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不以为然道:『就你们读书人忧国忧民,但有几个做了一辈子道德圣人,可曾真正摸过铜钱?知道一个馒头得花几文钱吗?』
写意园,徐脂虎的私闺中渗出一股血腥气,连三座多加了上品龙涎香饼香球的紫烟檀炉都遮掩不住。徐脂虎脸色苍白地望着正在给徐凤年把脉的李淳罡。世子殿下上半身裸露,趴在床上,脊柱部位血肉模糊,老剑神露出一脸惋惜,吓得天不怕地不怕的徐脂虎泪珠啪啦啪啦往下掉,双手捂住嘴都不敢哭出声。
才在鬼门关逛荡一圈的徐凤年看上去并不像濒死之人,没好气地道:“死不了。”
李淳罡点点头说道:“是死不了,可惜。手刀再进一寸,就是大罗神仙都救不了,现在嘛,皮外伤。可是那个杀死王明寅的少女杀手?”
徐凤年阴沉着脸嗯了一声。他带着大戟宁峨眉、魏叔阳以及五十轻骑赶赴江心郡,一开始就跟两位扈从说好了要引蛇出洞,但没料到这养大猫的姑娘耐心实在太好,从阳春城到江心郡一个来回的路途中,世子殿下处心积虑卖出那么多破绽都不抓,等入了城门,徐凤年刚刚松口气,那出人意料跟壁虎一般贴在阴暗壁顶上的杀手轻轻坠下,一击得手。所幸她似乎没有预想到世子殿下已是大黄庭四楼,若是芦苇荡的徐凤年,就要被她一刺当场敲碎脊柱。但接连几次刺杀都未果,恼羞成怒的呵呵姑娘在城门孔洞中马上展开追击。徐凤年脚尖踩在侧壁上,她紧随其后,正要递出第二刺,宁峨眉短戟已经掷出,魏叔阳也身形如鹞子掠起,白马义从纷纷抬出开山弩,她见势不妙,并不恋战,从内门墙孔溜出,纤手五指凿入城墙就跟切豆腐一样,几个跳跃,瞬间没了身影。
途经雄宝郡时,溪畔马匹饮水,闭息久候的她也曾出手一次,从溪底冲出。不过当时李淳罡离得不远,瞬间便有剑气奔袭而至,没有给她近身的机会。众人只看到这少女匿入水中,游鱼一般消逝,密密麻麻骤雨般的弓弩与短戟都无法伤其丝毫。
真是附骨之疽!
徐凤年安慰道:“姐,真没事。”
放下心中巨石的徐脂虎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啪一下狠狠一巴掌甩在他屁股上,“没事没事,这还叫没事!你这德行,晚上姐怎么跟你睡一张床上说悄悄话!”
李淳罡脸色古怪,本想调戏两句,但想想还是作罢。以徐凤年的小心眼,不敢跟自己怄气,指不定就要把气撒在姜泥头上,真他娘的是一物降一物,老夫也有今天,没天理了。他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开香喷喷的闺房,房中青鸟与丫鬟二乔也都识趣闪人,只剩下这对打小便关系亲密的姐弟。虽说是外伤,但皮开肉绽的,也不好受,徐凤年正想偷个闲休憩一番,但马上就察觉到不对劲,然后既是无奈又是愤懑地道:“姐,你脱我裤子做啥,那里没伤到!”
徐脂虎一点没当姐姐的悟性和架子,娇滴滴柔声道:“凤年啊,姐不放心,还是看一看为好。这里没外人,你脸红个什么。”
徐凤年伸手誓死护住腰带,扭头怒道:“姐!都多大的人了,别这么没羞没臊好不好!”
徐脂虎故作一脸幽怨,好一副泫然泪下的凄凉神情。要是道行浅的,如江南道那帮学子名士,见到这个还不丢了魂?可徐凤年跟这大姐朝夕相处那么些年,还会不知道她的伎俩?一点都不敢放松手劲,生怕一下子就给她得逞了。姐弟两人僵持不下,徐凤年求饶道:“姐,算我求你了行不,没你这么趁火打劫折腾伤患的。”
徐脂虎悻悻然缩手,不过没忘记再拍了世子殿下的屁股一下,轻笑道:“哟,挺翘,练刀就是好,这体魄架子硬是要得。等你伤好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可得好好让姐把玩把玩。”
徐凤年头疼道:“你再这样,我明天就去二姐那里了。”
徐脂虎俯身,妩媚如狐仙的美艳脸庞凑在世子殿下附近,吐气如兰,哼哼道:“没良心的家伙,你说家里谁最疼你宠你,小时候是谁尿床,又是谁偷偷帮你洗被子?这会儿就翻脸不认人了?”
徐凤年转头近距离望着这张很难被外人看出端庄贤淑的脸庞,轻声道:“姐,为什么不跟我回家?”
