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传这位曹青衣曾面对皇帝笑言,天子一怒固然可以让春秋九国伏尸百万,我匹夫一怒,如何?
徐凤年头皮发麻。
要来的终究是要来,可是西楚遗孤余孽无数,怎就偏偏碰上了眼前这一袭青衫?
曹长卿,亡国西楚史载寥寥,只知出身庶族,幼年身体孱弱,以棋艺名动京华。九岁奉召入内廷,西楚皇帝临时兴起考校生死这般宏大命题,不说稚童,恐怕花甲老人都未必能以棋说人生,曹长卿以“盘方规矩若义,棋圆活泼如智,动若骋材棋生,静如得意棋死”策对,皇帝御赐“曹家小得意”,将其家族破格拔擢入士品,因其家族位于龙鲤县,日后曹长卿又别号“曹龙鲤”。十二岁与国师李密手谈三局,先手两局早早溃败,唯独最后一局酣战至两百手,愈战愈勇,让黄三甲说成是李密一死敌手难觅的西楚帝师称作可以称霸棋坛三十年的天纵奇才。少年时代神童曹长卿仍是射不穿札,马非所便,候命于皇宫翰林院,并无官衔品秩,只是候命于天子宣召对弈。
曹长卿得到帝师李密倾囊相授,才学冠绝翰林,青年时这位难开弓弩不擅骑马的曹家龙鲤开始掌教内侍省,但难逃内廷侍臣窠臼。帝师李密死后,得意弟子曹长卿便复而归于寂寂无名,三十岁前都隐匿于重重宫闱之中不为人知。当时春秋诸国中以西楚士子最盛,唯楚有才!曹长卿二十年浸淫棋道,在大内赢得了人生中第三个名号“曹头秀”,取自木秀于林一说,足见曹长卿才学之大。他幼年入京城,直到三十二岁才去南方边陲独掌一兵,抗拒蛮夷,常设奇谋,每战必以少胜多,再获曹北马称号。可惜西垒壁一战,西楚大势已去,大厦将倾,曹头秀独木难支,世人只知遁走江海,不知为何众人皆知弓马不熟、刀剑不谙的曹长卿,摇身一变竟成了一力当百万的武道大宗师。以棋夺“曹官子”称誉,再以武学赢“曹青衣”的说法,二十年间,两次武评都稳居前三甲,风头无两。前十年被这一袭亡国青衣刺杀的离阳重臣不下二十人,每次独身翩然而至,再携人头而去。后十年曾三次入太安城,其中两次杀入皇宫,先后面对两朝天子,杀甲士数百;最近一次离现任皇帝只差五十步,若非有人猫韩貂寺护驾,说不定就要被曹青衣在千军丛中摘去那颗世上最尊贵的头颅。据传这位曹青衣曾面对皇帝笑言,天子一怒固然可以让春秋九国伏尸百万,我匹夫一怒,如何?
只要世间尚有青衣,便教你得了天下却不得安稳。
武夫至此,该是如何的气魄?
随着西楚亡国,曹得意、曹龙鲤等名号都已不被熟知,只剩下曹官子与曹青衣两个,前者是武林、弈林两林中俱是官子无敌的曹长卿,后者更是世上唯一将离阳皇帝头颅视作囊中物的狂儒,任意拣选出一个说道说道,都能让人神往不已。
而这位传言只穿素衣不好丝竹的西楚旧臣,此时就跪在亭前,跪在了那名亡国公主面前。天地君亲师,家族早已与国一起覆灭,恩师李密更是早已逝世,如今除去万古长存的天地,还有谁值得曹长卿去一跪?
答案就在眼前。
徐凤年想不通为何这位青衣能一眼看穿姜泥的身份,是那玄妙晦涩的气运泄露了天机,还是小泥人过于形似身为西楚皇帝皇后的父母?但这些都不重要,对于世子殿下来说,最紧要的是思量自己这一行人能否挡下公认余孽贼子的曹青衣。自己与大戟宁峨眉估计面对这位成名已久的武评三甲宗师,就与芦苇荡对上第十一的王明寅差不多,只有拖延时间的份,最后还得看老剑神李淳罡能否竭尽全力,问题在于羊皮裘老头儿与徐骁约定只是保证世子殿下不死,以老剑神的角度而言,巴不得小泥人能够逃离北凉王府的樊笼,才好与他习剑,怎会愿意与曹官子以死相搏?
