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烽火戏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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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太安城青衣观礼,下马嵬真武见我(1 / 2)

上一章目 录

中轴三大殿第二殿中和殿,册立太子颁诏时,皇帝需要先至此殿着龙袍衮冕,再到前殿升座。当今天子望着身边不远处的皇后赵稚,对其轻柔一笑,尽在不言中。原本皇后与天子同姓,于礼不合,只是皇帝仍是不被器重的皇子时,与这位统率后宫的女子便相敬如宾,奉为知己,私下曾发誓他日登基称帝,定会立她儿子为太子,赵稚偏爱小儿子赵篆,皇帝更是不惜有违立嫡长不立竖幼的祖训,可见在以英明神武著称朝野的天子心中,皇后赵稚是如何的分量。如此抉择,言官清流更是破天荒没有一人质疑,显而易见,赵家对江山的掌控,达到了空前强大的地步。几位诞下皇子成年的娘娘也都脸色如常,不敢流露出丝毫异样情绪。六位皇子中除了最为年幼的六皇子赵纯才十二岁,可以留在京城等到及冠,其余四位无望太子之位的皇子,今日封王,三日以后就要出城就藩,就藩之前,必须与新太子辞行,叩头三次,行如此大礼,用以彰显太子尊崇。

武英殿内静候朝会的六位皇子不露痕迹地分作两拨,大皇子四皇子和六皇子聚在一边。赵武即将封辽王,并且授镇北将军,在诸位皇子中得以独掌兵权。二皇子赵文封汉王,他娘亲是江南出身的淑妃聂元贞,并非那豪阀世族的女子,在后宫恪守礼仪,与世无争,是极为严谨温婉的性子;皇子赵文也颇为温良恭俭,辞藻华美,被誉为笔砚有灵腕中有神,经常与青词宰相赵丹坪相谈论道,不负一个“文”字。三皇子赵雄封汉王,马上会就藩于边境蓟州,娘亲为德妃彭元清,北地世子集团执牛耳者之一辽东彭家的女子;赵雄也是皇子中最不让皇室省心的一位,市井传言曾多次为难皇子赵楷。五皇子赵鸿,封越王,其娘不在妃嫔之列,仅是一名婕妤,名薛筌,家世平平。

皇子妃中严东吴始终被四皇子赵篆拉住手。她的手沁凉如冰霜,清丽面容有些拘束,笑容温柔的赵篆则手心俱是汗水,恰好互补。与大哥赵武低声闲聊时,不断侧头对她一笑。不知为何,初次赴京嫁入皇室,对于嫁给一个不被世人看好的四皇子,她日子过得心安理得,夫妻二人的日子如胶似漆,可当她察觉到一切都不如她想象的那般直白闲淡时,严东吴反而越发如履薄冰。尤其是当半年前一次算是出宫省亲,见到爹那张不管如何按捺都遮掩不住激动的沧桑脸庞,亲眼看着爹喜极而泣,而他又什么都不说时,严东吴就开始意识到一切态势要野马脱缰了。回宫以后她越发沉默寡言,慎言慎行,每次和夫君一起去问候皇后“婆婆”,都像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事,这让严东吴很懵懂茫然,唯独没有要当太子妃的半分窃喜。落在了朝野公认宫斗无敌的皇后赵稚眼中,心底越发欣慰,只是赵稚自不会将这份赞赏说给儿媳听。

赵稚来到两个儿子身前,分别理了理赵武赵篆、兄弟二人的衣领和袖口,一丝不苟。大皇子赵武咧嘴一笑,即将以太子身份被昭告天下的赵篆依旧是那玩世不恭的无赖脾性,握着母后的手在自己脸上摩挲了一下,看得少年六皇子觉得四皇兄比他还要孩子心性,歪嘴轻笑。赵稚抽回手,在赵篆额头敲了敲,佯怒道:“多大的人了,还没脸没臊。”赵武搂过弟弟的肩膀,打抱不平道:“再大,这辈子可都是母后的儿子嘛。”

赵篆轻声道:“母后,要不让大哥晚些时候出京?”