徐脂虎干脆蹲在床头,托着腮帮凝视着这个才入阳春城便大开杀戒的弟弟,温柔道:“这就是姐姐的家啊。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要不怎么会有覆水难收的说法,姐就算回北凉,也只是算省亲,不算回家了。”
徐凤年默不作声。
徐脂虎伸手抚摸着这个为了她不惜在江南道上四面树敌的家伙,看了那么多年,总是看不腻看不烦呢。她轻轻道:“家里小叔,就是那位棠溪剑仙卢白颉说你倒行逆施,不成气候,这是因为他不知道凤年有多喜欢姐,姐当然是知道你心疼的啊,在城内杀搬弄唇舌的无聊士子,去江心郡把那刘黎廷活活拖死到湖亭郡,你除了想给姐出口恶气,其实也是想逼着姐在江南道没办法再待下去,好跟你回北凉,对不对?你这个傻瓜,姐在哪里不是你的姐,真回到了北凉,就能开心了?以后等你二姐从上阴学宫回去,还不得天天跟她为了你争风吃醋呀,姐说大道理总没能说过她的时候,才不乐意受这个气。这次你舍近求远先来看姐,她这个连你喊声二姐都要不开心的家伙,还不得气坏了。”
徐凤年赌气地哼了一声。
徐脂虎伸手捏了捏这张棱角越发分明的脸庞,笑道:“长得是越来越有味道了,其实还是个孩子。”
徐凤年刚想说话,徐脂虎摆摆手道:“睡吧睡吧,别赶姐走,姐好好看看你。”
徐凤年沉沉睡去。
第二天世子殿下清晨醒来的时候,发现大姐就趴在床头睡着了。他苦笑着起身,后背伤口已经结痂,伤势痊愈的速度不可谓不惊人。虽说离金刚境还有很大距离,但比起寻常武夫的身体,已有巨大优势。
徐凤年起床的声音没吵醒徐脂虎,倒是把睡在隔壁的侍寝丫鬟二乔给惊动了。尽心尽职的女婢,大多都睡意不深,她随意披着外衣便小跑进来。
酷暑天气,她本就穿得清凉,初长成的身段婀娜多姿,长得婉约,有着江南女子独有的水润灵气,体态轻盈,否则京城达官显贵也不会家家户户养瘦马了,这江南道调教出来的瘦马与西楚腴姬并称双绝。
徐凤年伸出手指嘘了一声,示意这位豆蔻年华的少女动作小些。她看了眼世子殿下的赤裸上身,小脸涨红,迅速低头,生怕逾了规矩。越是高阀豪族,规矩条框便越是森严,主子们也都性格迥异,下人自然不敢恃宠而傲,越雷池一步,何况丫鬟二乔听多了小姐嘴里的北凉世子骄横行径,加上昨天那场风波,就更不敢有任何马虎了。小丫头本以为这世子殿下到了湖亭郡,最多就是见过了小姐以后去江心郡揍一顿那个妻管严的诚斋先生,她的小脑袋想破都想不到殿下会把刘黎廷给用骏马从江心郡拖尸拖到卢府啊。
徐凤年拿起床头一只羊脂玉瓶,压低嗓音轻笑道:“二乔,帮忙涂抹药膏,后背我够不着。”
小姑娘颤抖着接过玉瓶,倒了些香气扑鼻的药膏在指尖上,抬脚坐在床边,红脸红耳红脖子地轻柔涂抹在世子殿下的后背上。指尖触及肌肤时,她娇躯一颤,少女脸上的晶莹肌肤几乎能滴出水来,只是当她看到殿下后背除了新伤,还有一些分明有些时日的旧伤痕时,才觉得触目惊心,不敢想象为何如此家世煊赫的殿下也会伤痕累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小丫鬟二乔在庭院深深如王侯的卢府,尤其是幸运地在徐脂虎庇护下,如何能体会庙堂江湖的阴险与浩渺?对她而言,小姐一餐少吃了些米饭或者中暑了着凉了便是顶天的大事了,像被悍妇扇了一耳光,她便是拼死也要给小姐报仇还恩去。
大体来说,二乔是幸运的,能够碰上徐脂虎这么个护短的寡妇主子,都不需担心被主子的男人轻薄这类事情。世族高门里头,有几个如她这般可口诱人的侍寝丫鬟能保持完璧之身?早就被偷吃或者光明正大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闺房私趣,便是道德楷模的圣贤大儒也不能说什么。
徐凤年在她帮忙下穿上一身崭新衣衫,悄悄下了床,笑道:“二乔,我出去透透气,你候着我姐便是,让她自然醒好了。”
二乔胆怯羞涩地嗯了一声,这时才发现世子殿下身材修长,比起江南道男子都要高出许多呢。
