物轻轻摇动,气态镇静,十分出尘。仆从是一名青衫剑客,站于身后,闭目养神。主仆即便见到这些动辄拔刀杀人的武夫,也并未有所动作,俊雅公子置若罔闻,似乎打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是轻摇折扇,直到袁猛投来视线,他才嘴角勾起,露出一抹鄙弃,双指轻轻叠起扇面,准备起身离开这污秽场合。当他起身,一直注意主仆动静的袁猛也跟着起身,公子哥猜出意图,略微皱眉,啪的一声,双指娴熟一记撒扇,扇面大开,露出上面疏密得当的名家钤印,他做了这小动作后,那名贴身仆役猛地睁眼,精光四射。

中年青衫剑士正要出手,脸色剧变,顾不得礼节,拉住主子的手臂就匆忙往后掠去,从二楼撞碎木墙落在街道上。

年轻公子阴沉问道:“王濛,这是为何?”

剑士如临大敌道:“楼下有人以筷当剑掷出,剑意直达一品境界。”

被剑士带着几次蜻蜓点水飘入小巷中,公子再度潇洒收扇,拍了拍本就没有灰尘的衣裳,笑道:“小小阳春城,还有这样的高手?难怪那佩双刀的家伙敢如此放肆。王濛,楼下高人是金刚几品?”

剑士脸色难看道:“兴许要高出金刚境,已经有一些指玄的意味。”

公子哥这才脸色凝重起来,冷哼一声,走在巷弄中,犹豫了一下,丢掉那柄扇骨由象牙雕成至少值千两银子的珍贵折扇,道:“弄脏了本公子的扇子,这笔账,得好好算。有一品高手依仗又如何,就不信你走得出这泱州!”

卢府。

这代卢氏家主卢道林的族弟卢玄朗坐在书房中,面色阴沉。一名女婢站着揉肩,另外一名则跪着敲腿,轻重恰到好处。两名姿容出彩的女婢竟是一对九分相似的并蒂莲,姐妹两人单独而言便已明艳动人,待在一起更是分外诱人。卢玄朗是泱州极负盛名的清谈名士,卢氏他们这一辈家族嫡系成员共计六人,相比泱州同等族品的几大世族,倒也不算太枝繁叶茂,不过卢氏可谓英才辈出,先皇巡游江南时曾亲口称赞“触目可见卢氏琳琅珠玉”。君王这一言,便奠定卢氏在泱州的领袖地位。

家主卢道林如今已是京城国子监的右祭酒,卢玄朗坐镇家族根基所在的泱州,当年他在白马寺舌战群儒,折服群贤,再与来江南道微服私访的老首辅展开六经是否皆史的经史之争。论辩酣战至夜半三更还不罢休,与卢玄朗对垒的辩手当时还未彰显名声,如今再看,简直就是可怕,除了如今贵为国子监左祭酒的桓温,其中更有当朝首辅张巨鹿!卢玄朗当年峥嵘可见一斑,如今年岁大了,虽说再做不来散发裸裎闭室酣饮的旷达举止,但仍是江南道上交口称赞的半圣硕儒,可最让卢玄朗私下视作此生第一恨的是迎娶了那名寡妇,害死了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儿子不说,还给卢氏蒙上无数的耻辱。近段时间他给当年不顾反对力争要将那放浪寡妇纳入家族的兄长的书信中,颇有愤懑怨言,但兄长却执迷不悟,就是不肯将那女子赶出卢氏。

泱州四大家族,如今排名依次是江心庾、伯柃袁、湖亭卢和姑幕许,本来以卢氏的家底,实力稳居第二,可正是因为这个从不被他当作儿媳妇的放荡女子,才让伯柃袁氏的名声赶超。

这下可好,那北凉王世子要来泱州了。

卢玄朗恼恨之余,夹杂着不方便与人诉说的苦水,原先那江心郡后生刘黎廷的妻子,怎会有本事惊动宫中那位写《女诫》的娘娘,这里头有他不为人知的安排,本意是忍痛也要刮骨疗伤,将那害群之马逐出家族,再不能由着她兴风作浪,将卢氏的数十代辛苦积攒下的口碑糟蹋殆尽,但是他哪里能料到宫里的娘娘尚未施力,就得到惊人消息,娘娘竟然被皇帝陛下驱逐到了长春宫,彻底打入了冷宫!

手捧一本圣人典籍的卢玄朗将书砸在桌上,吓得姐妹花女婢纤手一抖,情不自禁地加重了力道,更惹来年轻时好养性服石之事的卢玄朗一阵疼痛。

这名大儒以前服饵过当,至今不说夏日,便是冬天都要袒身吃冰来散气,所幸比起其余三大家族一些服食五石散后痈疮陷背、脊肉溃烂的清谈名家要好上许多,只是对江南道士子来说,这些到底不算什么。卢玄朗因服散而吃痛,可以咬牙去忍,但卑贱婢女服侍不当,马上就各自挨了他一记耳光,她们的滑嫩脸颊顿时浮现出一个手掌印,卢玄朗这才心情略微好转,示意一名女婢去拿回书籍,攥在手中,冷声道:“香炉,真是再应景不过的说法!”