赵稚怒容瞪眼道:“混账话!”

脸皮奇厚的赵篆怡然不惧,吐了吐舌头,揉乱了少年赵纯的头发,“还好有小纯儿留在京城陪我玩耍。”

少年皇子拉住赵篆的袖管,一脸期待道:“四哥四哥,啥时候把那只常胜将军送我呗?”

严东吴拧了一下信誓旦旦骗她不再斗蛐蛐的四皇子,对赵纯柔声笑道:“小纯,回头都送你。你四哥敢私藏一只,你就跟我告状。”

年幼皇子对一脸苦相的四哥挤出一个阳光灿烂的坏笑,然后装模作样弯腰朝钦定太子妃作了一个大揖,“纯儿谢过嫂子大恩咧。”

赵稚眉眼泛着笑意。

皇帝陛下已经穿好正黄龙袍,来到他们身旁,看到这幅众人打心眼里融融洽洽的温馨光景,也是欣慰满怀,面朝严东吴,威严而不失长辈慈祥,“东吴,以后该怎么管束篆儿就怎么管,他要敢给你脸色看,朕给你撑腰,替你收拾他!篆儿就是敲一棍子走一步路的惫懒混子,不过有一点篆儿不错,随朕这个当爹的,可能会让自己媳妇受累,却绝不会让媳妇受气。”

严东吴正要恭敬谢恩,被赵稚拉住双臂,“都是自家人,只在外人面前客客气气就行了。”

赵篆委屈道:“父皇母后,我好不容易找到个帮我说话的好媳妇,你们可别教坏了!到时候看我不天天去你们跟前念叨!”

赵家天子笑而不语,皇后赵稚抬手作势要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大皇子赵武幸灾乐祸道:“四弟,你真惨,以后我可没机会陪你喝闷酒了,你找六弟去。”

六皇子赵纯慌张摆手道:“别别别,我一闻酒气就醉。”

皇帝爽朗一笑,环视一周,然后对所有皇子沉声道:“这次分封你们为王,是要你们分镇各地,夹辅皇室,他日出京就藩,不许有半点懈怠!”

除赵篆以外,所有皇子都一丝不苟躬身领命。

两位皇妃和一位婕妤几乎同时都望向那位太子殿下,这么多年在皇宫里头对谁都和和气气,哪怕是对她们几位也都恭敬有加,甚至她们身边的心腹宫女都颇为心生亲近,原本谁都以为是个心无大志打算老死在藩地上的风流名士,不承想一不留神就封为太子了,当下心里都有些五味杂陈。她们不约而同望去,四皇子赵篆眼神清澈地望来,轻轻点了点下巴,依然是没有半点得志便猖狂的浮躁作态。这让三位后宫娘娘中某些有些犹然不肯服输的,也有点无奈。对上这样憎恶不起来的对手,确实不能愤懑迁怒于自己的亲生儿子不争气。

今日朝会时,大概是自得于将近二十年的文治武功,离阳皇帝恩典特赐那些殿阁大学士和上柱国文官可有所逾矩。几位顶着四镇四征爵位的年迈大将军都得以佩剑上朝,武将中顾剑棠更是佩有那柄极少露面的南华刀,陈芝豹尤为出彩,持有一杆梅子酒。北凉世子徐凤年照旧,腰间悬有那柄朴拙北凉刀。只是今日不同往日,文武百官都不得急于入殿,需要等到皇帝和皇后皇子都登殿,才可进入。近千人便都在大殿以外城门以内的白玉广场上耐心静候。不同于新封为王的皇子,还有三日逗留太安城的时光,五位宗室藩王在朝会以后就要立即出京赶赴藩地。