徐凤年走出屋子,青鸟站在院中,主仆二人离开写意园,沿湖散步。徐凤年看到棠溪剑仙卢白颉早已坐在亭中,不知是否在等自己,他不假思索地走去。卢氏琳琅七杰,卢白颉年岁最小,因为一直没有娶妻生子,就并未分家而出,住在了退步园。因为家主卢道林在京城担任国子监右祭酒的清贵位置,这栋卢府中大小事务一般都交由卢玄朗处理。棠溪剑仙一般不理俗事,但越是如此,在大事上越一言九鼎,连嫡出掌握卢氏大权的卢道林、卢玄朗两人都要重视这位庶出弟弟的意见。
卢氏七杰,除去这三位,有一人潜心修道,一人遁入释门,其余两人都在泱州为官,皆是正四品。地方上的正四品,已是名副其实的一方大员,远比京师清水衙门的正四品甚至是从三品还要吃香。虽说京官一直在骨子里轻视外地官员,但真正想要入阁掌部的当红官员,大多要在从四品时主动要求外放到地方,多则六年,少则三年,积攒了足够资历人望再返京城,才算是真正成为王朝的栋梁之臣。本来以卢白颉才华,可以成为卢氏仅次于家主卢道林的主心骨,没奈何棠溪剑仙无心仕途,反倒是与家族六位兄长的关系都十分融洽,与谁都说得上真心话。其余六人相互之间大体上关系和善,却难免有些深层次的不睦。像亲手创办白松书院的卢玄朗就不太看得起两位做官的弟弟。学院里士子聚众清谈时,曾带头抨击时政,将两人批判得体无完肤,因此这位白松先生与两个务实治政的弟弟可以称作道不同不相为谋。尤其是在浩浩荡荡的洪嘉北渡中,卢玄朗对于卢氏吸纳诸多名声不显的中下士族子弟,相当不满,私下贬斥为南方沆瀣蛇鼠窃居卢氏高梁,只是家主仍是兄长卢道林,卢玄朗也只能发发牢骚。
入了亭子,徐凤年行晚辈礼,毕恭毕敬道:“凤年拜见棠溪先生,昨晚误以为先生要拦阻入府,情急之下言语不敬,望先生莫要怪罪。”
卢白颉冷淡道:“世子殿下言重了。不过本人没有几斤道德仁义可供贩卖,不知殿下入亭所为何事?”
徐凤年笑道:“大姐这些年一直说棠溪先生的好,今日是来跟棠溪先生讨打的,刚好凑巧负了点伤,想了想先生下手会轻些。”
卢白颉明显愣了一下,泛起一点笑意说道:“殿下这泼皮无赖的脾气,倒是跟你姐如出一辙。”
徐凤年说道:“我们姐弟都是跟徐骁学的。”
卢白颉是第一次从人嘴里直截了当听到“徐骁”二字。江南道上,高士名流再言谈无忌,最多也就是以“北凉那大蛮子”代称,敢说“徐瘸子”的极少,但撑死也就是在私密场合敢这么说,更别提对徐骁直呼名讳了。卢白颉笑了笑,道:“殿下还要待多久?打算再杀几个江南道士子?”
亭中剑意横生。
青鸟皱眉,就要踏入亭中,徐凤年摆摆手,拦下这枪仙王绣的女儿,面朝棠溪剑仙平静说道:“他们不惹我就好。我又不是魔头,吃饱了撑着就要杀人。饱暖思淫欲还差不多。”
卢白颉冷笑道:“殿下就不怕给仍在京城的北凉王惹麻烦吗?”
徐凤年摇头笑道:“棠溪先生有所不知,我若是心平气和来了江南道,再云淡风轻离开江南道,由着那帮读书人编派我大姐,徐骁才真的要动怒。
杀刘黎廷也好,杀士子也罢,江南奏章如雪片飞往京城,徐骁头痛归头痛,其实很开心,以后回了北凉,指不定私下还要骂我为何才杀了这么几个。”
卢白颉无奈叹道:“殿下你这一家子。”
只是棠溪剑仙浅淡笑容中分明多了一份真诚。
徐凤年望向湖水,道:“我姐还是不肯回北凉,她说这里就是她的家。
这个家有什么好的,棠溪先生教我。”
出乎意料,卢白颉没来由哈哈笑道:“不好,的确是一点都不好。可惜这个家我说了不算,否则早就让你姐滚回北凉了,赶紧滚,眼不见心不烦,省得我出门游山玩水都不痛快。”
徐凤年立即对这泱州剑仙好感倍增,咧嘴笑了笑,有那么点顽劣晚辈与开明长辈相处的味道了。
徐脂虎醒来时寻觅弟弟的身影,结果出了写意园,就看到亭子中俩家伙面红耳赤大眼瞪小眼。女婢青鸟见到长郡主后,行礼时嘴角带笑,这让徐脂虎松了口气,还以为亭子里两人就要大打出手了。棠溪剑仙似乎没能争执胜出,冷着脸挥袖离去。徐脂虎看到一脸无辜的弟弟,好奇问道:“这是闹哪一出?小叔该不是要去拿霸秀剑伺候你了吧?”
徐凤年嬉皮笑脸没个正形说道:“没呢,在跟先生聊洪嘉北奔的事情,有些分歧,说着说着就变成吵架了,想必还不至于要刀剑相向,顶多晚些时候再论战。也就是棠溪剑仙,换作别的江南道名士,我早就拿刀砍杀一通了。”
徐脂虎伸出手指点了点弟弟的额心,“你呀你呀,也不知道在长辈面前装得温良恭俭些。”
徐凤年等大姐坐在身边,眯眼问道:“那卢玄朗还在做缩头乌龟?”