亭中,徐脂虎眯起秋水眼眸,神情有些阴沉。
泱州这次在弟弟大开杀戒的敏感时期进行王霸之辩,湖亭郡阳春城聚集了不下千人的外地士子,仅是报国寺内便有数百泱州的世族名士。这等精心设置的大手笔无疑是出自那几位老供奉,就等着弟弟再度挑衅江南道士林,便可一呼百应。一个宫中娘娘撑腰的刘黎廷掀不起风浪不假,可江南士子集团的整体反扑,若是再让国子监三万学子遥相呼应,可就是无数缸的口水了,也是可以淹死人的。如果这时被捅破北凉私藏豢养西楚公主一事,想必徐骁再无视礼法,都要头疼。
徐脂虎瞥了一眼脸色雪白的姜泥,眉头舒展开来,伸了个懒腰,好整以暇,静待变局,这等死局,就交由凤年去破局好了。
十数年雕琢一记胜负手,还不够吗?
亭子四周虽说没什么外人,但曹长卿到来之后,还是引来远处一些好奇探究者面面相觑。徐脂虎轻声吩咐宁峨眉驱散一些个试图靠近的泱州名士。
她坐近了姜泥,万一那堪称可怕的中年青衣想要对弟弟不利,她还能以身边的亡国公主做要挟。徐脂虎心底对姜泥还是有些真正的怜爱,当年那些点点滴滴,并非一味作假,这里头当然也有与妹妹徐渭熊作对的意思,徐渭熊对她欺负得厉害,徐脂虎便偏偏分一些宠溺在姜泥身上,两女的性格实在不像亲姐妹。
姜泥不是世子殿下,从小在北凉王府寄人篱下,没人教她如何生活,学不来那种戴着面具去虚与委蛇的人情世故,被王府仆役丫鬟恶言相向或者偷掐得皮肤青紫后,谁都不怨,只会跟着感觉走,去记恨那个常年玩世不恭的世子殿下。这厮总是在她面前笑眯眯的,瞧着便可憎可恶,她不去恨他恨谁去?
对于西楚,那个曾经疆域版图比离阳还要大的帝国王朝,她的记忆早已模糊,许多时候躺在冰凉床板上,去记起父王母后的温暖容颜,都已很吃力,想着想着便要哭泣;至于那帝王家的殿阁巍峨富丽堂皇,更是遥不可及,她也不愿意去想这些。每日起床,需要她去想的,只是劳作疲惫的琐碎小事,哪里有双手冻疮的公主?
姜泥听闻青衫儒士那句话后,恍如听闻一声晴天霹雳,吓得后退几步,紧接着看到老剑神拦在石阶上,她更是不知所措。越过腰杆挺直如古松的李老头儿,再越过跪地不起的中年文士,看到了世子殿下,手心满是汗水的亡国公主,懵懵懂懂,失魂落魄,本该是她扬眉吐气的豪气时刻,竟是这般萎靡姿态,委实要冷了西楚士子的心。这二十年,西楚士子除去数拨类似洪嘉北奔的集体迁移,留于故国不肯出仕,死于笔下忠烈文字的何止千万人?她又如何对得起这些西楚栋梁的一次次动辄数百人共同慷慨赴死的壮举?
所幸,她当下需要面对的只是曹长卿一人。
而这位惊才绝艳的国士奇人,非但没有恼火于小公主的失态,一垂再垂地低头时,感受到本名姜姒的姜泥由衷惧意,没有失望,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愤与自责。
士子风雅比江南道任何名流都要出彩的曹长卿始终没有起身,双膝跪地,双手撑地,旁人只看到他双鬓已有霜白,但这并未折损曹官子举世无双的雅气风流,联想到他的坎坷一生,愈加平添了这位西楚股肱臣子的第一等名士风范。曹家有子最得意,三十二岁领兵出京城,最后与帝王一弈,权倾宫廷的大太监亲自为其脱靴,西楚皇叔亲自为对弈两人倒酒,遍数天下士子,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曹长卿缓缓抬头,泪眼望向那个记忆中当年只是活泼小女孩的公主。
他曾牵过她的小手。
万重宫闱中,投子于枰,布阵列势,与君王指点江山,曹得意却不是求富贵,只是求一个君王身侧的佳人笑罢了!