离阳皇帝若是此时高踞龙椅,一眼望去,群英荟萃,确有一种天下英雄豪杰尽入吾家瓮的豪气。

胶东王赵睢挪步十几,来到徐凤年身边,一起望向正南城门。再往南至外城,将近十八里路,总计竖立有十八巍峨城门。

赵睢不像是与人言语,只像是独自感慨道:“一晃三十年,当年一起喝酒说荤话的年轻人,都老了。”

徐凤年平静道:“徐骁说过一直对赵伯伯你愧疚得很。”

赵睢洒然笑道:“愧疚什么,也就是欠了几顿酒,等你们都成家立业了,再过些年,老头子们都闭了眼,有的是机会在下头一起喝酒。”

徐凤年点了点头。

赵睢转头说道:“以后有机会去两辽看看,记得找赵翼,这小子这两年不仰慕那些飞来飞去的江湖高手了,只仰慕你。他对你,就两个字,服气。”

徐凤年一头雾水。

赵睢微笑道:“是实诚话,可不是嘴上客套。前些年听闻你在大雪坪上对龙虎山天师府的言语,这小子天天在我这个爹面前说‘放屁’,如今都成口头禅了。只要谁跟他提还钱,他就这么说:‘还个屁!’”

徐凤年一脸尴尬。

不远处胶东王世子赵翼也大致猜出对话内容,对投来视线的徐凤年含蓄笑了笑。

胶东王赵睢望向南方,“这次册立太子分封皇子,肯定要防着西楚曹长卿来京城启衅,就是不知武帝城那个天下第二会不会坐镇十八城门之一。”

知晓癖好吃剑的隋姓老剑客前往东海武帝城,徐凤年摇头道:“应该不会。”

赵睢不问理由,深信不疑。只是轻声笑道:“不过听说吴家老祖宗,‘素王’会带剑八百柄,镇守其中一门,其余城门也多有高手把守,不知拦不拦得下那位儒圣曹官子。”

一阵哗然声轰响开来。

徐凤年循声抬头望去。

他咬了咬嘴唇,渗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血丝。

中轴御道某座城门,飞剑近千,拔地而起。

一袭青衣裹袖破剑阵,潇洒跃门前行,无视飞剑身后追杀。

太安城,满城轰动。

曹长卿由城门内以势如破竹之势,长掠而来。

更有一名风姿可谓举世无双的年轻女子御剑,直过十八门。

一剑悬停众人顶。

站在那柄大概二十三年前也曾如此入宫城的名剑之上。

大凉龙雀。

百无聊赖在中和殿侧殿武英殿台阶上跳着玩的隋珠公主,瞪大眼睛,几乎惊掉了下巴。

那长得绝美的女子,可不就是武当山上,那个把一块破烂菜圃当宝贝的寒酸丫鬟吗?

就她?

会那御剑三万里的剑仙神通?

曹长卿掠至城门外,一跃上城楼,站在御剑女子身边,朗声道:“西楚曹长卿,随公主姜姒观礼太安城!”

老话劝人都说事不过三。

可这位西楚遗民已经是第四次来皇宫了。

只是官子曹长卿这一次踏足太安城,身边多了一名年轻女子。

她御剑悬停,衣袂飘摇。稍有名士风采的文官都有瞬间失神,女子倾人城倾人国,不过如此了吧?

千余人齐齐回神过后,文武官员瞬间由东西划分,变成了南北割裂,武将以兵部两位侍郎卢白颉、卢升象以及多位老骥伏枥的年迈大将军为首,往南急行,文官则后撤北方。还有两百余人脚步极快或者极慢,步伐急促者都是西楚下一辈遗民,见风使舵,十分灵活,只想着撇清关系,生怕惹祸上身。老一辈则截然相反,几乎同时潸然泪下,转身后撤时抬袖掩面,步子踉跄;更有数十位年迈老人当场老泪纵横,其中有胆战心惊的家族后生想要去搀扶,无一例外都被老人甩袖,怒目相向,这让好不容易在庙堂上占据一席之地的年轻俊彦都有些赧颜,无地自容。

众多为离阳朝廷不计前嫌纳入朝廷的遗民官员,也有些唏嘘感慨,神情复杂。春秋八个亡国,尽数慢慢融入离阳,唯独西楚至今仍是“余孽猖獗”,一心想要那死灰复燃。

离阳皇帝率先踏出大殿,出人意料,三番四次被忤逆龙鳞的赵家天子没有震怒,只是大声笑道:“曹先生好一个西楚观礼太安城!”

