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烽火戏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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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回头亭白头回头,太安城千人朝会(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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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州城外三十里有一座回头亭,寓意送人至此便回头。从清晨时分就陆陆续续有老人赶来,正午时分已是满亭霜白,临近黄昏,亭内亭外少说有五六百人,三教九流,也不全是城内百姓,也有从几百里以外专程赶来的花甲老人,有些是城内相熟结伴出行,然后在回头亭偶见许多年不曾见的老兄弟,百感交集,少不得一番推心置腹唏嘘世事,更多是原先并不认得,因为凑近了等人,按捺不住寂寥,相互攀谈,才知道都是各个老字营的。一来二去,回头亭场景古怪得很:有锦衣华服老者跪拜穷酸憨朴的老农,有带了佳酿美酒却仍是喝那廉价绿蚁酒,有双方为春秋中某一战事争执得面红耳赤,也有拄拐老人孤苦伶仃独坐。

驿路上来来往往,不乏鲜衣怒马、豪车骑队,不谙旧事的年轻人们见着这儿老家伙扎堆,都纳闷这帮老家伙是吃错了药还是咋的。下午时分,有一位乘牛车而来的缺臂老人正要下车牵牛走下驿道,好不耽误驿路商旅来往,不巧仍是拦住了一辆马车去路。驾车的是个体魄健壮的汉子,约莫是狐假虎威,脾气暴躁习惯了,粗嗓门嚷嚷。可那头老牛犯了犟性,豪横家族里出来的马夫跳下马车,嫌弃这老头不长眼,骂骂咧咧了一句好狗不挡道,一鞭子就要鞭在那孤苦老头的脑袋上,至于是死是活,他哪里管这档子鸟事。可马鞭挥去,被那牵牛的寒酸老头轻巧握住,然后致歉几声。松开马鞭后,继续跟那头相依为命的老牛“讲道理”。这让正值壮年的马夫只觉得颜面尽失,火冒三丈,上前就要把这老不死的踹翻在地,省得被车厢内老爷见到光景,嫌弃自己办事不爽利,只是不承想他凶猛一踢,给老人好似醉酒踉跄躲过,独臂轻轻推在马夫胸口,然后马夫整个人就往后飘出三四丈远,却也不倒地。马夫站在原地,心中惊骇,敢情自己遇上真人不露相的高人了?

回头亭和驿路两边老人见到这一幕,轰然叫好,喝彩不断。马夫受挫,马车后头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的五六扈骑家丁就看不下去,正要展开冲锋,亭外有一名身穿华贵蜀锦的老人厉喝一声,几乎同时,不下十余声不约而同的阻拦,这些穿着打扮相对富态的老人走过人堆,相视一笑,然后抱拳行了个简简单单的见面礼,蜀锦老人面朝骑士怒道:“你们谁敢冲一个试试看?”

豪奢马车内走下一名肥头大耳的富贾,见着了蜀锦老人,吓得肝胆欲裂,斥退狗腿子,给了马夫重重一耳光,这才跪地颤声道:“下官宋隆见过幽州将军。”

蜀锦老者面无表情道:“你认识老子,老子不认识你,什么玩意儿,滚远一点!”

宋隆身为凉州六品文官,曾在敬陪末席的一场盛宴上见过这周将军,虽然周老已经从煊赫无比的幽州将军位置刚刚退下,但门生无数,哪怕是钟洪武、燕文鸾这样的大将军见着了此人,也一样客客气气,把臂言欢。哪里是他小小六品官可以违逆的。北凉道仅辖三州,除了镇守边陲的边境军中那些一等实权将军,接下来便是以凉州、幽州、陵州三州将军为权柄深重。凉、幽毗邻北莽,又远非陵州将军可以媲美并肩,这三州将军称号可非那光好听没虎符的杂号将军,就算白给宋隆十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挑衅周老。

跟旧幽州将军周康同时走出的一位高大老人,比起周康略显年轻雄健几分,对着坐牛车而来的独臂老人定睛一看,热泪盈眶,当下就跪在驿道上,泣不成声道:“莲子营老卒袁南亭参见林将军!”