徐脂虎丢了个媚眼,语重心长道:“规矩,规矩呢,别没大没小,记住了,下次见着面别摆张臭脸。卢府好歹是正儿八经的大族,不是人人都像小叔这般好说话的。”
徐凤年不置可否,只是白眼。徐脂虎拇指肚在他额心摩挲着,啧啧称奇道:“昨晚摸了一晚上,都没能把这好看的紫印抹去,八成是真的了。姐以后可以化这妆,好看,说不定可以风靡江南道。”
涌起一股无力感的徐凤年无言以对,轻轻拍掉她揩油的手指。
徐脂虎问道:“饿了没?要是身体撑得住,姐带你去报国寺吃斋饭去,滋味极好。”
徐凤年点了点头。这一趟出卢府,除了闲情逸致的姐弟二人,鱼幼薇并未出行,青鸟被他按在府上好生休息,于是就只喊上了魏叔阳、宁峨眉以及老剑神、小泥人四人,凤字营轻骑都被留下来。不过靖安王妃仍是被丫鬟二乔去喊了起来,裴王妃好不容易在出襄樊后有了像样的床榻睡觉,恨不得一觉睡个几天几夜,起床时颇不情愿,上马车时还睡眼惺忪,显然是没睡饱。
一行人分乘两辆马车,马夫分别由大戟宁峨眉和老剑神担任。本欲避开的裴王妃被徐脂虎点名留下,车厢内除了姐弟就只有这位从高高枝头跌下的她,而徐脂虎打量她的眼神十分不客气,啧啧道:“不愧是胭脂榜上的美人,连我这女子看了都要动心。”
徐脂虎伸手就要去捏靖安王妃的凝脂肌肤,被神情冷漠的裴南苇不卑不亢地躲开。她对这位连青州都骂声喧嚣的无德寡妇,恶感说不上,好感肯定欠奉。只不过人在屋檐下,不敢表露出来。徐脂虎见她躲开,有些无趣,转头一脸坏笑问徐凤年:“尝过了?”
徐凤年没好气道:“没,你想要,晚上让裴王妃睡你那里,只要别来祸害我就成。”
徐脂虎放声大笑,几乎笑出眼泪,沉甸甸的胸脯乱颤,一点不顾忌地趴在徐凤年肩头上,气喘吁吁地媚笑道:“算了算了,姐还是乐意跟你睡一起,与这等国色天香的美人儿磨镜子,虽说也不差,可哪里比得上跟你同床共枕。”
靖安王妃满眼震惊,看待这对姐弟有着毫不掩饰的憎恶,显然是信以为真他们之间有那有悖伦理的悖德关系。
眼神一冷的徐凤年拿绣冬刀鞘重重拍了下她的脸颊,徐脂虎唯恐天下不乱,彻底依偎在世子殿下怀中,津津有味地望着这位靖安王妃。这姿态,哪里像是姐姐,分明如同内宅里争风吃醋的妻妾,得宠后耀武扬威给手下败将看呢。徐凤年心中叹气,但既然是姐姐胡闹,就由着她去了,她开心就好,至于一脸厌恶的裴王妃心中所想,关他何事?
徐脂虎得寸进尺,双手搂着徐凤年脖子,不肯安分守己地拿脚蹭了蹭脸色寒霜的裴王妃,笑道:“王妃姐姐,要不妹妹教你一些受益终生的狐媚手段?这女人哪,床下端着架子是好事,到了床上还如此,可就要惹男人厌了。姐姐都这般岁数了,若再放不开,可不就是浪费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本钱了吗?”
姐姐妹妹四字,徐脂虎咬字极重。听在裴王妃耳中,自然十分刺耳,尤其是那三十四十的说法,相信再豁达的女子,都要揪心啊。
布衣木钗的裴王妃板着脸,撇过头,抿起嘴唇一言不发。
徐脂虎惋惜道:“漂亮是漂亮,就是不懂半点风情,难怪我弟弟这种端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家伙都对姐姐你不下筷子。”
徐凤年终于出声道:“好了,姐,你就别吓唬这位贞洁烈妇的靖安王妃了,再说下去,她就要吞钗自尽了。”
徐脂虎故作惊讶道:“瞧不出王妃姐姐这般刚烈啊。”
徐凤年笑道:“王妃,要不你吞钗给我姐瞅瞅?”
裴王妃眼神凄离,咬着牙背对着他们,脸颊上流下两行清泪。
徐脂虎在世子殿下耳畔悄悄道:“原来也是可怜人。”
徐凤年不置可否。
来报国寺来得早,寺门还未开启,十几拨香客都在寺外歇息闲谈,大多都是湖亭郡里的熟人,当看到寡妇徐脂虎下了马车,立即闭嘴不语,相比前段时间的看戏心态,昨天波澜过后,湖亭郡别的县城还好,阳春城里所有消息灵通的士族门阀却早已被那世子殿下的手段给震骇得讷讷无言。当街杀士子后,横冲直撞驱散城内数倍人数的甲士,据说连卢府的中门都给拆卸了,当晚又将诚斋先生拖尸入城再抛尸门口,这等行径,岂是惨绝人寰可以形容?城里家族的老辈们连夜起身,与世交们挑灯夜谈,都痛心疾首说这是泱州百年不遇的耻辱,传言州内对待豪阀手腕最是铁血的郎将董工黄已经得到命令,今天就要从州府带六百精锐赶来阳春城,谁不知道这初上任便杖杀姑幕许三公子的董郎将与庾氏关系很深,更是顾剑棠大将军昔日的心腹爱将?