曹长卿一袭普通青衣,双鬓霜白,若非此时高立于皇宫城头,也就与一名翰林院寒酸老儒无异。

赵家天子继续豪爽笑道:“我离阳王朝既有白衣僧人挂黄河于北莽道德宗,又有曹先生连过十八门闯城而来,自是我朝幸事。”

此话一出,广场上原本惴惴不安的文武官员都吃了颗定心丸,笑逐颜开。

一代雄才帝王当如此气吞天下。

曹长卿平淡道:“静等还礼。”

这位曹官子脚下顿时骂声一片,大骂他不知好歹,多半是出自文臣之口,多数武将气恼得怒发冲冠,只恨手无兵器,加上忌惮曹青衣的儒圣名头,不敢造次,生怕立功不成,反被耻笑。

哗啦一声,不知谁率先转头,然后众人一起转过身,望向红蟒衣的伟岸男子拖枪,拾阶而上,一杆梅子酒枪尖朝地,来到皇帝陛下身侧后,枪身一旋,枪柄插入地面。

一夫当关。

梅子青转紫。

有兵圣陈芝豹护驾,赵家天子更是豪迈气概横生,眯眼望向阶下的大将军顾剑棠。离阳军伍第一高手的宝座,迄今为止无人撼动,当陈芝豹入京以后,众人翘首以盼,想着两位分出一个高下,不承想两位新老兵部尚书非但没有势同水火,反倒是有顾剑棠亲自提酒去陈府聚头对饮的传言。顾剑棠看到天子投来视线,轻轻点头,按住刀柄,大踏步前行,武将相继后退。顾剑棠并未直接拔出那柄南华刀。世人皆知顾剑棠有双刀,这柄南华出自东越皇宫大内珍藏,说是符刀也不假,曾被东越历代道教国师层层符箓加持。东越自古便是名剑产地,仍是被南华一刀夺走兵器魁首的称号,与王小屏手中那把武当符剑神荼并称“双符”。

宫墙正南,是徒手徒步而来的曹长卿与御剑的亡国公主姜姒。

东侧则是阻拦无果的吴家剑冢“素王”,身后是一只被剑冢独有驭剑术编织而出的大蜂巢,八百柄吴家藏剑汇聚而成。

西侧,来自龙虎山的青词宰相赵丹坪,这位羽衣卿相的大天师跟一名世人不知身份的魁梧老者并肩而立,老者斜背有一柄几乎有寻常古剑两倍长度的大剑。

墙脚两排持有彩绣礼戟的御林军岿然不动。

“顾剑棠先还一礼。”

顾剑棠说完以后一探臂,一柄礼戟从一名羽林卫手中脱手而出,天下用刀第一人顾剑棠大踏步奔出,握住急速飞来的礼戟,轻喝一声,如一道炸雷轰向墙头曹长卿。

曹青衣一步踏出,悬停天空,并拢食指中指,对着挟雷霆之势而激至的戟尖轻轻竖起。

长达一丈半的礼戟根本不是寸寸折断,而是毫厘崩裂,碾作齑粉。

曹长卿发丝不曾拂乱些许。

“赵丹坪二还礼。”

仙风道骨的赵丹坪身穿黄紫道袍,飘飘欲仙,抬起大袖,祭出九柄贴有桃符的桃木剑,飞剑有九,竟然一出手便是道门指玄问长生的仙家手段。

曹长卿冷笑一声:“诵的是上古人语,做的是自家人。如何问道长生?”