年轻最为意气风发时,他携琴而行,与她在花园一隅偶遇,夕阳衔山,她哼着乡音姗姗而来。棋诏亭中,她慢慢挽起的衣袖,轻轻落下的一枚枚乌鹭棋子,重重落在了他心头上。后来,她成了皇后。他与帝王最后争胜于棋枰,她见陛下将败,以怀中红猫乱去繁复棋局,陛下出声呵斥,她只是娇憨一笑如当年,他只得低头不去看。否则以曹得意的才学,轻松复盘有何难?
趁行移手巡收尽,数数看谁得最多?盘上棋子最多有何益?
那一日,曹长卿洒然起身,独然离京,不曾想一去便再无相逢。
曹长卿记得她,自然记得她的女儿,那个与她一样天真无邪的小女孩。
抬头看去。
真像她啊。
再低头时,曹长卿清冷嗓音再度响起,“谁敢挡我?”
徐凤年苦笑。这尊大菩萨真他娘不讲理啊,武力高如九重楼就是了不起,连京城那位都无可奈何,自己憋屈也不算丢人。他心思百转,第十一高手的王明寅可以不怕,但一品四境界,怪物王仙芝是一骑绝尘的仙人,接下来两位也是公认相当接近陆地神仙的大神通角色,新剑神邓太阿与曹官子与榜上剩下七位有着泾渭分明的境界区别,也就是说一旦发力,一个曹官子绝不可简单视作一个半或者两个王明寅。这里终究不是北凉地盘上,可以轻易调动几百铁甲数千铁骑来围剿,再者即便有千百披甲军士围困,曹官子这样全天下独有的大宗师,一心要走,或者铁了心要杀几人再退,根本不至于像画地为牢的西蜀剑圣那样战至力竭而亡,这才是天象境高手的恐怖之处,法天象地,是谓得道,此道非狭义上道门的道,而是几近圣人了。
老剑神嗤笑道:“曹长卿,你大可以试试看。”
曹长卿撑在地面上的双掌猛然握拳。
尘土暴起。
轰然两支龙卷风!
一圈圈刚烈气机以曹长卿一袭青衣为圆心,卷荡而去。
李淳罡羊皮裘上的绒毛猛然翻卷。
站在曹长卿身后的徐凤年被扑面而来的无形气机逼退三步,咬牙后双手按刀,双脚在地面上踩出两坑才硬生生止步。
曹长卿只是轻轻起身,不见其他动作,才入武道佳境的徐凤年扛不住这股压力,却是又退了十数步。
李淳罡瞬间攀至剑意巅峰。
曹长卿望向姜泥,柔声道:“公主,要这些人是生是死?”
此话一出,徐脂虎勃然大怒,继而面无人色。
若是李淳罡还是当年剑道第一人的剑神,今日兴许还能挡下一往无前的曹官子。可如今江湖,齐玄帧已是登仙而去,除了王仙芝一人,谁又敢说能胜过眼前神色落魄的中年文士?
世间谁能登顶武帝城?
唯有曹青衣。
亭下青衣。
亭上老头袖有青蛇。
亭上亭下站着两代翘楚。
江湖永远都是一浪高一浪,即便天赋异禀的天纵英才,一般也是至多各领风骚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已是极致,近百年有些古怪,弈林中出了个黄龙士,武林中有王仙芝坐镇东海武帝城,算是真正的百年一遇,比较世间泛滥成灾的所谓百年难遇,不可相提并论。除去这两位亦仙亦魔的家伙,大致上都是后来者居上的大势所趋,上代四大宗师之一的枪仙王绣输给了弟子陈芝豹,武当山出了个一瞬得天道骑青牛的,老剑神李淳罡消沉遁世后,剑道只是出现短暂的晦暗期,很快就由桃花枝邓太阿领衔冒头占据剑道鳌头,更有龙虎山齐仙侠、剑冢吴六鼎、棠溪剑仙卢白颉纷纷横空出世。
老一辈江湖人士可能曾经真正折服于那句“李淳罡一剑大江东去”的豪气,可等到他们老的老死的死,如今又有几个年轻人物真记得老剑神踏剑飞江的剑仙风采?