寺门紧闭,徐凤年下车后,看见寺前贴着山根有个小巧玲珑的方池子,泉边绿树相拥,又有一株盘虬奇怪的古松。徐脂虎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走去,池里一侧各有石雕龙头,龙口里一滴一滴淌着泉水,水倒是清,池底香客丢下的散落铜钱清晰可见。徐脂虎捡起一根枯枝,蹲下去搅动泉水,停下时水面上就会出现一条细如银丝的分水线,她抬头笑道:“看见没,据说这是山水和泉水两种水质轻重不同混淆一起而产生的景象,有意思吧?”
徐凤年蹲下去,想要伸手到水里捡起几颗铜板,被徐脂虎拿树枝一拍,笑骂道:“你穷疯了啊?”
徐凤年仍是捡起了一枚铜钱,两指捏住,嘿嘿笑道:“能省则省嘛。”
站起身,寺外空气清新,鸟鸣声一声递一声,抬头望去,寺中绿意一层高一层。收回视线,身边那棵古松果然生得不俗气,粗壮主干左折右旋,苦苦弯作数叠,扭曲如一条卧龙,真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老剑神和姜泥便在树下站着,羊皮裘老头儿叹道:“天意如此太有情,可出于人力的话,则太过于无情了。”
徐脂虎拿树枝指了指古松,跟徐凤年解释道:“当地人都喊它卧龙松,说折一枝都会流出血来,不过我倒是没见过谁真去做这事。”
徐凤年笑道:“我去试试看?”
徐脂虎瞪眼道:“你敢!”
徐凤年撇撇嘴。
一旁二乔看到这场景,温婉一笑。世子殿下果然是跟小姐很相亲相爱呢。兴许是被瞥见了偷笑,徐凤年朝小姑娘做了个鬼脸,吓得婢女赶忙躲到徐脂虎身后。小姑娘心如鹿撞,好像不是怕,只是被什么轻柔挠了一下,就再安静不下来。
徐脂虎转头看了一眼神情恍惚的小丫头,会心笑了笑,就说嘛,天底下哪有不喜欢自家弟弟的女子。但明面上徐脂虎还是妩媚白了一眼无心之举的徐凤年,拿树枝挥了挥,仿佛是警告他别在佛门净地拈花惹草。
寺门缓缓打开,两个小和尚合手行礼。只是今天厢房提供香客斋饭的地方,徐脂虎一行人落座后,就再没人敢进去。
徐凤年这一桌徐脂虎坐着,加上九斗米老道魏叔阳,还空了条凳子,丫鬟二乔和武将宁峨眉都站着,靖安王妃有自知之明,加上来的路上实在是被欺负得惨了,更是不会坐下。徐脂虎是喜欢热闹的人,就将坐在隔壁桌的姜泥喊来,小泥人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走近后被徐脂虎拉在身边长凳上坐下,笑眯眯道:“姜泥,真是越长越俏了,你这妮子小时候就长得好看,那会儿府里也就你能跟凤年比了,我起先还担心女大十八变,怕你长大了就不好看,现在看来是瞎操心了。来,跟姐姐说凤年欺负你了没。”
小泥人在世子殿下和老剑神面前挺泼辣的一妞儿,此时竟红着脸不说话。
徐凤年拆台笑道:“脸红了,难得难得。”
姜泥没怒目相向,桌下抬脚就踩下去。
世子殿下一抬双脚,嘿嘿笑道:“我躲我躲躲,就你还想跟本世子过招?”
有徐脂虎在场,姜泥就没什么嘴皮子上的动作。
徐脂虎柔声笑道:“看样子肯定是经常被欺负了。没事,回头我就帮你收拾他。”
小泥人低着头不说话。
徐凤年嘀咕道:“是我姐还是她姐啊。”
徐脂虎抬手作势要打,世子殿下侧了侧身。她爱怜地摸着姜泥这小妮子纤细的肩头,“姜泥,听说你出北凉后就给这无赖读书?这是好事儿。这段时间嘛,来给姐姐读王东厢的《头场雪》,价钱加倍,都从那家伙口袋里掏,他不敢不给。”
姜泥抬头重重嗯了一声,是这个月里破天荒的笑脸了。
徐凤年大煞风景调笑道:“酒窝,两个小酒窝,哈哈,被本世子看到了!得,双倍价钱就双倍,值了。”
姜泥立即板着脸,但眼中还是笑意盈盈,自然都是因为徐脂虎,跟那混账没半文钱的关系。
徐脂虎笑道:“咱们的小姜泥笑起来最好看了,天底下任何女子都比不得。所以要多笑笑,不容易老。”
隔壁桌跷着二郎腿的羊皮裘老头儿笑呵呵道:“徐小子,你这姐倒是没白生这身段,心肠比你好多了。”
徐脂虎搂着小泥人,扭头妩媚一笑,“就冲李剑神这句话,回头好酒十坛。”
老剑神竖起大拇指,赞道:“豪气!这酒老夫喝定了,这些天在江南道上谁敢与你过不去,老夫第一个跟他不对付。”
徐凤年苦恼道:“怎么觉着就我不是个东西。”
在徐脂虎怀中的姜泥笑道:“你才知道啊。”
徐凤年惊喜道:“瞅瞅,又有酒窝了!”