正想着怎么让周老将军降火泄气的宋隆听到这话后,又是心肝一颤。袁南亭,北凉军中弩射第一的白羽骑一分为三,北凉四牙之一的韦甫诚赶赴西蜀后,袁南亭将军便独占其二,真真正正大权在握。可这也就罢了,能让正四品将军袁南亭跪地不起的林将军又是谁?飞来一桩天大横祸砸在头上的宋隆想死的心都有了!这会儿顾不得周老将军让他滚的“军令”,也跟着跪下去,使劲磕头,也不管林将军到底是哪位北凉军中不显山不露水的大菩萨,只管烧香磕头便是。

周康把持幽州将军一职十余年,与手握北凉羽弩骑射第一白羽卫的袁南亭自然认得面孔,但并不如何熟识。北凉军无敌铁骑成军于两辽,后来南下在春秋硝烟中越战越勇,不断壮大,使得成分极其复杂,各有渊源,他跟袁南亭便是出自不同派系,各有老一辈资深老将贵人提携。不过当袁南亭跪拜以后口呼“林将军”,周康立即就知道那名比自己大上十来岁的独臂老人是谁了——十八老营莲子营的第一任当家的——林斗房!为了救大将军,被人砍去一臂,大将军曾亲言“斗房老哥若有女儿孙女,日后当为我徐骁儿媳妇”一说!只是大将军封王以后,就再听不到林老将军任何音讯,幸运得见此人,便是倨傲自负如周康也心悦诚服地抱拳恭声道:“周康拜见林老将军!”

独臂老人牵牛下驿道,走回路边,跟周康点头以后,走去扶起宋隆,平静道:“大将军好不容易练出一支称雄天下的精兵,不是用来给你们跟老百姓耍威风的。好了,宋大人,也别跪了,忙你的事情去,今日之事无须对我上心,多于百姓上心。”

宋隆连额头汗水都不敢抹去,连忙点头称是,生怕碍眼,狼狈逃走。

这帮老人都根本不把跳梁小丑的宋隆当回事,周康笑问道:“林老将军怎么也来了?”

独臂林斗房不是那种故弄玄虚的官油子,在北凉军最该封功受赏的时候“急流勇退”,一口气隐姓埋名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平头百姓,望向驿路轻声感慨道:“你们还没有等着世子进京?”

作为莲子营老卒,袁南亭即便当上了将军,面对这位老上司,依然毕恭毕敬,抱拳说道:“启禀林将军,袁南亭已经跟老兄弟们等了一个白天,仍然没有遇见有铁骑护卫马车途经回头亭。”

林斗房点了点头,笑道:“来的路上,也听说了他去北莽摘下两颗头颅的事情,你们信不信?”

周康沉声道:“北院大王徐淮南和提兵山第五貉之事,已经传遍北莽,纸包不住火,确是被人硬生生割去头颅无疑。若说仅是徐淮南一人死,周某可以视作北莽女帝狡兔死走狗烹的手腕,可第五貉也跟着暴毙,就绝非是北莽内讧可以解释了。现在断断续续有消息传来,留下城陶潜稚之死,也出自世子之手,更有那北莽魔头谢灵,也被斩杀,后来世子更是遇上了拓跋菩萨的幼子拓跋春隼,手下两大榜上有名的魔头,硬是被独身迎战的世子杀去一人。周康私下在府邸画出一条世子北莽之行的路线,完全符合这些枭雄人物的死亡时间,应是真实无误。这些年,咱们这帮老家伙可真是老眼昏花了。”

林斗房笑了笑,淡然道:“这些吓人的说法,暂且不论真假,我倒是没有十分在意,我这次趁着还没死之前跑来回头亭,只是因为听说了鱼龙营许涌关一事,他被人踩断一条腿后,死前曾经有一个救下他的年轻人经常买酒给他喝,还答应他死后抬棺送行。若非当时殿下出行游历,给大将军代为抬棺,恐怕许涌关一辈子都不知道那个年轻人是谁。我呢,性子倔,反正就认这件事,觉得咱们跟着大将军在马背上杀来杀去几十年,然后有了这么一个年轻人接手北凉,不憋屈。当初跟大将军赌气,跑去种田了,前些年听说了这个年轻人的荒唐行径,还隔着老远在肚子里骂大将军来着,骂大将军你就养了这么个兔崽子,也亏得我林斗房没女儿没孙女,要不咱还不得悔青肠子?”