如果听到“天不生李淳罡,剑道万古长如夜”的说法,都要觉得过于自负荒唐了。
此时青衣曹长卿对上昔日剑道魁首的两袖青蛇,口出狂言。以曹长卿的浩然气概,应该没有小觑老一辈剑神的心思,可话里话外的意思,谁都听得懂,恐怕是李淳罡踩踏陆地剑仙境时,他曹长卿今日对上了,都丝毫不惧。
连领教过两袖青蛇的世子殿下都忧心忡忡,生怕李老头儿年岁大了,加上缺了一臂,终究比不得正值修为巅峰的曹官子。
高手过招,斗智斗勇斗力,更斗心,曹青衣一生跌宕,儒家本就擅养正气功夫,他亡国后以匹夫之身去抗衡天子之怒,手不沾兵器,身不覆护甲,一袭青衣三进三出皇宫,心智心胸都无疑比寻常武夫要坚韧和宽阔无数。官子无敌一说,毋庸置疑。王仙芝无敌于天下后,于东海建城,筑解兵楼,顶楼以下有六层,有六位武奴分别坐镇,应对天下挑战者,一般绝代高手都是胜过一人后便休息一些时日,等到精气神饱满才再战,即便不可一世如邓太阿,弹指间破敌,但仍是胜后退出解兵楼,半日一战,三日过后败去六人才到了楼顶,唯有曹长卿接连两日大战,一举登顶,据说面对王仙芝时仍是气定神闲,被誉为气机浩大只输齐玄帧。
徐凤年怎能不怕万一老剑神钻牛角尖?这老头最为爱惜羽毛,真惹恼了他,存心去与曹长卿拼死一战,会不会被活活耗死?
这边杀机四伏,曲水谈王霸也临近尾声,被世子殿下带进报国寺的穷书生与美髯公袁疆燕酣战一场,竟是丝毫不落下风,义利王霸庞杂学说,宛转关生,无所不入,三四百旁听众人,彻底收起轻视之心,再不敢将这年轻人视作故作耸人听闻的寒门书生,尤其是对孝悌忠信与才术辩智两者功用先分谈再并拢,最终殊途同归,引得许多以醇儒自居的名士都略有惊醒,穷书生那句“本领闳阔,工夫至到,便做得圣贤;有本领无工夫,空有玄谈,只做得迂儒”算是打脸至极。
可袁鸿鹄仍是毫不生气,一笑置之,对书生不遗余力推崇君主事功事能的观点,也气量宏大地不予计较,否则以袁疆燕的地位,一言足以定生死。
虽然平心而论,这场辩论,仍是袁疆燕赢了,但他亲自评点此辩不胜不负,报国寺住持殷道林点头称是,如此一来,自然无人敢有异议,庶族寒门想要出人头地,参与名流荟萃的清谈辩论是一条终南捷径,可说来容易做来难,寒门子弟要想入席就难如登天,能入名士法眼又是难上加难,更别说是辩赢了袁疆燕这类名副其实的一流名士,因此没人怀疑这陪坐末席的书生已是一鸣惊人,富贵可期。
自恃清贵身份的世族兴许尚未心动而准备行动,一些个二三流士族与高等庶族已经思量着是否能够先下手为强,散会后抢认了这名便宜女婿,纳入家族后,多参加几场曲水流觞,博取声名水到渠成,先入士品,再谋仕途,这比起联姻于才庸学浅的士子人物,并不逊色,若是运气好,这小子能被袁鸿鹄这等豪阀嫡系真正青眼相加,何愁没有一个大大的锦绣前程?