天下风流独占八斗的大官子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点。

九剑之中有八剑自相残杀,在空中砰然碎裂,最后一剑竭力来到曹长卿身前,便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文官也看得出来,相当强弩之末。曹长卿那根没有收回的手指,顺势一拨,桃木剑调转剑尖,朝赵丹坪一掠而去,速度快了太多,堪称鸡隼之别。赵丹坪眉头紧皱,飞剑出袖去时卓尔不群,来时收剑狼狈尽显,飞剑入袖归入袖,可众人都看到道袍大袖鼓荡摇晃,久久不肯安静。都说这位大真人降妖除魔十分熟稔,可毕竟儒圣一剑充沛浩然气,如何能轻松得了?

两次还礼,都被青衣弹指之间化解。

曹长卿三过皇宫如过廊,可都不是如此众目睽睽之下,除去韩貂寺等少数皇宫内蛰伏的顶尖高手,都不曾亲眼目睹,更别提领教。第二次闯入皇宫,曾有三百铁甲御林军横在路前,便是直接被这位青衣裂甲三百而过,那一次若非韩貂寺有指玄针对天象的独有优势,恐怕赵家天子还姓赵,却不是陈芝豹身边这个皇帝了。佩刀出列的顾剑棠本就才还了一半礼,被那位青词宰相打断,眉宇之间本就隐约有不悦,可仍是敬他是龙虎山天师,强行按捺下磅礴气机,等到此时二还礼结束,拔地而起,南华出鞘一刀,几乎让天地黯然失色。

一直浮空而站的曹长卿踏出三步,一手傲然负后,右手一手迎向那柄南华刀。

手掌直接透过刀芒,按住了南华刀锋!

“斩的便是圣人。”

顾剑棠轻笑一声,南华刀芒消失不见,任由曹长卿按住刀锋,他左手与右手一起按住刀柄。

曹长卿微微皱眉,瞬间释然,身体旋如陀螺,最终头朝地脚朝天,右手不离南华,只见天空中一声闷雷炸开。

轰隆隆不绝于耳。

天空晴朗,万里无云,真是好一场毫无征兆的冬雷阵阵。

曹长卿握住南华刀,重新站定。顾剑棠并未强行夺刀,而是后撤两步,飘然落地。

曹长卿一挥袖。

大袖撕裂。

天空中又相继响起五声雷。

曹长卿一笑而过,“原来是如此的出窍,不愧是让刀超凡入圣的顾剑棠。”

言罢轻轻将南华刀丢向落脚在广场上的顾剑棠。

顾剑棠也没有胡搅蛮缠,悬好古刀南华,转身前行。

这时候,所有人才看到曹长卿身后斜向九天的那条“路径”,云气剧烈震动,寻常人也是清晰可见。

台阶之上,陈芝豹与皇帝窃窃私语,后者一脸恍然。

陆地神仙本就是世间所谓高高在上的天人,可曹长卿的儒圣,踏足时间不长,却已是骇人听闻地几入地仙巅峰境,离数百年前吕祖过天门而返身,恐怕只差一层半境界。

接了倾力两礼仅是一袖略微破败的曹长卿脸色平静。

广场上许多文官都猛然记起此人西垒壁入圣时,朗朗乾坤下,他曾经对整个西楚所说的一句话。

“曹长卿愿身死换翻天覆地,愿身死换天地清宁。”