周康、袁南亭和附近一圈老人都是会心哈哈大笑。

林斗房也跟着乐,笑道:“结果如今更悔了,早知道当年就娶了那南唐公主做媳妇,那模样可俏得不像话,可惜当时心气高,一犹豫就错过了,要不然这会儿可就是一大窝的子孙了。”

在军中不苟言笑跟丧门神似的袁南亭这会儿就如顽劣儿童一般,觍着脸笑道:“林将军,您老还跟南唐公主有这档子美事?给说道说道?”

林斗房一瞪眼,袁南亭立即眼观鼻鼻观心,林斗房一巴掌拍在这名旧属脑门上,教训道:“你小子当小卒子的时候挺人模狗样,当了将军,怎的还无赖起来了。丑话说前头,听说你新提拔管着大半支白羽卫,可别猪油蒙心光顾着捞钱,以后万一给我听到了,看不打断你三条腿!我要是没那机会,还得劳烦周将军代劳了,到时候这小子敢还手,周将军你就跟大将军说理去。”

周康爽朗大笑,“有这句话,周康可就真记下了。袁将军,这些年几次撞面,你对我横鼻子瞪眼的,如今我有了林老将军这道‘圣旨’,你以后还不隔三岔五拎着鸡鸭鱼肉到我府上套近乎?”

袁南亭直截了当道:“以前跟周将军你不对眼,那是没法子的事情,边境军跟幽州本地军伍难免有些磕磕碰碰,可不是袁某对你有意见有看法,实话说,今天既然能在这里碰上你,我袁南亭就认定了你可以做老兄弟,你周康不继续当幽州将军,可惜了!回头我跟大将军说去,不做幽州将军,就不能做凉州将军了?!”

周康摇头笑道:“跟袁老弟生龙活虎不一样,咱啊,身子骨不行了,就不厚着脸皮跟年轻人抢饭碗了。不过真有需要咱骑马上阵那一天,周康倒也还算每天喝得几大碗酒吃得几大斤牛肉,豁去性命,杀几十个北蛮子不在话下!”

林斗房突然说道:“我看这次他去京城,就根本没有带上骑兵,说不定咱们都错过了。”

周康愣了愣,袁南亭大笑道:“这样才好,大将军的嫡长子,咱们以后的北凉王,就该有这份傲气。”

身边一大帮老人都笑着点头,虽说没能跟世子殿下碰面,白等了一天,也没有什么后悔。

一辆简陋马车缓缓驶过,驶出了回头亭,似乎有所犹豫,停顿了一下。

一名白头白衣的男子走出马车。

众目睽睽之下,男子一揖到底。

拜老卒。

林斗房看到此人,竟是热泪盈眶。

他拍了拍粗鄙衣袖,跪地后,朗声道:“莲子营林斗房,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周康紧随其后,跪地沉声道:“幽州周康,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末将袁南亭,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十八老营登城营瞿安,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骑军老卒贺推仁,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六百老卒,面对那久久作揖不直腰的年轻男子。

此起彼伏,六百声恭送!

轩辕青锋在车厢内闭目凝神,看似无动于衷,实则心境跌宕,当她睁眼看到白头白蟒衣的年轻男子慢慢坐回马车,笑问道:“你辛苦隐忍这么多年,又偷偷摸摸练刀,就是等这一天?”

马车缓行,徐凤年根本就没有理睬她。轩辕青锋习惯了跟这家伙针尖对麦芒,不刺他一刺就不舒坦,继续问道:

“京城那边不敢对北凉王动手动脚,你就算在北凉站稳了脚跟,去太安城以后还不得被唾沫淹死?到时候遇上当面挑衅你的骨鲠忠臣,或是一些靠踩你赚名声的京官子弟,你是避其锋芒,唾面自干?