亭中偷闲的徐脂虎冷眼旁观,冷笑不止。袁鸿鹄之所以如此大度作态,何尝不是那书生借了她弟弟的东风?这书生操着地道的江南道口音,分明是泱州寒门人士,既然你北凉世子能领进寺内入席而坐,我泱州名士便更不介意你的低贱出身,亲自让你声名鹊起。两种恩惠,孰轻孰重,还真不好说。
徐脂虎心想,袁疆燕能够做江左士子集团的领头羊,眼力的确不差,恶心人的本事相当炉火纯青。居高临下的徐脂虎瞅见那书生一举成名后,并未流露出丝毫志得意满,他洒然起身,环顾一周,竟有些不符情境的萧索意味。身世起伏的徐脂虎看待男子,极少有偏差,眼光可谓炉火纯青,这就有些奇怪了,寒门士子鲤鱼跃龙门,喜极而泣者有之,疯魔癫狂者有之,记忆中,这个叫陈亮锡的书生与许慧扑相识相亲,擅画龙虎,今日与弟弟偶遇,其中会不会有玄机?
许慧扑性情虽冷傲,可终归是高门大阀里的一只笼中雀,小事散漫无妨,大事却无一例外的身不由己,就像自己当年,何曾就想远嫁江南了?
被世子殿下三番五次调戏的美婢痴痴望着身边的书生,心驰神往。他方才的挥斥八极,风采绝伦,哪怕与袁鸿鹄这般首屈一指的硕儒名士争锋,仍是毫不怯场,再者她参与清谈不计其数,相当识货。能参与曲水流觞的丫鬟,都不简单,首先要是世族清白出身,其次需要貌美脱俗与才情上佳,像她便是自幼有幸进为伯柃袁氏的婢女,天资聪慧,被相中后教授诗书琴棋,今日端酒婢女无一不是伯柃袁氏调教出来的妙人。
她见陈亮锡起身后,赶忙递去酒杯,后者温良一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以酒解渴。她心中难免要将眼前俊彦与那浪荡子做对比。哼,那无赖轻浮的公子哥白长那么俊逸好看了,可惜了皮囊!
穷书生陈亮锡没有看见那个“徐典匣”,有些遗憾,本想由衷道一声谢的。既然找不着,他也不杞人忧天,转头看见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心生怜意,跟婢女讨要了一些瓜果点心,拉着小乞儿重新坐下。美婢端来餐盒后,小乞儿不敢动手,便由他捡起精致点心交给孩子,小乞儿低头吃得忐忑,也不知道记住了这滋味没有,他时不时笑着帮小女孩擦去嘴角糕点碎屑。美婢看到这幅以往在世家豪门中注定无法想象的温情画面,心头又是一柔。这位公子,真是好人。
亭外,徐凤年只能保证不再后退,想进一步已经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从不带兵器对敌的曹长卿目中无人,即便对上了昔年江湖奉为传奇的李淳罡,仍是径直前行,无视老剑神一涨再涨的磅礴剑意。
羊皮裘老头儿尚未抬起手臂,两者之间的地面上便瞬间出现数十道纵横交错的沟壑。
剑气滚龙壁!
李淳罡曾与西蜀剑圣在皇宫一战,李淳罡剑气所及,一整面存世数百年的恢宏龙壁碎裂不堪,这之前,李淳罡放话西蜀无剑子,单身入蜀,斩杀拦路剑术高手十六人,无一例外皆是被滚动剑气碎尸。
那时候,无疑是李淳罡的剑道顶点,几近举世无敌。
一条条沟壑龟裂,触目惊心,唯独蔓延至曹长卿身前时,无形中仿佛被阻隔,硬生生停住。
曹长卿平静道:“前辈何止第八?世人只知李剑神两袖青蛇不可匹敌,却不知剑气开天门的厉害。”
这位中年儒士愈是前行,裂痕愈加粗大。
两人仅仅相距十步。
羊皮裘老头儿一副老神在在的悠哉神情,任由曹官子一进再进,只是眯眼笑道:“说甚废话。”
曹长卿轻轻一笑。
亭中,总算有胆量盯着曹长卿看的姜泥半信半疑轻轻出声问道:“棋诏叔叔?”
曹长卿猛然停下身形,重重点头,百感交集。
姜泥突然红了眼睛,想要起身,却下意识先去看了下世子殿下,见到他面无表情,再转头小心翼翼望向徐脂虎。曹长卿见到这一幕,心酸至极,无需老剑神剑气滚动,亭前地面轰然下陷。姜泥看到徐脂虎笑着努了努嘴,这才起身怯生生说道:“棋诏叔叔,能不能不要动手?”