姜泥转过头,正要板起脸,被徐脂虎拿手指轻柔戳了戳能醉全天下男子的小酒窝,低头打趣道:“你这可爱妮子,姐姐舍得让那家伙离开江南道,都要舍不得让你走了。”
徐凤年伸出手,啪一下把手拍在姜泥身前桌子上,缩手后,是那枚从泉水中捞起的铜钱,厚颜无耻道:“送你了,豪气不豪气?”
姜泥犹豫了一下,大概是看在徐脂虎的面子上,伸手拿起铜钱,握在手心。
斋饭送上来后,徐脂虎一边吃着馄饨,一边说道:“今天报国寺有一场王霸之辩,要不要听?”
徐凤年无所谓道:“随你。”
徐脂虎加重语气道:“听可以,不许打打杀杀。”
徐凤年埋头啃着一个素包子,说道:“放心好了,棠溪先生肯定会盯着我的。”
吃过早饭,徐脂虎带着他去看报国寺里的牡丹,姜泥与李淳罡走在最后,小泥人趁人不注意,摊开手心,偷看了眼满是汗水的铜钱,然后赶紧握紧,跟做贼一般。
看似左右张望的老剑神心中哀叹,娘咧,你这傻闺女,这辈子都要被吃得死死的了。
敢情小小一枚铜钱,就比老夫毕生的剑道造诣更值钱了?
报国寺里大多数牡丹花期已过,姚黄魏紫两种贡品牡丹争芳斗艳的盛景不再,只留下一些品质相对平庸的仍有绽放,如叶里藏花导致风情清减的墨魁牡丹。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报国寺牡丹比起北凉王府还是称得上辉煌,光是在寺中转悠赏景,就耗去一个半时辰。离午饭还有段时间,一行人在一间雅致禅房品茶。明明是寺庙,煮茶的却是一位曼妙道姑。两朝天子皆崇道,上行下效,庄老学说又是江南道士子集团清谈话题的重要枝干,许多世族豪门的妇人都有潜心黄老的风雅习气,只不过道姑出现在禅房,还是有些古怪。她约莫三十来岁,生得颊红眉青,长得便很有修道人的清气,经过大姐徐脂虎与她的言谈,才知道这本名许慧扑的女子出自姑幕许氏嫡系,若非如此,也没办法在往来皆名流的报国寺山后独有几亩茶山。
许慧扑算是徐脂虎的半个闺房密友,大概是二女同为寡妇的缘故,这些年走得比较近。这名女冠兴许是爱屋及乌,对徐凤年也相当客气,她煮茶时虽说话极少,大多都是与徐脂虎寒暄,但偶有视线与世子殿下相触,都会眉目含笑。茶罐是只玲珑锡瓶,贵在严实,而且锡性与茶性相亲相近,存放前大瓶储水小瓶吹气以测渗漏。她一看就是茶道行家,门外汉哪里懂得计较这些,只想着如何金玉昂贵了。茶壶是古朴的去冬壶样式。
她见徐凤年盯着茶壶,就解释说道:“这是我父亲年轻时去两禅寺听高僧讲经时妙手偶得的,取自一位常年耕作的和尚洗手后沉在缸底的洗手泥,照着两禅寺一棵银杏树的树瘿形状做了一把壶,刻上树纹,后来不知为何便流传开来。壶名取自‘指纹隐起可迎春’。不过泱州一般的去冬壶,砂泥都从阳羡溪头挖来。”
徐脂虎正在努力将一朵牡丹插在徐凤年发髻中,徐凤年誓死不从,姐弟两人有来有往,始终没能得逞的徐脂虎喘着气笑道:“那老和尚就是两禅寺的大住持,听说活到一百五六十岁了吧,遍天下也就咱们北凉武当山上的丹鼎大家宋知命可以比一比。许伯父每隔十年就要跑一趟两禅寺,除了听禅听经,还有就是跟老和尚求那洗手泥。所以阳羡溪头一斤泥能值一斤黄金,终归不如许伯父亲制的茶壶来得佛气。”
徐凤年刚接过一只绿玉斗茶杯,正想喝茶,结果听到这茶壶是老和尚缸底洗手泥制成的,脸色顿时有点不自然。佛气什么的,他喝不出来,也实在是不想喝出来。但上了贼船下船难,只得硬着头皮喝了一口。他喝茶喝不出门道,也就不敢瞎卖弄,茶叶与烹茶用的泉水自然都是极好,但只要一想到洗手泥三字,他就有些泄气,兴致不高。
一不留神就被徐脂虎将牡丹花插在头上,他也懒得去拔下。没来由想起自称住在寺里的李子姑娘,还有那个小和尚笨南北,一时间怔怔出神,继而想到有关两禅寺老住持的传闻。据说这个被世人当作圣僧圆寂以后注定要称祖的老和尚十分有意思,识字极少,年幼时只是做些砍柴烧炭的事情养老母度日,买柴的人家信佛,常读《金刚经》,少年久而久之,便有所悟。母亲逝世后,他才上山便得两禅如来衣钵,剃度受戒出家主持讲法,一气呵成。