还有,除了死后无嗣剥夺藩地的琳琅王赵敖,加上你那个生平死敌陈芝豹,还有其余五位藩王虎视眈眈,大多跟北凉结仇交恶,更别提太安城是韩貂寺的地盘,到时候我如果袖手旁观,你就只剩下那头天象境阴物,而人猫擅长指玄杀天象,你岂不是自投罗网?真不怕苦等二十年,结果到头来一天北凉王都没做成?”

徐凤年始终三缄其口。

轩辕青锋大概是走火入魔以后孤家寡人到了极处,好不容易逮住一个认为可以平起而坐的对象,言语多如嫁后妇人,一点都不觉着独角戏有何不妥,对镜细致贴花黄,一脸玩味问道:“以后你会娶谁做正妃?”

徐凤年皱眉道:“轩辕青锋,你就不能消停一点?要不你去驾车?”

轩辕青锋半张脸面斜出铜镜,眼眸泛紫,嘴唇猩红,妖艳绝美,对徐凤年笑道:“就不怕我直接带你去牯牛大岗?”

徐凤年掀起帘子,视野中是一幅草木黄落的荒凉景象。北地的霜降时分,蜇虫俯土钻泥;要是南方,更早已是蝉噤荷残了。徐凤年不知为何记起了第一次出门游历,加上此次赴京,共计四次离家远游,似乎第一次走得最为凄凉,却也是最为难忘。

轩辕青锋半脸横出镜面,眼波流转,直直盯着这个早生华发的年轻男子。徐凤年终于开口说道:“我跟你做生意,明码标价,也不介意你多占点便宜,可你要是还不知足,该你出手时却看戏,我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轩辕青锋放声笑道:“你威胁我?”

徐凤年眼神冰冷,下一刻,如一大朵艳红牡丹的朱袍瞬间滑入车厢,六臂握紫衣,一女子一阴物飞速掠出车厢,短暂一炷香后,轩辕青锋眼神阴沉回到马车,嘴角渗血。此后十天,立冬之前,两人都没有说上一句话。

巍巍天下中枢太安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门外,夹杂在车水马龙当中,都挣不到冷眼一瞥。这段时日这座中天之城热闹得无以复加,先是宋老夫子一家惨遭波澜,几乎一夜之间便大厦倾覆,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纷纷,大多替老夫子觉得不值当,留下奏章副本求一份青史名声,才多大点的事情,气死了不说,连宋二夫子和小雏凤也都被殃及池鱼,给朝廷一搂到底,一家老小卷铺盖离开了京城,当时送行之人,三省六部官员,加上国子监读书人,再加上许多手不沾权的皇亲国戚,浩浩荡荡得有两三千人。宋家失势后,便是五王入京这件更为壮阔的大事了。胶东王赵睢首先进入京城,淮南王赵英紧随其后,接下来是广陵王赵毅、靖安王赵珣和燕剌王赵炳,这让宗藩府以及兼掌宾礼事宜的礼部尚书和侍郎等高官都忙得焦头烂额,估计都足足清减了好几斤肉。但真要说起来轰动之大,还要算那个不是藩王尤胜藩王的西蜀白衣陈芝豹,一骑入城,在当年白衣僧人李当心之后,第一次如此万人空巷。那天正值霜降节气,这位兵圣白衣白马,一杆梅子酒,哪怕是那些原先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北凉旧敌,亲眼见过以后,也被其无双儒将气度深深折服,更别论天晓得惹来主道两旁多少女子尖叫发狂。精明的卖花小贩更是赚得钱囊鼓鼓,也甭管是否认得那白衣男子,只管闭眼瞎话一通,往死里吹捧几句好话,保准能从大家闺秀和富家千金手中骗来银钱。