溅起尘土一层层如涟漪向外铺散而去,居中的曹官子柔声道:“曹长卿听凭公主吩咐。”
便是徐脂虎都忍不住瞠目结舌,当真是正应了那个曲水王霸中陈亮锡定下的结论,醇儒近腐。不可理喻。
老剑神冷哼一声,终于收起剑气。
曹长卿走上台阶,并未走入亭子,再度跪下。
这一次,却是为当年那个春秋鼎盛的西楚而跪了。
徐凤年神情复杂地看着站着的小泥人,跪着的曹官子。
要走了吗?
为何同样是江湖中最高的高手,差距却这么大。羊皮裘老头儿李淳罡没事就爱掏耳屎抠脚丫,而曹长卿则是符合江湖后辈心目中绝世高手的一切憧憬,身材修长,神华内敛,风度神逸,连下跪都跪得惊心动魄,虽说已是两鬓微白的老男人了,但若仔细打量,仍是颇有一坛老酒的绵醇味道,相信那些个徐娘半老阅历丰富的女子,都要被曹长卿的儒雅风范折服。
徐凤年站在台阶下安静旁观,扳手指算来。十大高手已经见到三位,不过庄稼汉子模样的王明寅已经被一记手刀刺死,这样的收官,谁能预料到?
徐凤年看到姜泥傻乎乎望着曹官子,似乎不知所措,欲言又止,便有些好笑。这个笨蛋,哪里会想到什么借势,若是稍稍聪明的别人,好不容易有曹官子这般大菩萨大神仙撑场子,还不得一朝得志便猖狂?管你是什么北凉世子殿下,都让天下第三的曹长卿拿两根手指捏个半死,最不济也要打成猪头才解气。徐凤年笑了笑,对站在姜泥身后的大姐徐脂虎摇了摇头,悄悄示意她不要有所动作,在曹官子面前还是不要画蛇添足了,即使老剑神肯出死力拦阻,曹长卿要伤谁一样轻而易举,天底下能让这位青衣大官子低头的,唯有那个被他欺负了许多年的笨女子了。
世子殿下不服气不憋屈不行啊,江湖百年,武夫百万,才出了几个曹长卿?不知为何,姜泥撞见了徐凤年的嘴角勾起,本能地狠狠瞪了一眼,她这一瞪只是习惯性小动作,毫无杀伤力可言,但今时不同往日,有潇洒起身的曹官子在场,仅是背对世子殿下,徐凤年都立即感受到一股浓郁的杀机。曹长卿缓缓转头,平淡道:“殿下可否将公主交由曹长卿?只要点头,曹长卿可以答应替殿下办一件事情,只要力所能及,绝不推托。”
力所能及?连离阳王朝两任皇帝都被这位亡国旧臣祸害得睡不安稳,还有什么事情是曹长卿做不成的?常理来说,姜泥只是徐人屠当初带回当作北凉王府的小花瓶,并无实质意义。春秋八国,龙子龙孙,皇后嫔妃,何止数百?落在燕刺王、广陵王手里,女子貌美的,撑死了沦为妾婢,姿色平庸的,大半充为官妓,至于皇子,不乏被十个一同格杀的凄惨下场,成为撑着成王败寇的庆功宴的助兴曲目。留着这些曾经的天潢贵胄,若是说作怀了不臣之心去图谋不轨,会被笑掉大牙。
既然如此,一位西楚公主送出去便送出去好了,还能交好于天下前三甲的曹官子,何乐不为?
被曹长卿泄露出除了两袖青蛇还有压箱本事的老剑神对此不闻不问,老头儿按照约定,只要保世子殿下一个不死,再就是想着让小泥人跟他学剑,至于其他狗屁倒灶乱七八糟的事情,就不烦心了。再说,活了八十几年可都没活到狗身上去的李淳罡心里跟明镜似的,小泥人只要待在这世子殿下身边一天,习剑的事情十有八九没戏,还不如早点斩断孽缘,天下何处去不得?