曹长卿已是如此近乎无敌。

可马上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凌厉剑意,刺骨冰冷。

御剑女子视线所及,那一条线上的文官武将都下意识左右侧移躲开。

直到一人“浮出水面”。

北凉徐凤年。

那一年,西楚亡了国。

那一年,她两颊有梨涡。

那一年,他还不曾白头。

九九馆闭门歇业,洪姨就住在不远处的一栋三进院子。女子身子骨本就偏阴,天冷便畏寒,她和一名年轻女子盘膝坐在炕上。妇人嗑着瓜子碎碎念,那女子安静听洪姨唠叨,没有半点不耐烦。寻常庄稼地妇人拾掇完家务事和田地活计后,稍有手艺的,大多喜欢抄起一柄精致小剪来消磨闲余时光,总不能光顾着天一黑就跟自己男人做那生娃的下流事,再说也养不起太多。洪姨是个虽然上了年岁但还算俏的寡妇,但没谁敢来敲寡妇门生是非。她闲暇时就只喜欢剪纸,心灵手巧,街坊邻居每逢喜事,都愿意来跟洪姨这边讨要一些费时费力的喜字花和过门笺花。炕边的窗子,就贴满了洪姨的精美剪纸,应了老一辈推窗见喜的说法,阴天时候,洪姨还会在檐下挂一个“扫晴娘”,十分灵验。洪姨嗑着瓜子,偶尔腾出手去手把手教身边女子把剪,可那女子长得祸水无边,手却笨,惹来洪姨几声善意打趣笑声,洪姨闲不住嘴,东扯葫芦西扯瓢,说来说去,大多都是那一家子。

“这娘儿俩,都应该怨徐瘸子。

小家伙也应该怨他爹娘。

一个舍不得徐骁,一个舍不得那些死掉的兄弟。到头来苦的还是自己孩子。

更怨那些所谓骨鲠忠臣。徐骁不是那满口仁义道德的君子,可他做事磊落,何曾是狗屁君子能比的?徐骁什么时候对不起任何一个该对得起的人了?

赵稚就是小心眼,见不得吴素比她出彩,见不得徐骁又比他的男人爷们儿。谁认识她,谁倒霉!”

年轻女子在剪一只喜鹊登梅,成形后蹩脚而滑稽,赧颜一笑。洪姨笑着安慰道:“不错了,你才第一次拿剪子。”

女子放下小剪的红纸,叹息一声。

洪姨望向窗棂,怔怔出神。

西垒壁僵持不下,马岭在内的京城北凉旧部十四人,一起撞死宫门前,替大将军徐骁平息将与西楚划江而治的沸沸谣言。白衣缟素擂战鼓,一战定天下。那一年,春秋八国,虽然尚留西蜀、南唐仍自苟延残喘,实则早已难逃离阳徐顾两家铁骑的破竹之势。徐家铁蹄离西楚皇城仅剩三百里,徐骁被一天四道八百里加急圣旨赴京受赏,等待这位功臣的却是那一桩京城白衣案。导致西楚被围三年而不亡。当时尚未封藩广陵王的皇子赵毅本想趁机捞取泼天战功,不承想连败两仗,损兵折将,大伤元气,最后只得继续由徐骁领兵南征,终于攻破巍巍天下第一雄的神凰城。那三年,年幼徐凤年作为质子,被“软禁”在太安城以南七百里的丹铜关,关内驻兵六百,关外铁骑万余,只为了针对女子剑仙和年幼稚童娘儿俩。

女子突然问道:“洪姨,你不后悔遇上荀平叔叔吗?”

妇人摇头笑道:“陈渔,等你真死心眼喜欢上谁了,就不会问这种傻问题。”

女子也是摇头,“可惜遇不上。”

洪姨突然想到什么,拉下脸阴沉道:“活该杨秃驴跌境,死得好,什么时候宰了元本溪和柳蒿师才大快人心。”

陈渔问道:“谁能杀?”

洪姨笑道:“反正总不会是我这么个婆娘,小剪子也就剪剪纸。”

陈渔拈起喜鹊登梅,抬起放在头顶,光线透过缝隙,映照在她那张可以祸国殃民的容颜上。哪怕是年轻时候也曾闭月羞花过的洪姨,也有些艳羡和感慨。陈渔,沉鱼,真是有先见之明的取名。

洪姨问道:“你就不怕进不了太安城皇宫,反而去北凉那种贫瘠地方吃苦受罪?”

陈渔直截了当问道:“婶婶是说我被赐婚给那位北凉世子?”