徐凤年掀起帘子仰头去看那雄伟城头的时候,平静说道:“回头亭我本来不想下车的,因为怕对不起他们的期望。你在徽山处境,跟我在北凉不一样。有些时候拿你撒气,你一个立志于武道登顶的女侠,别跟我这种不是高手的俗人一般见识。”

原本打算这趟京城之行不再与他多说一字一句的轩辕青锋,鬼使神差轻声道:“要不你当皇帝算了,我可以入天象境之前,就卖命给你。”

徐凤年笑道:“突然替你想到一个报复我的好办法,你下车以后就开始嚷嚷北凉世子要谋反称帝,肯定能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不等轩辕青锋说话,徐凤年朝身后摆手道:“别当真。”

徐凤年对青鸟说道:“去下马嵬驿馆。”

放下帘子,轩辕青锋皱眉道:“你就不让礼部官员大张旗鼓一下?”

徐凤年笑道:“礼部尚书卢道林跟我徐家是亲家,到时候我去登门拜访一下即可。”

轩辕青锋笑道:“还真是国法不如家法。”

徐凤年无奈道:“别给你点颜色就开染坊。”

轩辕青锋冷不丁问道:“你是不是很多年没跟女子花言巧语了?”

徐凤年闭上眼睛,“肚子饿得没力气想问题了。”

交过了户牒,马车缓缓驶入太安城主城门。可供十辆马车并肩驾驶的恢宏主道直达宫城,熙熙攘攘。轩辕青锋掀起帘子望去,看了几眼后就放下,“也就这么回事。”

徐凤年轻笑道:“要是读史书,以几十字记载一人一事一役,你也都会觉得就那么回事,只有身临其境,才知其中坎坷荣辱。比如我,若是之前死在任何一个地方,史书上不过记载北凉世子徐凤年无德无才这么句话。可我坐在你身边,一路行来,你动了多少次不由自主的杀机?”

轩辕青锋斜眼讥讽道:“呦,还会说道理了。”

徐凤年会心笑道:“你这话可就冤枉我了,当初跟温华在灯市上被你家仆役追着揍之前,我道理还少说了?我差点都磨破嘴皮子了,还是免不了一顿撵打。”

轩辕青锋嘴角微扬。

太安城真是大啊,太安城主城门与下马嵬驿站还未曾跨过半座城池,却感觉就像已经把北凉任意一座州城来回走了好几趟。

下马嵬驿馆的捉驿大人童梓良,这段半旬时日就没睡过一天好觉,生怕错过了世子殿下驾临。他是北凉旧员,军中退下来之前兵不算兵将称不上将,做了驿馆负责人,反而如鱼得水,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也算安顿下来,比许多一辈子当官都没能买上府邸的京官老爷都还要阔绰,在西南角置办了一座小宅子,膝下孙儿也念书好些年,童捉驿正盼着小娃儿以后在科举上有些出息,也就没什么更大心愿了。唯一的遗憾就是这座驿馆驿丁一茬换一茬,新人换旧人,到今天竟是除了他是北凉军的老人,再没有一人能算是大将军麾下的卒子,先前在驿馆里总能跟老兄弟们喝上酒,如今想要找人喝酒,都找不着了。

童梓良站在驿馆外头的龙爪老槐树下翘首以盼,下属们都笑话他自作多情,那位名声奇臭的北凉世子就算进了京城,也是下榻在礼部专程安排的豪门府第,最不济也是不缺美人美酒美食的住处,会乐意住在驿馆里头?可童捉驿没多余解释什么,就是这么站着。他当年就是这么一次次等着北凉王载功而还,等着北凉将军们荣耀归来。唯一一次失望地没有等到人,是西垒壁战事期间,冯将军和马岭在内共计十四位将军一起去皇宫外,冯将军没有回驿馆,那些从北凉军退下养老的将军们也都没有返回各自家门,都死了。

马车停下。

走下一位年轻俊逸却白头的男子,朝童梓良走来,温颜笑道:“童捉驿,辛苦了。”

童梓良错愕问道:“世子殿下?”