老剑神幸灾乐祸地斜眼瞥了一下世子殿下,看这小子如何应对。芦苇荡以后,大概是生怕被那神出鬼没的刺客取走头颅,咬着牙都要隔三岔五去扛两袖青蛇,这份毅力与狠辣,委实不像一个板上钉钉要世袭罔替北凉王的世子殿下。
徐凤年嬉皮笑脸道:“不给,她是我的。”
姜泥怒道:“谁是你的!”
曹长卿古井无波,兴许是庆幸于这次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心情没有因为世子殿下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句话而变坏,微笑道:“无妨,过些时候,殿下自会改变主意。”
徐凤年还是吊儿郎当的姿态,笑眯眯道:“别的事情不敢保证,但这事儿,真没的商量。”
曹长卿瞥了眼世子殿下,笑意玩味道:“殿下双手先别握刀了,擦擦汗,否则从东越皇室学来的拔刀术可就要大打折扣。”
脸皮不薄的徐凤年哈哈一笑,果然松开春雷、绣冬双刀上的手,在袖口上擦了擦。
亭中重新坐下的徐脂虎会心一笑,心中阴霾散去些许。她并不识得曹长卿,曹官子倒是依稀听一些半吊子的游侠儿及官宦子弟说起过,自然不知道眼前能让李淳罡剑气滚龙壁的青衫儒士便是那大名鼎鼎的高手,但徐脂虎何等敏锐眼力,敢无视老剑神,更无视整个北凉势力,她如何能够松懈?她惦念着弟弟的安危,看了看姜泥,红颜祸水,的确不假。她本来对这位亡国公主的怜惜,当曹长卿出现后,便一扫而空。性情凉薄?最是乐意自污名声的徐脂虎可从不否认。
曹官子不说话,徐凤年不说话,加上姜泥不说话,一时间亭上亭下气氛凝重。
还是徐脂虎出面打圆场,笑问道:“姜泥,一起喝茶去?”
姜泥嗯了一声。
曹长卿皱了皱眉头,不过好歹没有出声。好像打定了主意在姜泥面前执臣子礼节,一丝不苟,不敢越雷池半步。
一行人回到茶室,女冠许慧扑在里头,客套寒暄过后,又是一番娴熟煮茶,手法老到,赏心悦目,世家女子于细微处见风雅。她显然留意到跪坐一旁的陌生儒士,豪门大族出身的男子,尤其是不惑之年以后,不说容貌,大多有一股子精神气支撑,甭管是正气还是阴气,都与市井百姓迥异,这便是所谓的底蕴了。许慧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越发觉得深不可测。
姜泥喊了声“棋诏叔叔”,递去一杯茶,曹长卿低头默然接过,所幸没有再称呼公主。
徐脂虎仿佛没心没肺问道:“姜泥,为何喊棋诏叔叔?”
姜泥柔声道:“棋诏叔叔是大国手,我经常看他下棋。”
曹长卿喟然摇头道:“罪臣称不得国手。”随即补上一句,“罪臣终有一日要割下黄龙士头颅,祭奠先帝。”
许慧扑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黄龙士,这位可是不似凡世人物的半仙,春秋不义战,皆因他而起!那盘大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取黄三甲的项上头颅?先帝?心中惊骇的许慧扑面不改色,急急思量着中年儒士到底是何方神圣。
徐凤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被许慧扑顺藤摸瓜。冷不丁冒出一个陈亮锡,已经让他心生警惕。江南道崇尚清谈不假,但那些个老狐狸一只比一只老奸巨猾,天晓得这个一战成名的大才士子是不是一手精心暗棋,况且冒险招揽陈亮锡与这趟游历初衷背道而驰。北凉世子才及冠,徐骁才在京城讨要来世袭罔替,便开始急不可耐蓄势养士了?是何居心?徐凤年转移话题笑问道:“许姐姐,陈公子去哪儿了?”