洪姨点了点头。

陈渔淡然笑道:“不都一样吗?”

洪姨一笑置之,挥了挥小剪子,“来,教你剪斗鸡。”

陈渔愣了愣,洪姨笑着解释道:“斗鸡,谐音‘都吉’,寓意‘都吉祥’。”

众人痴痴望向那名横空出世的西楚亡国公主,上了年纪的京官也不妨碍他们的爱美之心,委实是没有见过如此出彩的女子,或许那名胭脂评上的陈渔可以媲美容颜,可陈渔终归是只提得起笔毫绣针的女子,绝不会御剑而来。

本名姜姒却被一个王八蛋窜改成姜泥的女子,嘴中轻吐四字,敕天律浩然。

剑鞘不动人不动,大凉龙雀已经出鞘取头颅去。

大黄大紫两种剑气萦绕修长古剑,朝广场上一袭醒目白蟒衣掠去。

飞剑出鞘前一瞬,得以登龙门参与朝会的袁庭山一脸狞笑,望向未来岳父大人的顾剑棠,伸出一手,“大将军,借刀!”

顾剑棠神情古井不波,不见任何犹豫,更没有任何多余动作,腰间南华刀如青龙出水,铿锵出鞘,草莽出身却骤然享富贵的袁庭山非但没有任何惜福心态,更想着在这太安城一鸣惊人,这些时日几乎都想疯了。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你们世家子坐享荣华,心安理得,老子就得次次搏命富贵险中求,谁拦老子谁去死!境界始终一路暴涨的袁庭山握住南华刀那一刻,整个人发丝拂乱,如天人附体,有如走火魔怔,一刀在手,顿时知晓了大将军不光借了南华刀,还蕴含了一股磅礴真气,如此美意,袁庭山怎能让天下用刀第一人的老丈人大失所望?

袁庭山转为双手握刀,眼眸泛红,怒喝一声,一刀朝画弧坠地的飞剑劈去。

城楼之上,力敌顾剑棠、赵丹坪两大高手的曹青衣视若无睹,只是平静道:“西楚一还北凉礼。”

这才是真正的平地起惊雷。

恶名远播的袁庭山一刀抡下,妙至巅峰,堪堪劈在了大凉龙雀剑尖,可飞剑仍是笔直掠去,剑身不颤分毫。

“双符”之一的南华刀就这样在飞剑身上一气滑抹而过。

袁庭山脚下广场龟裂得飞石四溅,声响刺破耳膜,所幸这头疯狗身后都是有武艺傍身的将领,面对突如其来的祸及池鱼,除了卢升象和卢白颉轻描淡写挥袖散飞石,其余大多都遮挡得十分狼狈。

徐凤年左脚踏出一步,右脚后撤一步。

双手抬起。

一手截大江,一手撼昆仑。

一剑直直破二势,剑尖直刺徐凤年胸口。

徐凤年默念一声:“剑来。”

玄甲、青梅、竹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黄桐,蚍蜉、金缕、太阿。

叮叮咚咚十二响。

响彻皇城。

剑尖仍是不改方向,离徐凤年心口仅剩一丈距离。

天地间风卷云涌。

然后一抹刺眼大红轰然坠地,如一道天劫大雷由天庭来到人间,试图横亘在飞剑和徐凤年两者之中。

这头跻身天象巅峰境的朱袍阴物一脚踩在飞剑剑尖之上。

身具六臂。

以悲悯相示人,欢喜相独望向徐凤年。

自甲子以前仙人齐玄帧在莲花台斩魔以后,恐怕这是世人第一次真眼见到天魔降世。

阴物踮起脚尖,飞剑在它身前颠倒,顺势抛掠向空中。

姜泥面无表情,伸出一指,轻轻一挥。

曹长卿继续淡然道:“西楚二还离阳礼。”