才问出口,童梓良便想自己扇自己几个大嘴巴,近观眼前男子那一身陌生却勋贵的白缎蟒衣,不是世子能是谁?要不然哪家皇亲国戚乐意来下马嵬找不自在?童梓良双膝跪地,眼睛微涩,沉声道:“下马嵬童梓良拜见世子殿下!”

徐凤年搀扶他起身,笑道:“徐骁让我捎话给童捉驿,‘小心你待字闺中的小女儿,别让徐凤年跟她碰面,省得被祸害了。’”

童梓良起身一愣过后,忍俊不禁,忍耐得有些吃力。

徐凤年跟他一起走向驿馆大门,说道:“我这段时日就住在这里,徐骁以前怎么来我就怎么来,不用特意安排什么。”

童梓良点头道:“一定按照世子殿下的意思办。”

身后少年戊小声说道:“捉驿大人,记得饭给多些。”

童梓良哈哈大笑,“这个放心,饭管饱酒肉管够。”

他们身后青鸟青衣,轩辕紫衣,十分扎眼。

徐凤年突然转头,看到远处一名头顶纯阳巾的中年寒士,身后有灵秀童子背一柄黑檀剑匣。徐凤年先让戊跟着童梓良进驿馆进食,走向那名短短两年便在京城炙手可热的兵部侍郎,笑道:“见过棠溪剑仙。”

兵部侍郎,卢家卢白颉。

棠溪剑仙笑道:“所幸这次殿下没有问我这腐儒卖几斤仁义道德。如今在京为官,被人喊多了侍郎大人,都快忘了自己是剑士了。这不特意让书童捧剑而来,本想着不顾长辈颜面跟你切磋剑技,不承想是自取其辱。”

徐凤年拍马屁道:“卢侍郎独具慧眼。”

卢白颉无奈摇头道:“成了高手,脸皮也厚了。”

徐凤年将这些话全部笑纳,问道:“进去坐一坐?”

卢白颉点头道:“正好跟你问些剑道。”

徐凤年赧颜道:“卢叔叔不怕问道于盲?”

卢白颉淡然道:“且不说李淳罡亲授两袖青蛇,邓太阿赠剑一十二,我卢白颉再是那井底之蛙,总该也知道那第五貉就算站着让我刺上几剑,我也未必能刺死他。”

徐凤年默然无声。

卢白颉打趣道:“你放心,京城这边没人信你真杀了提兵山山主,都说是北凉王死士所为,跟你没半颗铜钱关系。”

徐凤年正想说话,负剑书童骇然喊道:“先生,槐树上有一只鬼!”

卢白颉回头敲了他一下额头。

枝繁叶茂的龙爪老槐上吊着一袭大红袍子。

卢白颉却也不看一眼,轻声道:“指玄?”

徐凤年摇头道:“它已是天象。”

卢白颉笑道:“我无愧井底之蛙之称啊。”

徐凤年忍住笑意。卢白颉正在纳闷,看到那位徽山紫衣女子以后,喟然长叹,以棠溪剑仙多年古井不波的绝佳心境,也难免有些百感交集,开门见山自嘲道:“在官场上左右皆是那些须眉皆白的老人,今天见到你以后,才知道官场上小得意,武道便要大失意。早知道便不来了。”

秋高气爽,京城的天空格外洁净。

捉驿童梓良见人多,就干脆把桌子搬到了院中,一切亲力亲为,根本不让驿馆中人有机会接近世子徐凤年。

院中老槐与门外龙爪槐本就是一对。

树下一桌人:赴京观礼的徐凤年,兵部侍郎卢白颉,徽山轩辕青锋,青鸟,少年死士戊,负剑书童。

还有一位。

那书童脸色发白地指向阴森森老槐树,无比委屈道:“先生你看,我没骗你,树上真有一只女鬼啊!”