要知道他是讲法,而非讲经,虽说这与他贫苦出身识字不多有一定关系,但无疑这位和尚悟性直追大佛,听金刚一经而悟万法,两禅寺的僧人诵读经典何止万千?但当年与这位和尚讨教典籍佛理,和尚都开门见山说我没读过你的经,因此和尚只是让他们背经,往往是背到一小半一半,和尚就说一个停字,接下来便与对方说法,无人不服。曾有南国第一大寺法华寺百岁老住持询问当时才四十岁的和尚,为何读万遍妙法莲花经而不解经义,结果仅是老住持背了几段,中年和尚便开始娓娓道来其中经义,老住持醍醐灌顶,感恩而去。世人听来,简直就是神乎其神,无法想象一个连经书都不会读的和尚如何能度人。连龙虎山齐仙人都要见之行礼。两位佛道的最杰出人物,在一甲子前的一次莲花辩论上同时出现,但结果却让所有旁人一头雾水,两人只是面面相坐,一言不发,坐了整整一晚上。
那是仙人齐玄帧飞升前最后一次现世。
当这个和尚不再年轻,越来越年迈时,也不曾听说他去识字读经,只是当寻求大本一走十五年的徒弟白衣僧人回来时,让这徒弟说了连续三天三夜的经义,他频频点头,最后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准许白衣僧人喝酒娶妻,再后来,就有了离经叛道的顿悟。
徐凤年猛地一惊,茶水洒了一地,喃喃自语道:“白衣僧人李当心,自小住在寺里的李子姑娘……”
道姑许慧扑本来就瞧出徐凤年品茶兴致不高,这一洒,更显无礼,与俗物何异?她便有些神情不悦,只是没有说什么,但再也没有想法给这世子殿下倒第二杯茶。看来世人所说北凉世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并未夸张啊。
原本有望宠冠后宫的姐姐许淑妃突然被打入冷宫,许氏上上下下便已是雷霆大怒,但她一个寡妇女冠,不至于跟家族成员一样迁怒于徐脂虎,昨晚得到世子殿下在两郡兴风作浪的内幕,也只是一笑置之,甚至连家族让她借着徐脂虎接近世子殿下一探虚实的说法,都没有点头,今日亲眼一见,实在是失望,无非是仗着北凉王的家世仗势欺人而已,这与泱州四大世族里不成材的子孙在根子上并无不同。许慧扑瞥了一眼以往能谈上心的徐脂虎,心中一叹。
茶没冷,气氛却是冷了许多,已经不是加几块炭火便能改变的事情。徐脂虎仿佛近墨者黑,也不如以前那般一点即透,只说是要再和弟弟逛一下报国寺,便离开了禅房。
许慧扑静坐片刻后,等这一行人远去,才缓缓起身,走出院子后门,径直上茶山。走了一炷香工夫,终于见到一栋竹楼,竹檐下放了一张竹椅,坐着个眉发如雪的老人,膝上蹲着一只毛发也是如雪的狮子猫,老人手抚猫头,端坐望远山。
老人伸了伸手,许慧扑正襟危坐在竹椅旁的一只小凳上,不等她开口,耄耋之年的老人便和蔼微笑道:“来得这么早,想必是大失所望了。”
许慧扑柔声道:“老祖宗世事洞明。”
老人笑道:“也好,既然这世子殿下扶不起来,世袭罔替就世袭罔替好了,我们这帮老家伙也都落得一个轻松。”
许慧扑深知自己的看法,兴许就要扯动泱州四个豪阀的未来格局,紧张万分道:“要不老祖宗再让人试探一番,我怕看错了。”
老人轻轻瞥了一眼,身份本已不俗的道姑竟吓得娇躯微微颤抖起来。老人摸了摸狮子猫脑袋,笑道:“怕什么,这么大的担子,还会由你一个小女子来承担不成,那未免也太瞧不起庾廉、许拱、卢道林这些人了,泱州还不至于寒碜到这个地步。”
许慧扑脸色苍白,不敢出声。
吏部尚书庾廉,江心庾氏家主。卢道林,湖亭卢氏家主。龙骧将军许拱,虽非姑幕许氏家主,却也是手执兵权的王朝大将军。只是这些各自惊才绝艳的泱州大佬们,见着了眼前这位老祖宗,就算不至于跟许慧扑这般战战兢兢,也得毕恭毕敬站着说话。许慧扑之所以能坐下,除了她是女子之外,还因为她是这位泱州老供奉的孙媳妇。庞大的江南士子集团,其底蕴与势力,岂是才百年根基的青党能够媲美?洪嘉北奔,便出自眼前老祖宗一手策划,还有那评点天下家族排名的《族品》,王朝共有九人参与,老祖宗排名甚至要在当朝首辅张巨鹿之前!因为老祖宗年轻时曾与老首辅以及西楚太师孙希济师出同门,张巨鹿再权势煊赫,也要以晚辈自居。