房门口传来冷哼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两位婢女脸色雪白,映衬得那手印越发鲜红。

卢玄朗烦躁地挥挥手,她们赶紧低头离去,甚至不敢喊出敬称,只是闭嘴逃离。因为那人素来不喜她们说话,说会污了她耳朵。

门口站着一位韶华早已不再的老妇,神情阴冷,那张毫无福禄面相可言的脸,看着便让人觉得阴森。

老妇阴阳怪气地说道:“来这里的时候碰到那贱货了,还跟我有模有样地请安来着,这样贤惠的儿媳,卢玄朗,也就你挑得出来!真是好大的福气!”

卢玄朗冷淡说道:“长兄为父,我有何办法。”

老妇磔磔冷笑,声音如同厉鬼,“好一个轻描淡写的没办法,我儿便是被你这等识大体给害死的!”

卢玄朗怒道:“泉儿一样是我儿子!”

老妇讥笑出声,“卢玄朗,你可是有好几个儿子,我却只有泉儿一子!”

卢玄朗颓然道:“我要看书。”

老妇死死盯着这本该是相濡以沫的男子,脸孔扭曲,转身丢下一句:“卢玄朗,别忘了我父亲是谁。当年你没拦下那骨头没几两重的寡妇进门,也就罢了,这次要是你还敢让那姓徐的小杂种入了家门,我跟你没完!”

卢玄朗等她走后,将一本圣人典籍撕成两半,气喘吁吁地靠着椅子。

管家急步而来,神情慌张地敲了敲门,顾不得平常礼仪,只见他嘴唇青白,弯腰附耳说了一个轰动全城的骇人消息。

听完后卢玄朗脸上阴晴不定,十指紧紧地抓住椅子,这位曾被其父赞许每逢大事有静气的江南名士露出一抹惊恐,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卢府没来由地在大白天关上府门,昵称二乔的丫鬟赶忙回院子将这个敏感消息说与小姐,这位江南道上风头最劲的狐狸精寡妇正躺在榻上看一本才子佳人的小说,只是比起《头场雪》实在不堪入目。

听到二乔的禀报后心不在焉,她以为弟弟最快也要两三天以后才到阳春城,对于卢府的小动作并不在意,她可不傻,江心郡刘黎廷所在的家族才算泱州二流末等世族,如何能入了皇宫大内的法眼。湖亭卢氏与其余三大世族联姻复杂,一荣俱荣称不上,但一损俱损是真的。没有卢玄朗默认,如何能搬出宫里娘娘的大驾,甚至说不定幕后策划的,就是卢玄朗这个名义上的公公,只不过她懒得计较罢了,甭管卢亲泉到底是怎么个死法,克死夫君的黑锅,总得由她背着。不管公婆两人如何刻薄,平日里作为儿媳妇该有的礼仪,她还是做足了十分,至于因常去名山大寺里听玄谈名士们辩论,被腹诽诟病,她更不上心,她就喜欢看着那些自诩风流的名士俊彦看到自己入席后跟打了鸡血般兴奋燥热,因此在报国寺被姓刘的妻子扇耳光时,她只是笑,天晓得是谁可怜谁。

远嫁江南,这些年算是把这些门阀士子都看透了,大多眼高于顶,靠着祖荫不思进取,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江南道郡府出去的清流官员,以在京城做言官为例,与北地谏官截然不同,喜欢三天两头揪着鸡毛蒜皮的小事跟皇帝陛下过不去。他们不怕廷杖,不怕戴枷示众,时不时就要闹出撞柱的死谏,感觉就像是生怕天子不生气不恼火。他们恪守正统,忠于礼法近乎偏执,无怪乎被许多读书人说成江南道出身的官员最像臣子。

但江南道也确实出了一小撮相当厉害的角色,通晓权变,手段练达,能够经世济民,可这几位手握权柄的文臣武将,无一不是走出江南道鲤鱼跳龙门后,就再不愿回来,对于清谈玄说也不热衷,但没人否认正是这几位重臣,真正撑起了江南道的繁花似锦。如果要她来说,执掌一半国子监的卢氏家主卢道林算一个,吏部尚书庾廉和龙骧将军许拱也都能各自算一个,至于卢玄朗等一大批享誉大江南北的所谓名士大儒,差了许多格局眼界,这些老家伙也就只会盯着族品的上升和下降了。升了,欣喜若狂,降了,如丧考妣。在他们眼中,春秋国战中为王朝立下汗马功劳的武夫,只是粗蛮将种而已,将门一说,贬多过褒,在江南道这边,尤其不讨喜。

若她只是普通将门子女,早就被道德君子们戳断了脊梁骨,好在她是谁,是人屠徐骁的长女!

最心疼敬爱眼前这位主子的丫鬟一脸期待地轻轻问道:“小姐,世子殿下什么时候到咱们阳春城啊?”

寡妇徐脂虎拿手指刮了一下小丫头的秀美脸蛋,调侃道:“你自己掐指算算,这两天问了几次了?十次有没有?”

小丫头红着脸道:“奴婢是盼望着殿下能给小姐出气呢,刘黎廷与那悍妇实在太可恨了。”

徐脂虎丢掉书,伸了个懒腰,笑道:“最迟也就后天吧,上次我这弟弟寄信来已经要到雄宝郡了。”

被寡妇用十两银子从路边买来的丫鬟二乔笑出声,秋水眸子弯成一对月牙儿,乖巧伶俐道:“相比二郡主,殿下还是更喜欢小姐一些呀。”

徐脂虎搂过这丫头纤柔的身子,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开怀笑道:“就你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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