树下一桌人,槐上一只鬼。

一次欢喜容颜,一次悲悯面相。

两次白日见鬼的负剑书童吓得不轻,卢白颉这次都懒得训斥,等童捉驿离开院落,这才开口说道:“既然已知曹先生要带公主姜姒复国西楚,我进入兵部以后便一直针对广陵道部署,殿下若是有机会见到曹先生,还望能替我道歉一声,委实是职责所在,不能袖手观望。”

徐凤年随口笑道:“铁门关外见过曹青衣一次,恐怕近几年都没机会再见到了,再者他也未必会对此事在意。”

卢白颉听到“铁门关”三字后,面无异色,平静依旧,暮色中略微吃过了饭食,放下筷子,轻声说道:“问剑。”

徐凤年坐在原地,点了点头。一桌人轩辕青锋和青鸟都束手静坐,唯独少年戊还在那里扒饭。书童摘下紫檀剑匣毕恭毕敬交给棠溪剑仙后,就跑到离龙爪老槐最远的院门口,一边恼火那白了头的北凉世子如何傲慢无理,何德何能可以在自家先生问剑后仍旧安坐不动弹,一边惊骇是不是自己惹上了不干净的阴物,为何像是独独自己见着了那只艳红袍子的女鬼?

卢白颉横匣而站,一手拍在檀匣尾端,剑匣剑鞘齐齐飞去书童面前,留下棠溪剑炉铸就的最后一柄传世名剑——霸秀。

不等卢白颉握住霸秀古剑,只听传来叮咚一声金石声响。这柄长剑平白无故从剑身中段凹陷出一个弧度。棠溪剑仙不惊反喜,微微一笑,握住剑身扭曲的古剑剑柄,轻轻抖腕,剑气荡出丝丝缕缕的波纹,一剑横扫千军,莹白剑气裂空推向桌边徐凤年,只是剑气才生便散,竟是出奇无疾而终的下场。

徐凤年叩指于桌面,卢白颉身体向后仰去,霸秀剑抡出半圆,剑气辉煌如皎洁月牙,只是不等月牙剑气激荡而出,卢白颉就又主动将罡气倒流归剑,手掌拍地,身体旋转,手中霸秀剑尖扭出一段蛇游之势。院中叶落不止,在两人之间飘零纷纷。剑尖生气,却不是长线直冲,这一线之上有三片落叶,唯有中央一片碾为齑粉,显然是断处溢气的上乘剑术。徐凤年手指在桌面一划,飞剑与剑气相击,好似一团水烟雾气弥散开来。

棠溪剑仙踩步如踏罡,剑意暴涨,院中地面落叶为剑气裹挟,乘风而起。风起剑气浓,卢白颉猛然收剑,将霸秀抛向书童和剑匣。书童连忙接住古剑放入鞘中,定睛一看,才看到自家那位被赞誉“剑有仙气”的先生四周,十余柄飞剑微颤而停。他心中震撼,转头望向徐凤年,难道从头到尾这家伙都仅是驭剑于无形,这份本事,怎么都该有惊世骇俗的一品境界了吧?

卢白颉坐回桌旁,皱眉道:“你的内力相较江南道初次见面,为何不进反退?你如何能飞剑十二?”

徐凤年开诚布公道:“吴家剑冢养剑,另辟蹊径,一柄飞剑剑胎圆满以后,别说二品内力,就是三品,也可以驭剑掠空数丈,外人传言吴家稚童小儿便可以竹马飞剑斩蝴蝶,也不算夸大之词。”

卢白颉笑问道:“可你如何能短短一年之内养出十二柄剑胎如意的飞剑?有终南捷径可走?”

徐凤年摇头道:“机缘巧合是有几次,但大抵还是靠最笨的水磨功夫,十二柄剑,一柄剑一个时辰养剑一次,坚持了大半年。”

卢白颉感叹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古人诚不欺我。”

徐凤年苦涩道:“我曾经跻身金刚境界,可两次进入伪境,估计此生是无望再在一品境有尺寸之功了。”

卢白颉问道:“两次伪指玄?”

徐凤年笑道:“一次指玄一次天象,所以哪怕可以跃境,也得必须是由金刚直入陆地神仙,可我又不是那佛头人物。”

这下连卢白颉都神情剧变,拍桌轻叹道:“可惜啊,可惜!”