老人眺望远方,“今日王霸之辩,大概又要拾人牙慧了。”
许慧扑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说话。五十年来中最巅峰的王霸之辩,老祖宗便身在局中,自然有资格说这话。
老人感慨道:“老首辅运气好,有张巨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否则以他的本事,也就是当个帝国的裱糊匠,这里漏风这里缝,那里漏雨那里补,春秋国战以后注定是要不合时宜了,死了好,否则晚节不保。西楚那孙老头就惨了,原本论名声,我们两个加起来都不如他,现在倒好,士子中,全天下他这骂名就只输给徐人屠了。还不如死了。”
许慧扑只是虚心听。
老人听到狮子猫喵了一声,低头看了看,笑道:“那世子扶不起也不好,短期内是好事,长远来看,我们这帮被棠溪剑仙骂为老不死的家伙,这些年死皮赖脸不死,岂不是白活了?”
许慧扑扑通一声跪下。
老人喃喃道:“你当年与卢白颉那点事,算得了什么,起来吧,地上凉,沾了寒气不好。做人要接地气,可也不是这个接法。”
许慧扑颤巍巍起身,重新坐下。
老人眯眼道:“去,让那寒门后生与世子殿下见上一见,有他给北凉出谋策划,不输当年赵长陵之于徐人屠,这死水就做活了。”
许慧扑轻轻起身。
老人平淡说道:“你去向那世子自荐枕席,才算彻底跟卢白颉断了关系。”
这位清心寡欲多年只读老庄的女冠并未拒绝,离去时,咬着嘴唇,渗出血丝。
女冠许慧扑行走在茶山小径中,终于走出了老祖宗的视野,站在茶丛中,望着报国寺一座重檐歇山顶的黄琉璃瓦亭子,怔怔出神。除了咬破嘴唇的血丝,脸上看不出太多悲恸。她并不恨老祖宗的安排,只恨当年那青衫剑士的不争。她一心修道,驻颜有术,看上去是三十岁的风韵少妇,其实年近四十。初见他时,她才十三岁,人生能有几个十三?她伸手抹去血迹,脸色阴沉着走下山。
许慧扑却不知树荫深处,一袭仗剑青衫已经一望许多年,见她走入报国寺后,他才缓缓步向竹楼。
老人与猫还在,如雪球一般的狮子猫尖叫一声,打盹的泱州老供奉略显吃力地抬起眼皮,看着眼前这块当年卢氏精心雕琢的璞玉后辈。这剑士曾经是何等意气风发,若不是过不了情关,不管是入仕还是剑道,任何一条路,都会走得很远。老人安抚着膝上那只受惊的狮子猫,皱了皱白眉,平淡问道:“都听见了?”
棠溪剑仙卢白颉点了点头。眼神清冷地望着这个老人,一根手指始终搭在剑鞘上,看来古剑霸秀随时都有可能出鞘。以卢白颉登剑评的造诣,出剑自然极快,他原本不需要刻意如此显示,此般自然是在表态,老人若不收回与许慧扑的言语,他不介意以棠溪剑仙而非卢氏子弟的身份再来一次大逆不道的举动。你是江心庾氏的老家主又如何,我卢白颉一剑在手,问心无愧,又何须理会?
在江南士子集团中资历老到不能再老的老供奉庾剑康眼皮颤了一颤,一只手不再是抚摸雪白狮子猫,而是五指呈钩爪状握住宠物的脑袋,只是并未用力。本能感觉到有些不舒服的狮子猫似乎不理解,转了转头。王朝中少数几个有望死后争取到谥号“文忠”的庾剑康突然自嘲地笑了笑,至于更高于“文忠”的谥号“文正”,王朝已空悬一百二十年,连他都不作奢望。老人只是再度望向远处青山,江南多山水,总是看不厌,清淡言语中竟然罕见出现妥协意味,他轻声道:“棠溪,你知道当年我本意是由你来做卢氏家主,卢道林也愿意。”
卢白颉很不客气地打断道:“我不愿意。”
老供奉庾剑康皱眉道:“你不愿意娶庾氏珍珠,不愿意做卢氏家主,不愿意荐举入仕,不愿意恩荫做将,身为卢氏子弟,棠溪,你可知你有太多不合规矩的不愿意了。若你不是这般散淡偷闲,卢氏何至于连伯柃袁氏都会后来居上,压你们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