飞剑刺杀北凉世子无果,仿佛仍有余力无穷尽,高过朱袍阴物和白蟒衣男子头顶,朝台阶之上的离阳皇帝飞去,剑气如漫天银河挟星斗倒泻人间。

赵家天子握紧拳头,竟是一步不退。

陈芝豹伸手握住那杆梅子酒。

往下一按。

梅子酒瞬间消失不见。

敕地,伏兵十万。

离赵家天子十步,梅子酒破土而出,撞在飞剑剑尖之上。

刹那悬停。

分明没有任何声响,文武百官不谙武艺之辈,顿时捂住耳朵蹲在地上,一些体质孱弱的文官,更是有七窍流血的凄凉迹象。

卢升象和棠溪剑仙卢白颉等人都高高跃起,将飞剑梅子酒和千余人之间隔去那股杂乱如洪水外泄的无形气机。

梅子酒终于弹回陈芝豹手中。

站在剑鞘之上的姜泥冷哼一声,飞剑一闪而逝即归鞘。

几乎同时,嘴角血丝越来越浓的徐凤年握住阴物一臂,狠狠丢掷向宫城一侧墙头。

朱袍大袖,如同一只白日里的大红蝠扑向赵丹坪身边的魁梧老人。

镇守皇宫的两位高手之一,只论境界,犹在指玄韩貂寺之上。

柳蒿师。

徐凤年丢出阴物之后,一步跨出将近十丈,飘向袁庭山。

江南道上,他曾想杀徐脂虎。

徐凤年抬起手臂,五指如钩,沉声道:“剑再来!”

玄雷,太阿,桃花,金缕,黄桐。

五柄锋芒最为剑气冲斗牛的飞剑,一气砸下。

仙人抚大顶!

袁庭山脸色剧变,南华刀撩起一阵眼花缭乱的刀芒,同时步步后撤,可手掌虎口裂血硬生生挡去五剑,才撤出三步,就横向一滚,后背溅出一串血珠,被一柄悬停位置极为毒辣刁钻的蚍蜉飞剑,划破了那身他梦寐以求的官服。好不容易横滚出杀机,又有五柄剑当头如冷水泼洒而下。袁庭山脸色狰狞,大好前程才走出去没几步,岂会在这里束手等死!一咬牙,袁庭山拔起南华刀,一鼓作气击飞三柄飞剑,脑袋一歪,躲过擦颊而过的一柄,借南华刀击剑反弹之势,在最后一柄飞剑穿心而过之前贴在胸口,本就没有站稳的袁庭山一个踉跄,摇摇欲坠,终归是还是被他站定,伸手摸了摸血水,不怒反笑,桀桀笑道:“有本事再来!”

看得广场上文官武将都咋舌,真是一条不怕死的疯狗!

然后接下来几乎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只见得徐凤年缓缓前行,闲庭信步,但被这位北凉世子莫名其妙敌对的袁庭山,却好似一尾不幸掉落在岸上的草鱼,乱蹦乱跳,垂死挣扎。

已经不足五丈距离。

袁庭山不断鲜血四溅。

世人只知桃花剑神邓太阿小匣珍藏十二柄飞剑,都不知世间还有第二人可以驭剑如此之多。

终至三丈。

一直在等这一刻的袁庭山躲去致命三剑,任由两剑透体,一刀劈下。

广场上大气不敢喘的官员都捏了一把冷汗,希冀着这条疯狗一刀就劈死那个城府可怕的北凉世子!

可接下来一幕让绝大多数人都感到匪夷所思,只有卢升象、卢白颉等人轻轻摇头,有些惋惜,又有些惊艳。

袁庭山逆气收刀偏锋芒。

卢升象惋惜真正的生死关头,袁庭山不惜福,可到底还是惜命了,没有做那一命换一命的勾当。

卢白颉则是惊艳徐凤年的胆大妄为,此人可以赢得相对轻松一些,但他没有,他还是敢去赌袁庭山比他更先怕死,这样的搏杀,带给袁庭山的巨大心理阴影,恐怕一辈子都抹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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