徐凤年洒然道:“以后也由不得我一门心思钻研武道,就当自己顺水推舟,找到一个台阶下好了。”

卢白颉摇头道:“原本我不信黄龙士将春秋溃散气运转入江湖一说,可如今年轻后辈如雨后春笋,不论根骨资质还是机缘福运,确实都远胜前一甲子,甚至用五百年来独具异彩来形容也不过分,不得不信。我原本对你寄予厚望,希望有朝一日你也可以在天下十人之间占据一席之地。此番问剑于你,本是想在你答剑以后,若是不负我所望,便干脆将恩师羊豫章剑道感悟和霸秀剑一并转赠于你。唉,怎知会是这般光景。”

棠溪剑仙面有戚容,仰头望去龙爪老槐,自言自语:“古书记载老槐晦暗,春夏槐荫呈现青黑之色,单株吉兆,双数栖鬼,果真如此吗?凤年,你为何带阴物在身侧,不怕折损气数吗?”

徐凤年平静道:“我已经没有气数可以折损了。如今它不离不弃,已经让我感激涕零。至于它是灵智初开而心存感恩,还是凭借直觉以为我依然奇货可居,对我来说也都无所谓,有这么一张天象护身符,进京也心安一些。”

卢白颉点了点头,突然笑道:“你可知当下京城最为引人注目的剑客是谁?”

徐凤年反问道:“不是太安城那对久负盛名老冤家,祁嘉节跟白江山?我记得祁嘉节在你入京任职时,曾仗剑拦路。”

卢白颉摇头道:“不是这两人,而是一个先前没有半点名声的游侠儿,找上了此代吴家剑冠吴六鼎,看似拣软柿子捏,绕过了吴六鼎挑战他的那名女子剑侍,不承想双方皆是一战成名,只知叫作翠花的女子竟然用出了剑神李淳罡死后便成千古绝唱的两袖青蛇,而那游侠儿也颇为不俗,据说只递出了两剑,虽败犹荣。那一场比剑,我错过了,后来游侠儿又去找白江山和祁嘉节打了两场,我都曾亲自赶去观战。这个年轻人的剑法极为出奇,那两剑堪称剑之术道各自巅峰,好像剑练到此地此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就再无登高观景的欲望,可谁都看得出来他不论与谁对敌,都只有两剑的本领。当年王仙芝初入江湖,一开始走得是博采众长熔炉百家的繁复路子,那年轻剑侠则不同,可以说截然相反。”

徐凤年直截了当说道:“是两剑舍一剑,跳过了绝大多数剑士恐怕一辈子都走不到尽头的一大段路程,明显是有绝顶高人指点,否则绝不会如此自负。如果真的能让他只剩一剑大成,恐怕就是一记大大的无理手了,到时候只有剑冠吴六鼎,北莽剑气近,龙虎齐仙侠,武当王小屏等寥寥几人,才可与他一战。由诡道入道,我怎么感觉有点黄三甲的意思。”

说到这里,徐凤年意态阑珊,那个她何尝不是直接连驭剑都不屑,直接闯入半个剑仙的御剑之门?

卢白颉笑道:“那幸好此子是三天以后找我比剑,否则我不是必败无疑?”

徐凤年愕然道:“那家伙找上你了?”

棠溪剑仙笑了笑,“我这不想着送剑给你,好找个由头躲过去,为了白日观看他那两场比剑,言官弹劾已经多如雪片飞入皇宫,事不过三啊。”

徐凤年小声道:“你本想让我代替你比剑?”

卢白颉点头平静道:“满座京城百万人,不是都不信你杀的第五貉吗?”

徐凤年无奈道:“让卢叔叔失望了。”

卢白颉也没有出言安慰,反而雪上加霜道:“所以这场比剑还是我亲自上阵好了,就当给自己无望登顶的剑道践行一次。霸秀剑你就别想要了,至于恩师羊豫章的剑道心得,你只要别在立冬观礼之前闹出幺蛾子,我还可以考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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