许慧扑悄不可见地犹豫了一下,温婉说道:“在禅房与鸿鹄先生等人深谈王霸义利,约莫是先前对峙,尚未尽兴,要分出胜负才行。”
徐凤年喝茶如饮酒,半点不解风雅,觍着脸再跟徐脂虎讨了杯慢饮入味的野茶,笑道:“陈公子一席高谈阔论,奈何本世子听不太懂,好在袁鸿鹄这些名士识货,要不然就埋没了。”
许慧扑皱了皱黛眉,眉梢隐约可见几丝鱼尾纹。女子不再年轻,但气质若好,也是独到韵味。她捺着性子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殿下,陈公子虽健谈不输名家,但确有安邦救世的真才实学,不可视作寻常的玄谈人士。”
徐凤年心不在焉道:“这样啊,那回头我让大姐跟卢府说一声,卢玄朗不惜才的话,就让棠溪先生去提拔。”
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到棠溪剑仙卢白颉,许慧扑脸色立即沉了下去,不再言语。
徐脂虎嘴角翘了翘。
曹长卿平淡道:“此子是极端外王者,王霸兼用只是遮掩,日后如果能自立门户,所崇学说必然比姚白峰心学更贻害无穷,姚学于儒家正统只是有失偏颇,即便姚氏家学变国学而盛行天下,士子仍是士子,儒生仍是儒生,好似人身偶有小病,长久看来,反而有益身体。但此子学说一旦风靡,却是儒家内伤,祸根在肚皮里,病入膏肓,再想拨乱反正,就不是剐下几两半斤肉的皮肉小痛了。内圣外王,内不圣,何谈外王。根子上,与黄龙士学说分明异曲同工,此子若是名声不显也就罢了,若是有开宗立派的迹象,我定要手刃之。”
许慧扑听得脸色发白。
老剑神讥笑道:“就数你们读书人最狠毒,尤其是读书人杀读书人,比谁都肯出力气。文人相轻这个臭毛病,比妇人相妒还无药可救,老夫看着就嫌腻歪。曹长卿,老夫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以后你要为难那后生,知会一声,老夫与你斗一斗。”
曹长卿神情淡然,不置可否。
许慧扑牢牢记下了曹长卿这个名字。
她与徐脂虎一样不清楚曹长卿便是那刺杀天子的曹官子。否则哪敢同居一室,被京城那边知晓,就是一桩泼天大祸。这根刺扎在了两位皇帝心头二十年,先皇驾崩前便曾真真切切说了一句不杀青衣不瞑目,为此专门有一批游弋潜伏在江湖上的大内侍卫,个个武功绝顶,更有数目可观的军伍锐士辅助,常年刺探消息,只求剿杀掉曹官子。传言当今天子登基后,也没有下旨召回这些死士。他们都由人猫韩貂寺直接负责,需知这位号称天底下阴气最重的天字号大宦官,是可以指玄杀天象的变态,韩貂寺白眉白面,说好听点是鹤发童颜,说难听点就是成妖了,皇宫里头多少耸人听闻的血腥事儿,不都是这只人猫亲手造就?世人都说他驻颜有术,因为喜好人心人肝作食,切片做下酒菜,且不说真假,听着就透着股渗骨寒气。
茶热便有冷时,一行人离开报国寺打道回府。
曹长卿站在门口,亲眼看着姜泥上车。
徐凤年登上马车前,问道:“曹先生,你是要向全天下挑明她的身份?
我如果不放人,你便跟着我,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身边有一位曹官子?”
曹长卿微笑道:“世子殿下是聪明人,北凉王虎父无犬子。”
徐凤年默不作声。
曹长卿不去看世子殿下,只是望着姜泥所在的马车,笑道:“殿下还在权衡利弊吗,这份果决,可就输给徐骁了。连你们皇帝都杀不了我,你如何杀得?”
曹长卿察觉到徐凤年的气机,摇了摇头道:“起码你现在不能。可惜我现在就找到了公主。”
此话一出,是否可以判定曹官子都不敢小觑世子殿下的造化?
徐凤年当得起这份重视?
曹长卿伸出手掌,做了个反复动作,一语道破玄机:“殿下只要肯顺势而为,曹长卿便可以替你杀掉陈芝豹。徐骁不好杀,你不易杀,我却是轻而易举。”
徐凤年一脸苦笑。
青衣杀白衣?
徐凤年进入车厢,仍是只有徐脂虎和靖安王妃两人。徐凤年盘膝坐下,靠着车壁,眉头紧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